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陈凌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声嘶力竭,犹如子规啼血。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我陈凌,来生不做读书人!”
谢延卿猛地一回头,见一众同窗就在自己身后的牢房之中,当着他的面自戕而亡。
“不要!”
他浑身都在剧烈的抖动,慌乱的膝行上前想要抓住他们的衣袖,入手却是一片虚无。
谢延卿狼狈跪坐的,看着眼前的惨状眼泪混合着汗水大滴大滴的落在诏狱昏暗的地上之上。
半晌,耳边的死寂逐渐转为喧闹声,他睁开眼发觉身下的土地有了变化,自己正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许是光芒太过刺眼,他用手挡住了视线,缓慢的抬起头时见隆德帝如同往常一样,端坐在龙椅之上。
底下的朝臣,你一言我一语相互争吵指责,满口仁义道德,张口闭口为了社稷安康,实则皆是私欲。
谢延卿强撑着站起身,四周的人竟像肯不见他一般,各自吵闹着。视线从一个个官员的脸上经过时,他看见恩师钟勉正沉默地站在最前方,在一个又一个的指责声中默默地站在原地未曾说话。
良久后,钟勉迈上前一步。
一众朝臣见钟阁老有所动作忙停了下来,注视着他。
钟阁老抖了抖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头缓慢环视着四周,看了看身后世家官员与寒门清流的每一位的脸,最后看向正殿的大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延卿觉得老师好像看见了自己一般。他心里涌上一阵不安,踉跄着上前伸手想扶住钟勉,却依旧触碰不到他衣角半片。
“老师...?”
钟勉仿佛没听到,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挪上前,手握芴板看向隆德帝,缓缓开口道:“建兴二十一年,先帝召臣入宫,手指竹门对臣言,请你来主理内阁,望你尽心竭力做来日可庇护天下寒士之人。当日臣领旨入主内阁,而后,臣无一日敢忘先帝对臣的期许......”
话说了一半,钟勉咳了起来,他枯瘦的手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帕子掩着嘴角又咳了几声,收手时,谢延卿瞥见上面的血丝。
他尚未来的及做出反应,又听钟勉开口道:“臣一生所行,皆是为的是保天下像臣一般的寒门子弟有所学,有所教。让真正有才华的人,不再困顿于世家门阀之中,臣为官数十载从未有半点私心……”
谢延卿合眸,追及过往不忍再听。
世家官员想要上前一步说什么,却见钟勉骤然提高了声音:“臣此一生致力于承先帝遗志,清理世家顽疾、中兴朝廷造福苍生,可却步步受阻。
隆德十五年,国库空虚,臣多次催促户部分发粮草到各个前线,但户部各个世家官员屡次敷衍,甚至以次充好导致众将士们食不果腹!
隆德十六年,三皇子带兵出征,西北常州战事吃紧,臣请求送战马至前线,却不想遭人利用送到谢家军营的皆是病马,导致西北兵败威远将军以身殉国!
而后此事过了这么久,三法司依旧没有查明真相还谢将军家一个交代!在场诸位世家官官相护,竟就这么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三法司几位官员一惊,面面相觑后赶忙说:“此事我们已经……”
钟阁老厉声打断他,积压在心中多年的不满与怨愤在此时得到爆发,他一字一句道:“臣钟勉,自入内阁以来,屡次进谏请求推行改良之道,多次受到阻碍。如今臣一人之责,却牵连麓安书院三十二名学生横遭祸事。”
“臣今日之举关系非仅麓安书院三十二名含冤入狱的学生,更是关系全天下如他们这般的寒门学子!如今大周土地兼并,百姓食不果腹,社稷垂危臣愧对于先帝嘱托!既如此臣今日便死谏朝廷,还望陛下明察秋毫之末,还众学生一个公道!”
