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瑎抿了一下嘴,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无端生出了遗憾。
宋端把她送回吴府,接触下来对这个小师弟倒是多了真切的好感。他向来喜爱结交容貌俊丽之人,不论男女,何况闻瑎属于其中翘楚,更别说两人聊什么都能聊到一块去。
小师弟,小师弟,这个称呼在宋端心里翻滚了几下,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宋端作为户部侍郎,虽说顶头上司应该是户部尚书,不过要真往实了说,户部尚书的工作主要是充当皇帝本人的私人财务顾问,户部最高领导人应该是当今圣上,正儿八经的财政部部长。
户部的另一位左侍郎主要管的是全国的粮储还有专用于储银的户部太仓库。
而宋端作为右侍郎,则更加干脆,工作通常就是外派,要么作为特使去处理管理运河的任务,要么去辽东塞北管理军事补给,平时这人一年能有半年在京城就算不错了。
他刚从外地回京,若是不出意外在京城能待上月余。
宋端比闻瑎年长八岁,忙于奔波一直未曾娶妻,为了应付家里长辈,嘴里常说的就是男儿先立业在成家,三十岁不晚矣。不过坊间传闻这个人从不缺人陪,戏子名伶,多是他的红颜知己。
在那晚之后,宋端来吴府时会顺便找一找闻瑎,有时还会在隔壁住下,不时指点一下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虽不能称上知交好友,但也是能聊天的朋友了。
春闱将至,卢屹规跟她讲解的知识烂熟于心,那些经书策论、名家杂文她早就可以倒背如流,各地的政策变化,税收征兵,过往边塞的战争,前朝旧事,按照老师的交代每日复盘也未曾懈怠。
只要是能吸收的知识她都不曾放过,学习的劲头堪比高考冲刺一百天。只是偶尔觉得累了,会抽出时间去街上走走。
她给老师寄的几封信不知道收到没有,明年春天她希望能亲自回去跟老师报喜。
闻瑎看着院子里推着的厚厚的一层雪,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鼻尖冻得微红,脚也有些发僵,拿起扫帚扫起地来。果然,要动起来身体才不会僵硬。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闻瑎给特意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古代女子十五岁及笄,男子二十弱冠,不过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生长在红旗下的人,当然是十八岁成年。
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她打算今天出去好好逛一逛,添一身新衣服,还有毛笔有些秃了,砚台要选一块全新的,还有什么,等出去想到了一并都买了,庆祝自己此世年满十八。
明年的会试近在咫尺,过了年,可没有什么时间让她清闲了。闻瑎伸了个懒腰,难得感到几分惬意。
路上行人匆匆,哪个店的年货便宜,哪个店的鞭炮响亮,哪个店的胭脂水粉最受自己的妻女喜爱。临近春节,京城的气氛也越发喜庆和放松。
上辈子没有去过故宫,只是在网络图片里看到那些古朴的旧日宅邸。此刻亲眼所见,冬天雪景,枝头腊梅,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心灵如同被清泉洗涤一般。
停下来驻足片刻,还没等她仔细回味这美景,头顶的枝丫不堪重压,一大团雪砸到了身上,刺骨的冰凉。闻瑎叹一口气,却又不知怎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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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瞻眼神清冷,剑眉斜斜飞入鬓角那落下的几缕黑发之中,佛珠捏在手里把玩。
雪中娇俏的少年郎,眉眼弯弯,甚是好看。
他倒是记得这个人,那时他正在备考乡试,父亲给他的压力太大,心生逃避之意便跟着母亲到舅父家省亲,不想被表妹粘着寻东问西,打过招呼后他就在林府里闲逛,躲避这些无用的寒暄。
那时候这少年也是在树下。
那年,他其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明明穿得破烂,衣服上的补丁甚至一眼就能瞧见,脸上还带着灰。
可是那种气定神闲的自信,仿佛一切都掌握之中。让他印象颇为深刻,至今还记得她的样子。
没想到会在京城再见。
“好久不见,树下的‘樵夫’。”
闻瑎的眼睑向上抬起,恍惚的神情瞬间清明,头上还顶着一团雪,连忙作揖:“袁大人,学生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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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瞻刚从大理寺走到这里。
大理寺右评事受贿私自隐瞒线索不报,可是这事纸包不住火,被圣上知道了,如今大理寺人人自危,袁瞻即使没什么顾虑,但是三番两次被叫去问话,心情烦躁也是无法言说。
再加上表妹前阵子来这里过年,听意思是要来这里小住一段时间,年少时母亲曾经和舅父口头调侃许诺过结成儿女亲家,但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随口一说。想到最近干什么都被缠着,母亲还对林香照如此照顾,甚至让他必须对表妹温言相待。
娶妻,娶妻,他还没在这京城里站稳脚,哪来的心思成家。
即使是寒冬腊月,心也愈发燥热,袁瞻闪过几丝不耐,眉头微蹙,左手不断摩挲一串佛珠,屋里的檀香稍稍让他稍稍平静,但还是烦躁难忍。
袁府家丁附身问他:“公子,马车已经在门外候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启程回府。”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仆人:“老夫人会担心的。”
袁瞻揉了揉额头:“没事,我自会和母亲说,不会降罪于你。”
袁府离大理寺约有五六里地,半个时辰就能走到。
手里拿着一把伞,不紧不慢的脚步,一身鹙鸟羽毛做成的黑色大氅,袁瞻和着大街上因雪而匆忙赶路的人群相比,格外醒目。
雪下的少年,一面之缘的故人。
袁瞻在看到她的瞬间,燥热的心莫名静了下来,比上好的檀木香还让他神志清明,紧绷的近似痛楚的大脑瞬间然放松下来了。
他搞不懂这是什么缘故,却不免罕见的舒适愉悦之感。新奇,他想要亲自去弄个清楚,若真是此人的原因——从小到大,他想要的总会弄到手里。
戴上熟悉的假面,整理了一下衣襟,袁瞻向闻瑎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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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曾问过你的姓名,可曾取字?”
