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身捡起碎片, 神志恍惚之下,又有血从指头上流出, 落在碎玉之间, 泛着妖异的红光,是为不祥之兆。
后土瞧了半眼,抬手便唤来童子。
童子方方进门便被此景吓了一跳,又赶忙低下头, 不敢出言。
后土以另一只干净的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近日卜卦,略有不详。你去族地门口守着, 就说我闭关静思一旬。若有人来寻我,皆说不见。”
童子点了点头,又犹豫着指了指她滴血的手指:“后土娘娘。”
“没事,我自己会处理的,你去吧。”后土笑了笑,又将他送了出去。
她不甚在意地裹住了手指。
以巫族一贯修体的风格来说, 那碎片本该连一点白痕都留不下。
发生了什么?
后土转向屋舍之内,重新换了一身衣物, 又执起羽扇, 眉目清朗雅致,一副翩翩郎君模样。她留下一个化身, 又径自出了门, 直往不周而去。
*
不周山, 盘古昔日的脊骨所化。三清于此拜谢父神,自此福缘相连,命数相依。
巫族沿着山脉居住,守护着祭祖之地。
而那之上,邈邈天穹,无垠星海,更是靠着不周为支柱,方有其下的太平人间。
因而,不周山为洪荒最高之山,乃擎天之柱。
“女娲娘娘,有故友来访。”
“请他进来。”
圣人微微抬眸,颇有三分诧异,似是奇怪于此时此刻,竟有人会特意前来拜访她。
她站起身来,踏出殿外,望向来人。
只一眼,女娲垂落了眸,挥一挥袖,令旁人离开。随即开口,笃定至极:“后土。”
后土拱手一礼,眉眼清隽,含着淡淡的暖意,似山林间无止的长风,与呦呦的鹿鸣:“风希。”
女娲神色恍惚:“我上次看你穿成这样还是上次……”
她停顿了几许,略作迟疑道:“是我成圣之前吗?”
后土含笑摇头:“不,你成圣那日我来贺你,拉你出去喝酒时,也穿得这一身。”
“哦,那是我忘了。”女娲点了点头,“好像哥哥当时没能认出你,差点把你给打出去。”
后土轻咳一声,微露无奈之色:“伏羲大底以为我是哪里来的登徒浪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上门来骚扰你。”
女娲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不说别的,后土对自己这副打扮,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后土笑了笑,目光柔和下来:“是啊。”
若非如此,又岂敢见你。
两人于屋内对坐,女娲往桌上摆了两壶酒,又放了一局棋。
她敲了敲酒壶,百无聊赖地开口:“之前那么久都不来,今日却来寻我,是想来看我笑话吗?”
“是想来瞧瞧你有没有打算弃暗投明,加入我们,入驻我族族地啊。”后土眉眼含笑,半带玩笑半带担忧道。
女娲嗤笑一声,开场先偷了她两枚棋子,正色道:“可别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也是其中一员啊后土娘娘。”
后土接住棋子,神色无奈:“我在你心里,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吗?”
女娲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玩政治的心都脏。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了。”
“那风希呢?”后土微微抬眸,认真地看向对面的圣人。
女娲淡了神色,微微垂眸,瞧了瞧自己露在袖外的手指,只道一句:“我不碰政治的。”
她沉默了一瞬,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碰政治。”
后土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又笑了笑:“好,我知道了。”她不再说话,只专注地与她下起棋来。
过了许久,她方听见女娲的声音,如乘浮云,清冽出尘。
“但是,后土,你既然来了,想必是有所疑问,你问吧。只是下次,别再来了,对你我都不好。”
后土静默了一瞬,抬眼看她,眼眸里似乎流露出些微的悲哀之色。
女娲垂眸不语,照旧低头敲着棋子,似在思考着这下一步该落在何处,一手微支起下颌,颇为淡漠疏离的模样。
“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风希。”后土喃喃自问。
女娲掀了掀眉眼,淡淡地回答:“你为巫族祖巫,我为妖族娲皇,我们本就不该有所交集,现在,不过是修正了这个错误而已。若非如此,你在庆贺我成圣之后,为何不再来见我?”
圣人歪了歪头,碧色的眼眸中闪过几许妖异的光芒,衬托得那双碧瞳愈发摄魂夺魄,绝非平日里的端庄模样,绝非,她为人族圣母时的模样。
后土看她:“女娲娘娘是妖?”
