可惜脸长在自个儿身上,不然捏一捏抱一抱……
越想越没边儿,施晚意轻轻晃头,镜子里的步摇垂珠也跟着晃动。
婢女又拿了斗篷过来,还是先前那毛茸茸的一件。
近来宋婆子给她做的衣裳,都是这般,全没有世俗眼中的寡妇样子。
施晚意起身,任由她们给她披上。
而宋婆子瞧她穿戴好,一点头,似是满意。
施晚意失笑,问:“嬷嬷,马车备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早已备好。”
不过施晚意没有直接从东院的门出去,而是带着人转到正院。
昨日老戚氏当着施家的婆子,表现的极为大度,施晚意出门之前不特地去正院估计也无妨,但施晚意“孝顺”,怎么可能不去呢?
陆侍郎在府里给老戚氏颇多信重,不过年纪越大越是少与年老色衰的妻子同床,多是住在外院。
老戚氏此时还未起,婢女们做事都轻手轻脚,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施晚意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婢女们拜见完大夫人,便去请示老夫人身边儿最得用的管事婆子,庞嬷嬷。
庞嬷嬷未得老夫人吩咐,没有权力请施晚意走,只得去叫醒老夫人。
老年人觉少觉轻,且常要起夜,老戚氏也就凌晨这阵儿睡得最沉。
太过困倦,便是听到有人叫她,眼皮也粘连在一块儿,睁不开,偏耳边念经似的一句接着一句:“老夫人,大夫人来请安,老夫人,您醒醒,大夫人来请安……”
一股火蹭地就冒出来,“让她走!”
庞嬷嬷出去传达。
老戚氏耳边没了扰人的声音,往上提了提被子,复又陷入睡意之中。
片刻后,门又打开,庞嬷嬷背躬得更低,走到床幔外,小声禀报:“老夫人,大夫人想要带姝姐儿一道去施家,着老奴请示您。”
老戚氏:“……”
昨日为何不请示?!
老戚氏气得呼吸都重了。
庞嬷嬷垂头死盯地砖,也不敢催促。
许久之后,床幔里传出被子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老戚氏因为头疼而阴沉的声音:“让她自去后罩房叫人。”
“是。”
堂屋里,施晚意悠闲地喝茶,得了话,就缓缓起身出去,身上没有一丝急躁。
施家来人没说起陆姝,施晚意本来压根儿也没想“要不要带孩子”这个问题,这不是巧了,一到正院便灵机一闪。
来都来了,是吧。
施晚意嘴角噙着笑,绕到后罩房。
正院的后罩房自然不是她东院可比,几乎是个独立的小院儿了,且一墙之隔,隐隐还有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施晚意知道,那头住的是庶子陆一钊。
此时天光乍破,他不知已经起来几时。
天赋好,还如此勤奋,也不怪陆家寄予厚望,旁人家若是得了这么个子孙,也要如珠如宝的对待。
施晚意轻瞥一眼便收回视线,径直走进陆姝的屋子,吩咐陆姝的奶嬷嬷将人挖起来。
被子厚重也不耽误陆姝睡得四仰八叉,有老戚氏宠惯,平时她不愿意早起,也没人敢打扰,今儿却不成了。
奶嬷嬷纵是一脸忧愁,也得叫人。
但陆姝睡得沉,哪怕被吵得直哼唧也不睁眼,还伸出圆手不断扒拉开奶嬷嬷的手。
奶嬷嬷回头看一眼大夫人,想她会不会心软不叫了。
施晚意支着下巴,她眼神极好,甚至看见陆姝小手背上胖出来的几个小窝窝,这是吃睡都香,否则养不出来的。
可惜她这人坏的很,见不得小孩子这么安逸,“直接穿衣服,裹着被子出去,到马车上再梳头。”
奶嬷嬷只能招呼两个婢女,一起扶着陆姝起来,给她套上锦袄,也打算裹上被抱出去。
但陆姝小小年纪,体重不俗,身上还有装备,奶嬷嬷几次尝试,都没法儿以让陆姝舒服的姿势抱起她。
陆姝还闭着眼睛发脾气,“走开!不要动我!”