闻瑎:“袁大人,学生姓闻,名瑎,闻瑎。学生未到弱冠,不曾起字。”
她闻到了来人身上淡淡的檀香,这个距离超过她的安全范围了。
“我比你年长四岁,厚着脸皮也称得上是你的同龄人。称呼我为袁大人实在是过于生疏,本就在凌昌县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再见本就是缘分。”
袁瞻看到她下意识紧绷的身体,有些好笑,他有这么可怕吗?
他伸出右手自然地去走她头上的落雪,继续说道:“袁瞻,字文璲。闻瑎,你喊我文璲哥便好。”
这么自来熟吗?闻瑎看着他注视自己的目光,结结巴巴的开口:“文璲哥。”
袁瞻唇角微扬,说起了其他话题。果然不是错觉,久违的平静。
袁瞻找着话题引导着两人的谈话,了解了闻瑎的一些大致情况。
这场谈话进行了两盏茶的时间,开始闻瑎有些尴尬,后来也逐渐放松下来,不过她最终还是斟酌言辞以复习备考为由拒绝了袁瞻的邀约。
还好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心,闻瑎东问西问,带着采购的物品,心满意足地回到居住的小院里。
在屋内整理今天的东西,收获颇丰。此时,天色已经变暗了。
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宋端敲了敲门走了进来,似乎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样,迈着步子斜靠在了摇椅上,双腿交叉,一只手撑着头,姿势懒洋洋的,镶貂狐皮披在肩上,配上他那张惑人的脸,真像来吸人精气男狐狸精。
前提是别开口说话。
“我才发现,小师弟你的脚比我小好多,是因为你太矮了吗?”
闻瑎感觉自己的额头突突的疼,从嘴里一字一字蹦出这句话:“宋端师兄,您要是真的没事的话可以出去逛逛。”
大哥,您的住处就在隔壁,您大摇大摆地过来占据我的摇椅算是怎么一回事。
“好啦好啦,是师兄讨打,止住这个话题。小师弟,有什么需要师兄帮忙的吗?”
不得不说宋端每次来的都很巧,都是在闻瑎休息的时候,让她想找个借口请人出去都找不到,反而最后都是自己吃瘪。
想不出反驳的话,又不能说得太直白。闻瑎抿了一下嘴:“不用,我马上就整完了。您要是有其他事可以先忙,我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天都要黑透了,她觉得赖在这里不走的宋端显得格外不顺眼,闻瑎脸皱了皱,背着宋端无声哼了一声。
烛光下的人都带上了几分暖意,看着闻瑎炸毛的样子,宋端用手遮住嘴,发出了几声闷笑,现在才像个孩子嘛,原来那种板着脸的样子实在是让他忍不住逗逗她。
“小师弟,别皱着鼻子了,不逗你了。”声音含笑。
说罢,宋端走近她,从怀中掏出一块黑玉雕成的玉佩,精致脱俗,玉佩上镂刻着一个闻字,放到闻瑎手上的时候还残留着些许的余温。
“贺君悦生辰,喜乐长安。”借着身高优势,揉了揉她的头。
她的鼻头一酸,闷闷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闻瑎名字中瑎(xié)的意思就是似玉的黑石或者说黑玉。
宋端这个人太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了,千年的狐狸成了精那种,他现在就是逗着女鹅玩(摊手)。
闻瑎童鞋目前还在新手保护区,等当官了她就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的险恶了(bushi)。
第9章
正熙十三年,元宵节的灯会却没能如期举办,二月初春的会试也取消了。
如今的街上到处是白布,冬季,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冷意。那是因为春节过后几天,一国的根基就倾颓倒地,皇上驾崩,享年六十三岁。
消息一出,一夜之间京城中挂满白布,街上的红色有喜气的灯笼全部拆除,在京的所有官员一律不允许在今年办任何喜事,寿宴婚宴全部暂停,府上必须挂上白布以示哀悼,甚至包括他们的家眷都不允许再穿着打扮的艳丽。
先帝子嗣运薄,虽说宫内有十几位妃嫔,但也只有六个孩子,三女三男,登基的是先帝的第三个儿子,在所有子嗣中排行第五,新皇年仅十九,作为先后嫡子,力压上面的两位兄弟上位。
接着是新皇登基,百废待兴。
老皇帝的身体一直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谁也不曾想过他会在这个时候就去世。朝中格局被迫打乱。