“不,她现在只想做个人。”女娲继续维持着这副东倒西歪的模样,懒懒散散地答道。
后土闭了闭眼,轻轻叹上一声。再度睁开时,又是往日温和的模样:“妖族十位太子,他们当真是……”
女娲眼都不眨一下:“死了。”
后土沉默:“不是还有一个吗?”
“哦,对哦,是还有一个活着。后羿只射下了九日来着。”女娲改口的态度很诚恳,“其余九个都死了,你不用再想了。”
后土无奈起来:“那洪荒还有机会见到这位太子吗?”
女娲盯着她看了几眼,忽而笑了起来,碧眸愈发妖异恶劣:“除非你死。”
后土点了点头,干脆道:“我明白了。”
女娲催促她:“还有什么问题,快问!”
后土摇了摇头,却道:“你先前让我查巫族,我查了。大多数族人都很安分,除了共工。”
“水之祖巫。”女娲很快想起了他的权柄,目光又落在外面始终不停的雨上,“他姐姐玄冥..”
“玄冥会站在我们这边。”后土平静道,“但共工图谋甚广,牵涉三族,意在不周。”
“哦,就是他想拿我开刀是吧。”女娲微微颔首,“不错,小伙子很有胆量。你打算保他?”
圣人话锋一转,眼眸危险得眯起,仿佛某种令人胆寒的捕食者,先天为杀戮而生。
后土沉了沉眸:“他背后的人不是我。”
女娲给她比了个了解的手势。后土瞧了一眼,莫名想笑,也便真的笑了起来。眉目干净至极,仿若初见之时。
女娲托着腮,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在欣赏着一副画,一副在历史长河中流传许久,却近乎绝迹的画。
“后土,你要成圣了吗?”她突兀地开口。
后土并不意外地看着她,笑意温和明快:“风希要恭喜我吗?”
“再早些时日,你若是来找我..”女娲轻轻笑了一声,眉眼舒展开来:“我会。”
后土挑眉:“那现在呢?”
女娲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儿。”
后土便坐在原处等她,想了想,又拿起酒盏斟满一整杯,一点一点慢慢品着。
若无意外,她再也不会来到这里。
很快,后土听见女娲的声音,从相隔不远的一座微耸的屋舍上传来。她难免好奇地推开窗扉,往那处望去。
那里也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支着架子摆出半开的模样。
女娲从木窗后探出头来,努力地举起一个小小的白木板,声嘶力竭地喊道:“后土!”
后土悚然一惊,目光往下滑去,看到两个大大的黑色加粗字体:“快逃!”
合起来就是:
“快逃啊后土,你听见了吗?快逃!”
圣人喊得十分惨烈,仿佛下一秒便会哭出声来:“别证圣位了后土,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你听见了吗?”
她喊完之后就往后一倒,十分无所谓地埋在蛇尾里哭了起来。
四面八方都被她设好了结界,出了结界她就是那位无所畏惧的圣母娘娘,在结界里面她只想放飞自我,抱着自己的蛇尾嘤嘤哭泣。
谁知道呢?谁也不会知道。
后土慌张地出了屋子,拾级而上去寻她。推开门扉一看,却只见着盘旋环绕,占据了一整个角落的碧色蛇尾。
她犹豫了一瞬,在女娲旁边坐了下来。
几息之后,后土唱起了歌。
那歌曲不成调,未有词,她只是垂了眉眼,轻轻淡淡地哼唱着,自有一种安宁平和的味道。与世隔绝久矣,恍如置身桃源。
渐渐地,她唱「风希风希」。
又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女娲听了许久,微微垂眸,似是发觉自己再也哭不下去了。她忍无可忍,展开了蛇尾,愤怒地将她推开。
后土笑着看她,唤了一句:“风希。”
女娲冷冷淡淡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当初创造人族时,只是为了验证我的造化道,人族既生,吾道亦成,方得以成圣。”
后土静静地听着。
女娲:“但后来发生之事,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意识到,经由我手创造出来的种族,终有一日会彻底取代我的母族。作为创造者,我理应为之骄傲自豪,但女娲曾经为妖,一日难忘。”
她看了一眼后土,缓声道:“如今的你,恰如当时之我。后土,你若是踏出这一步,便绝无可能回头。”
后土低头看着风希,轻轻去握她的手。
那手是凉的,泛着几分能将人心血冻彻的寒意。
她微微颔首,向她承诺:“倘若我终有一日也将因此失去一切,风希,我来陪你。”
女娲冷哼一声:“我还有哥哥。”
后土从善如流地应下,微微一笑:“好,那就常来看你。”
怎么还带倒退的啊?