钟勉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冲了出去,随即一声巨响,他重重的磕在了红柱之上。
满朝官员惊声四起,钟勉火红的官袍整齐的穿在身上,胸前的云鹤补子被额角处流下的鲜血浸染。
他在拿命还一条生路,一条属于麓安书院全部学生的生路,也是一条属于天下寒门文人的生路。
谢延卿站在原地,眼中一片悲怆,胸中气血翻滚,鲜血顺着他的口鼻缓慢流淌下来,单薄的身形隐隐晃动,还未等风吹来人就已经倒下了。
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不清,他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往恩师钟勉的位置爬,浑身却是提不起半分力气。
“老师...不要……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谢延卿的心抽搐着,一阵天旋地转,身下的场景再次发生变化。昏暗的牢房里密不透风,霉味混杂着伤口的血腥味充斥着他整个人的鼻腔。
玄铁打造的镣铐压在他身上,手腕处伤可见骨,背上更是被廷杖打的血肉模糊。
隔着厚重的墙壁,谢延卿仿佛听到了外面的落雪声。
今日是咸宁四年的冬至,过了今晚,世上就再也没有谢延卿这个人了。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还陷入梦境之中,但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痛苦更清醒。
老天像是在和他开玩笑,重活一世却没有让他回到麓安惨案发生前,他不明白让他重新经历一遍痛苦的意义是什么。
谢延卿有些想笑,此时此地他陷在梦境之中却没有了想脱身的欲望,左右还是重蹈覆辙,生之于他,已了无意义。
他躺在这里像是看到了路的尽头,所有的隐忍、牺牲、努力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他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同他擦肩而过,什么也做不了。
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心又何尝不是呢?他安静的躺在地上,像是随时等候死亡的到来,毫无求生欲望。
“承宥兄!承宥兄!”
谢延卿半睁开眼,朦朦胧胧间仿佛看见陈凌等人出现。
陈凌朝他招了招手,笑着说道:“承宥兄,你快回去吧,我们一切安好,你别叫嫂嫂等急了!”
他正欲开口,耳边又传来一位熟悉地老者声音。
“延卿。”
谢延卿扭过头,看见恩师钟勉那张慈祥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双眼泛红颤抖的喊了声,“老师......”
钟勉抬手为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水,动容道:“延卿啊,先生授你知识,赐你表字承宥,是想你这一生在宽宥别人的同时,也能宽宥自己。孩子啊,你一向聪慧过人,这么到了这件事上如此想不开,快些回去吧,现世还有人在等着你平安归来!”
“老师,学生愚钝……学生想和你们一起走。没了你们学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该去往何处。”
闻言,钟勉站起身,目视前方缓缓道:“寻着光的地方走,便是你的归途。”
有光的地方?
他的人生已经是满目疮痍,还有哪处是有光能照进来的地方。
谢延卿紧闭双眼,不愿再想。
突然,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谢延卿!快醒醒!你快点醒过来啊!”
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突然闯入了一道亮黄色的身影,像是把初春的暖阳披在身上。
那人走到他身旁,晃动着他着急的喊道:“快醒醒啊谢延卿,你不要吓我啊!”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这一次的触感无比真实,谢延卿莫名其妙的感到心安,僵硬的嘴角隐隐勾起一个清浅的笑,朝着那有光的方向缓缓说道:“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①恩荣宴:新科进士传胪后的第三天,礼部将为新进士赐宴,名为恩荣宴,民间则习惯称为琼林宴。
②编修:谢延卿是隆德十七年进士及第,为一甲第二名,也就是常说的榜眼。依照惯例,一甲前三名直接授予官职,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
隆德年间国库空虚,谢大人的恩师钟阁老当时推行改革,想要扭转朝廷寅吃卯粮的局面在这一过程中触动了世家官员的利益,成为麓安惨案的导火索。
这一章写的比较顺,就先发出来给大家看啦,提前祝大家周末愉快,考完试我会准时回来更新!
第20章 顾虑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皇城四处充斥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天蒙蒙亮时,轮值的宫人便早早起来洒扫积水,一处也不敢马虎。今年初春的雨水比往年多了些,又因着太后娘娘下令缩减内廷开销,人手不足,分到各个人手上的活儿也比往年多了些,一时间众人免不了私底下里叫苦不迭。
皇帝勤勉,自登基以来时常在书房深夜批阅奏折,一待就是一整夜,因而御书房的洒扫也格外仔细些。
新调过来的小女使今日是头一次来这边洒扫,她抱着一盆水从外头走进院内时见自己的同伴正倚着门口的墙壁休息。
见状,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放在门册的石阶上擦了几下,抬头说道:“皇上这会儿还没下早朝,晓蓉姐姐若是累了便先歇歇吧。”
被唤作晓蓉的绿衣女使揉了揉酸疼的腰缓缓坐下抱怨道:“这么大个院子就安排咱们这几个人来打扫,内廷司真的是越发抠门了。”
小女使用水盆里的水净了净手,没有抬头:“我见太和殿那边人手也缩减了许多,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内廷司也是没有办法。”
闻言晓蓉抬头朝慈宁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皱眉道:“说是开减支出,我瞧着慈宁宫那边的人各个养的珠圆玉润,不像咱们整日做着这些个辛苦的体力活。”
她进宫的时间长,又寻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孙卯做对食,平日里说话行事也格外放肆了些。
“跟在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多都是言府出来的老人了,咱们怎么能和她们比呢?”