闻瑎知道是在第二天知道这个消息的。
不过她脑子里却突然想到了历史上挺多皇帝都是春节期间驾崩的,比如清朝的顺治、乾隆、道光。民间的说法对于皇帝在春节期间驾崩各有各的说法,不过大多都归因于冬天阴气重。其实说白了就是因为是冬天低温,疾病防治,上了年纪的老人免疫力低下容易加重病情。
身体真是革命的本钱,闻瑎再次对自己勤加锻炼的好习惯予以表扬。
皇帝驾崩,昭告天下,举国大丧。科举考试也全都往后推迟一年。
朝堂再如何变动,跟小老百姓也没太大关系,该苦的苦,该甜的甜,平民百姓对皇权的更替大多是不关心的,各家该怎么过就继续怎么过。
但对于和闻瑎一样进京赶考的学子却不同,这意味他们要么回家明年再来考试,要么在京城再多待一年,这也意味着他们需要更多的花销。
她不可能一直住在吴居的府上,两个月还算情有可原,但是住上一年之久却实在是不合礼数。
再加上春节那天偶然遇到吴阁老的小孙女,年仅十岁的吴芷男。这个小姑娘从那天开始,几乎每天都会到陋室报道,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打不得骂不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正值冬季,边塞交界处垈仁县在齐朝的最北方,夏热冬寒,如今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北风呼啸。
驿站的信使加急传送,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这里时,已是一月末了。
塞边的鞑靼人和大齐生活习性不同,秋冬季节是他们狩猎出巡最为活跃的季节。
垈仁县的边塞将军是四十岁出头的殷孝良,此时正在部队巡视。
戍边的将领们驻扎在垈仁县二十里之外,紧靠着长城,瞭望塔上的士兵常年不休,每时每刻都防范着对面鞑靼的部落是否前来。
齐朝最强大的敌人是鞑靼之中的匈奴人,其他小部落分散稀疏,成不了气候不足以威胁,但是匈奴历经几朝依旧强大的游牧民族。
长公主十年前的和亲带来了几年的和平时间,但近些年来一直有不断试探频繁的小动作。再加上先帝的观念就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导致匈奴一直以为齐朝兵力疲惫,不堪一击,越发猖獗。
作为领兵打仗二十多年的老将,和匈奴打过不知多少次仗。殷孝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眉头紧皱,皲裂的嘴唇死死地抿住,黑色的眼睛里是浓浓的担忧。
不过也恰是因为匈奴秋季进行了一场长达近两个月的狩猎活动,这也意味着几年冬天他们不会轻易出动。
殷孝良呼了一口寒气,遥望着远方漆黑一片,身上发亮。要是新帝是个懦弱的性子,等到春夏之际,虎视眈眈的敌人少不了想要吞下大齐几口大肉,也免不了一场恶战。
殷孝良接过下属送来的一碗肉汤,一口饮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治权利变更,新皇谢郁,虽未及弱冠,却出人意料在新旧变革的朝堂之际掌握了实权,不过半月,先后三位阁老“自愿”乞骸骨,多名官员职位变更,手段不容小觑。
而作为文渊阁大学士的吴居却始终居于首位地位未曾撼动半分,已是实际上的内阁之首。
二月初,京城石拱桥下的冰面渐渐融化。
闻瑎此时已经和吴居请辞,正在外面找租住的地方。
本该正月十五之后就离京的宋端也因老皇帝驾崩此事暂时搁置了行程。
宋端:“小师弟,你要是真打算搬出去的话——”
“谢谢师兄好意,还是不麻烦了。”
宋端几步走到她前面:“小师弟,我可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拒绝了。”
闻瑎对着他扯出一抹微笑,毕竟你一路上已经暗示我多少次了。
“住我家不好吗?我又不收你钱。”
闻瑎轻描淡写地侧了一下身子,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拂下去,看着宋端,语气难免带上了一些无奈:“我还是不去打搅了,万一冲撞了其他人就不好了。师兄,谢谢你。不过我也不是小孩子,你不用这样照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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