女娲瞪她。
后者莞尔一笑,灿若朝霞。纵有半分的哀伤,也隐藏于心中,丝毫不露。
“总之,开心一点风希,往后之日,倒霉的就不是你一个人了。”
第142章 无端一夜狂风雨 ◇
玉宸:独他眉上携清风,含悲悯,不问苍生鬼神,但求天地清安。以及,护
后土成圣。
紫霄宫直接派了童子相迎, 地涌金莲,漫天飞霞。日月齐升,为之造势。自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 御彩凤驾游龙, 直往混沌而去之后,洪荒的舆论声势再度转变。
水宫中的共工面色阴晴不定, 忽而将身前桌案一推, 任凭美酒倾泻一地。于月光之下,流泻出淡淡的银辉。
“圣人,呵,圣人。”他眼眸幽深至极,“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就一定要挡在我的面前吗?”
“天河由妖族控制,降雨之权不在我;四海有龙, 虎踞龙盘之地不可涉。”他微微向后仰首,抬起自己的手掌凝视片刻,倏的将之攥紧,语气幽暗之中又透着隐约的恨意。
“后土..你自是可以不在意。这世间万事万物都依赖于你脚下的土地,无人可越过你执掌大地,但我呢?”他语调幽幽,“我之道途,便注定要局限于这脚下方寸之地, 在长江一线苟延残喘吗?”
他遥遥望着天穹, 仿佛能瞧见其上巍峨的宫阙,与星辰之下无暇闪烁的天河, 再往上去, 超出三十三天外, 又是旁人渴慕而不可及的,紫霄宫。
“圣人啊。”他抵着脸,低低地,状若疯狂地笑了起来,“我巫族,竟然也出了一位圣人啊。”
“一位向往和平的圣人,一位与世无争的圣人..”共工一字一顿,眼中的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有什么用?无用。”他仰首灌下一杯烈酒,嘲讽地笑上一声。
青年低垂着首,任凭墨发披散于后。
他执着杯盏,望着杯中之酒一点一点漫过玉阶,蜿蜒盘旋,绕过蛟龙的头颅,两角,又至眼眸之上。倏地,化为沉沉的黑色,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蚀声。
那头死去的蛟龙倒在地上,连脊骨都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共工漠然地看了一眼,又转身往内殿走去。
“这天道,当真是不公啊。”他轻轻地感慨一句,“让无能之人执着权柄,爱着世间更加无用之人。却不肯将此等恩惠,留予我等。”
他推开门,眼眸倏忽亮起,唇角上扬,勾画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灰雾弥漫在整座殿中,此时微微探出一点触角,悬停在他扬起的衣袖上。青年张开双手,欣然地拥抱着它们。
“那就换一个吧。”他笑着开口,舔了舔唇角,竟显出三分天真的神情来,“换一个,愿意选择我的,更好的主宰者。”
*
太初又双打了个喷嚏。
事实上,自从后土证道成功之后,k的喷嚏就没停过。此时奄奄一息地拉着一气的衣角,以一种颇为沉痛的语气说道:“一气,我好像又搞疯了一个人诶。”
“哦,恭喜。”一气微微颔首,丝毫不想探究又是谁起了反抗天道强权统治的念头。
太初:“我能不能..”
“不能。”道祖想也不想,冷酷无情地拒绝了k。
太初不甘心地探头探脑:“可是可是,我们天道培训指南上写了,被骂是成功的一半,功成名就的天道背后少不了累累的尸骨..”
一气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把书拿来我烧了。”
太初大惊,连奄奄一息也不装了,刷的一下躲出数米之外。见一气没有追来的打算,又试探着转了两圈,落在后土身前。
后土微微抬首,看着落到她身前的造化玉碟,试探道:“天道?”
“是极是极。”太初笑眯眯地端详着她,越看越是满意。
果然,天道的眼光永远不会错,洪荒最大资本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热爱工作也热爱k(?)的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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