奶嬷嬷教她挥舞的小拳头砸了几下,越发没法子,再次看向大夫人。
施晚意柔弱的身板当然不可能去抱,更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儿费神,直接起身。
宋婆子不想施晚意多等,便没甩手,冷着脸道:“抬走。”
奶嬷嬷和婢女就真的抬了,施晚意一行快走到府门了,她们才追上来。
而施晚意听到动静一回头,“……”
只见两个身量比较结实的婢女肩头扛着棍子,棍子中间,一根粗麻绳拴着个大筐,用棉被塞得严严实实。
陆姝……应该是在筐里。
……
不,陆姝就在筐里。
马车上,施晚意看着怀抱汤婆子,在筐里依旧睡得死沉的陆姝,“……”
好像马车一晃,她睡得更安逸了。
施晚意在搞醒她和良心中间稍挣扎了几息,最终微薄的良心占上风,决定眼不见为净。
“娘子,吃包子。”
宋婆子从笼屉里夹出两只冒着热气的小笼包。
今日是香菇肉的,一口咬开,汤汁便沿着包子皮流下去,香味儿溢满整个马车厢。
再配一口熬得软烂的白粥,口腔到胃,全都熨帖极了。
陆姝双眼紧闭,鼻子一动一动,嗅着味道。
施晚意注意到,筷子一顿,下一瞬便夹起一个小包子,整个送进嘴里,然后一口一个,几筷子扫光。
“咕噜噜……”
陆姝饿得醒过来,边嗅边睁开眼,一见到施晚意,瞬间睁大双眼。
原来她眼睛这么大……
施晚意慢慢喝粥,也不说话,胡思乱想。
陆姝坐起来,脑袋瓜左右摇摆,又看到身下的筐,生气地问她:“我为什么在这儿?!”
不在祖母面前,连一声娘也不叫了。
施晚意没跟她一般见识,慈母一般柔声问:“醒了?饿了吧?喝点粥垫垫肚子……”
“你要带我去哪儿?!”陆姝怒瞪她。
“去你外祖家。”
陆姝拒绝:“我不去!”
施晚意笑道:“你祖母同意了。”
陆姝瞬间闭紧嘴,胸膛犹豫愤怒依旧起伏的厉害。
这小暴脾气,就得不搭理。
所以施晚意慢慢喝了一口粥,又喝了一口……
陆姝没忍住,闻着未散的包子味儿,舔了下嘴唇。
施晚意视而不见。
陆姝直接命令,“我要吃包子。”
“没有。”
她吃肉包,尚能说得过去,左右守不守孝,端看她自个儿乐意不乐意,孩子却不行,尤其是陆姝这么大的。
“有粥。”
陆姝鼓着脸,“我不要喝粥。”
她还使起性子,一边拍打被子,一边任性地喊:“我就要吃包子,就要吃包子!”
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宋婆子微微蹙眉。
施晚意像是没脾气似的,哄道:“正好我要去东市买你外祖母极爱吃的点心,到时给你买。”
陆姝这才消停下来,神色里是轻易闹到东西的得意。
一刻多钟后,马车停在一家东市最大的酒楼前,施晚意率先走下马车,宋婆子给陆姝裹好斗篷,随后扶着她下去。
没人带,陆姝没多少机会出来玩儿,好奇地不住打量周围,即便下着雪,没什么人,仍然满眼新奇。
施晚意站定在马车前几步的地方,等着陆姝走到她身边,就要经过的时候,伸出脚。
陆姝没注意,直接绊在她的脚上,整个人向前扑去。
“姝姐儿!”
她的奶嬷嬷和婢女紧张极了,可宋婆子挡在那儿,她们只能眼睁睁瞧着陆姝摔在厚实的雪上,又因为穿得太多,身体太圆,爬不起来。
酒楼上,撑起的直棱窗后,一着广袖交领月白长衫的清雅男子本是在看雪和往来行人,有马车停下便随意一瞥,恰巧将她伸脚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尤其……施晚意做坏事时露出的一抹笑容,太过明朗,不由教人投以更多注视。
他身侧,穿着端谨儒衫的年轻书生发现,扫一眼马车,道:“大人,这是吏部侍郎陆家的马车,许是陆家的娘子。”
他们二人,一人是世家姜氏子,姜屿,一人是姜家幕僚,庄含。
都是极聪明的人,但半分没怀疑那是亲娘。
而施晚意还有更让人没法儿怀疑的无良行径。
陆姝自力更生爬不起来,还又滚了几下,是奶嬷嬷快步过去扶她起来。
施晚意看着奶嬷嬷着紧拍掉她身上的雪,语气里是明晃晃的虚假担忧:“咱们府里最重规矩,这衣服脏了,不好在外逗留,便回府里吃包子吧。”
“你!”
陆姝气得呼哧直喘,短胖的小手抓一把雪,扔向她,脱口而出,“你是故意的!你怎么这么坏!”
施晚意低头扫了一眼沾在斗篷上的一小团雪渍,并无恼意,反而包容地看着她,温柔道:“还有更坏的呢……”
陆姝:“……”
随即,“我讨厌你!”