“都是低人一等的宫女,怎地她们生来就比咱们高贵了?”说着晓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靠近小女使身边小声道:“这几天啊我见慈宁宫那些尚好的补药流水似的往外头送,你猜是给谁用的?”
小女使不明所以,抬头问道:“谁啊?”
“还能有谁,翰林院那个,长的挺俊俏的侍讲学士,谢延卿!”
提起这个来,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接着说道:“还不是因为太后娘娘那个宝贝侄女,前段时间啊听说太后赐婚给她和这位谢大人,你猜怎地?人家谢大人宁可冒着杀头的罪过也要到御前和同皇帝拒婚。啧啧啧,你说说这是第几回了?什么世家贵女,不过是个人人都要退避三舍的灾星罢了……”
闻言,小女使连忙站起身来捂住她得嘴:“你不要命了,言家姑娘也是我们能随意议论的,这要是被人听了去,你有几条命够丢?”
“我说的都是实话,这宫里头哪个不是有目共睹的?先前太后娘娘为她定的第一门亲事,还没等下聘呢好好的人说病就病死了。还有那武安侯,明明捷报都到了京城,怎地议亲的消息一出人就坠马重伤难行了,如此可见啊,有的人虽有命托生在富贵人家,也未必消瘦的了这份福气……”
远处,几个内侍跟在年轻的帝王身后正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来。
李昌烨近来因着处理科举延期一事而心烦意乱,前朝官员意见不合众说纷纭,内廷太后又虎视眈眈,借着缩减开支一事调动人力,不断往他身边安插眼线。
清早出房门时,他见院中多了几个眼生宫人内侍,一时间只觉得头疼的老毛病好像又隐隐作痛起来,便早早的退了早朝,在祝英的跟随下沿着宫道缓步走回御书房。
靠近御书房宫墙时,他敏锐地发觉跟在他身后的祝英脚下步子顿了顿,方才停下来隔着墙留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离得远,李昌烨只依稀听见“克夫”,“家世”等字眼,但见到祝英表情变化,也大概猜得一二。
年轻的皇帝眉间阴郁加重,他抬脚迈进院中,门后的两个宫女见他进来慌忙起身跪地行礼。
皇帝目不斜视,面色肃然。短短几瞬两个宫女后背生了一片冷汗,撑着地面的手掌不自觉的发着颤。
良久,她们听见他开口对身后的祝厂臣说道:“搬弄口舌是非之人,如何处置?”
“回陛下,应杖责二十,罚宫道提铃十日。”
李昌烨眼神淡淡地从她们二人身上扫过,随即抬腿迈入殿中。
晓蓉跌坐在地上,三魂吓走了七魄,见祝英挥了挥手,身后的两名内侍上前将她拖起。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踉跄着爬行上前揪住祝英的衣角,
“厂臣!厂臣您不认得奴婢了吗?奴婢是孙卯的内人,求求您!求您看在与孙卯同僚的情面上救救奴婢!”
祝英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不停磕头的女人,暗自叹了口气,他轻合眸摇了摇头吩咐道:“带下去吧。”
“厂臣!求您开恩,厂臣救救奴婢……”
两名内侍手脚麻利的将人捂住嘴拖出院外,女人痛苦的呜咽声逐渐消失在耳中。
祝英进殿时,李昌烨正坐在桌案前批奏折。
沏茶时他听见皇帝低沉的声音问道:“谢延卿的身世,你查的如何?”
祝英将茶水端至皇帝面前,道:“臣去户部查过卷宗,也询问过左侍郎大人,正如谢姑娘所说的那般,出自陈郡谢氏旁支。”
“以前怎么没听人提起过?”李昌烨问。
“陈郡谢氏百年世家,旁支嫡系众多,兴许是那一位同家族闹了矛盾,分出去后才有了他这一代,谢姑娘事先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说,他并非是太后安插入朝的人。”
李昌烨搁了手中的红笔,在眼神在奏折中那处翰林院侍讲学士名单中谢延卿的位置停留了许久。
太后没理由选一个寒门出身,无依无靠的翰林官员,这对于她们言氏一族毫无助力。
所以当她欲赐婚的消息传来时,李昌烨下意识的认为这又是她为自己筹谋的新棋局,想要在内阁之中安插肯听她号令之人,从而监视限制他一举一动。
可若是谢延卿出自陈郡谢氏一族,那他拒婚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言家同谢家为争夺四大世家之首的位置,针锋相对了多年。
祝英想了想:“兴许……是言姑娘自己的意思。”
李昌烨抬眼看向他,像是等待着他的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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