陆姝抬起短腿向旁边跑。
宋婆子一把揪住了她的后襟,单手拎起来,轻松地塞回马车上去。
而合上门帘之前,她毫无起伏地说:“姝姐儿,这是您肆意妄为的代价,可还得意?”
不止陆姝看着她不敢置信,施晚意也惊得瞪圆眼睛,万没想到比她高不多少的宋婆子如此威猛。
这一刻,施晚意似乎更加确定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双眼发亮地看着宋婆子,连马车带着哭闹的陆姝离开都充耳不闻,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婆子身边,追问:“嬷嬷,您怎么练的?”
语气里充满对“威猛”的渴望。
楼上,姜屿受她感染,眸光轻动,轻浅的笑意溢出之时,有如天明曙色,积雪清辉。
庄含看着他,又看看楼下,若有所思。
随后远离窗边,召来护卫,耳语几句。
第6章
施晚意没能从宋婆子口中得到任何她想象中的传奇往事和隐藏身世,宋婆子也不是什么隐世高手,但不是话本故事里的传奇,不代表她就不是个传奇。
事实上,整个施家都颇具“传奇”色彩。
施家在前朝时候,就是普通的乡绅,不知名的祖宗冒了青烟,攀了门高亲,家里的女儿嫁进当时并州一个小世家。
谁曾想,那女儿夫君的官儿越走越高,儿子呢,野心更大,乱世中掺了一脚,直接给王朝改了自家姓。
也不知道是不是施家气场有些玄乎,施家主人和几个老仆眼瞅着姑爷家风风雨雨,他们莫名奇妙就水涨船高,成了太后的娘家,开国皇帝的母族,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现下施家奴仆成群,但几个老仆还老当益壮,在施家的地位不同寻常。
宋婆子跟了施晚意,还有个笑眯眯的王婆子,跟了施晚意舞刀弄枪的长姐施春浓。
这不是施家老爷老夫人做主的,他们养孩子跟闹着玩儿一样,所以是两个婆子自个儿选的。
宋婆子贫农出身,自小被卖到施家,那时候施家还没有多风光,仆人也没几个,啥活计都得干。
对于施晚意的追问,宋婆子实事求是地回答:“常做活的人,力气自然大,不过手上留下茧子不好看,您生来尊贵,不必练那些个无用的。”
他们一行人跟着酒楼里的伙计走进二楼雅间,施晚意抓着宋婆子的手,里外翻看。
宋婆子由着自家娘子一双嫩手扒着她的手摸,道:“原先虎口、指腹、掌心都有,老奴们担心手糙刮坏缎子祸害东西,也怕伤到小郎君和娘子们,想了好些法子弄掉了。”
隔壁,姜屿一听到说话声,便看向庄含。
这个时辰,酒楼几乎没有闲客,除了他们这间雅间,其余都空着。
庄含并不掩饰,一笑,认下了。
姜屿白玉似的脸上,一片冷然,显然不喜他擅作主张。
但他并未言语。
而施晚意越没什么越想有什么,她没有因为宋婆子的话便打消“悄悄变强壮,惊艳所有人”的念头,且她很乐观,自认为已经胖了一点,变壮肯定是指日可待。
他们要等点心和马车,施晚意也走到窗边,推开木窗,从这个角度看这大邺的都城一隅。
旧城年年在,容颜岁岁新。
窗外洋洋洒洒的大雪,掩盖住饱经沧桑的旧墙楼。
施晚意想着面前的窗棂有可能送走她好几代,忽然忍俊不禁。
宋婆子站在她身后,觑着窗下行人,道:“前几年,姜家那位郎君任金吾卫将军,雷厉风行,很是整顿了一番京中治安,如今看着可比陛下刚进京时,太平多了。”
施晚意仔细回忆,没什么印象,便问道:“哪个?”
“姜家二郎,姜屿。”
殊不知姜屿本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深知偷听之举不甚君子依旧光明正大地立在窗后,而他的幕僚友人笑得意味深长。
宋婆子则是又想到一事,一顿,补充道:“您收藏的那幅画像上的姜玉郎,就是这位将军的亲兄长。”
施晚意和姜屿皆因为“姜玉郎”这个人一怔,庄含也收敛了笑。
施晚意对画像有滤镜,因而对姜家也产生了几分滤镜,不免疑惑:“不是文人吗?”
宋婆子回道:“世家子出身,当然是允文允武。”
“倒也是。”
施晚意并不多在意,转头对宋婆子道:“嬷嬷,这雪连绵数日,那些贫苦的百姓估摸着难熬冬,派人去城南瞧瞧,送些修房子的木头砖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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