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近日听说,言姑娘时常去内书堂看谢大人讲学,还在翰林院门前出手相助,这事儿已经传遍了翰林院……所以臣猜想兴许是言姑娘自己向太后娘娘求的情。”
祝英上前几步,替李昌烨收拾好批阅好的奏折,又说道:“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公然拒婚驳了太后娘娘的面子,坏了言姑娘的名声,皇上施以惩戒也在情理之中。”
李昌烨沉思许久,就在祝英以为他不再思虑此事时,听见他说:“言云衿同她父亲不一样,她是个仗义明事理的姑娘,只要太后不拿她婚事来争权夺利,朕没必要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他还记得隆德十五年时,在慈宁宫里初见到言云衿时的情景,一个娇艳明媚的小姑娘,连蹦带跳的站在他面前,样着巴掌大的小脸开心的问道:“你就是我姑母的养子吧?那今后你就是我的兄长啦!”
娇艳,明媚。
一看就是世家贵族捧在手心里,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姑娘。
彼时的他是皇宫里生母早逝,不受重视的三皇子。言太后则是无子嗣在身,又不受帝王宠爱的贵妃。
就是这么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因为利益聚在了一起,一个想有家世助力,站上九五至尊之位。一个想母凭子贵,坐稳太后之位。
他们这对徒有虚名的母子,彼此深知对方的野心,这些年来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暗地里的少不了争权夺利。
毕竟有着三四年朝夕相处的兄妹情分,他不是不希望她嫁入高门,可若是这桩婚事日后会成为制约他皇权的剑刃,李昌烨也没办法坐视不理。
所幸,她看中的不过是一个寒门出身的翰林学士,他大可成全这桩美事,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皇宫里的那些流言蜚语,你去处理一下,未出阁的姑娘难免对名声有影响。”
祝英领了命,却站在原地犹犹豫豫地没有走。
李昌烨抬眼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吗?”
“回陛下,驿站那边传来消息,武安侯正在返京的路上。”
作者有话说:
预告:我们的男二,武安侯傅见琛就要登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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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忧心
谢延卿醒时外头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他披着外袍走到桌案旁隐约听见几声闷雷。
初春清爽潮湿的风顺着窗缝中吹进来,将一连几日屋内血腥混杂着的药草气息驱散开。
书案旁放着烛台,虽是阴天,屋里也比外头亮堂些。谢延卿想透口气,伸手将窗户推到半敞。一连卧床休养了三日,文华殿沉积下来的学生课业堆积如山。
谢延卿研着墨,清瘦的手腕隐在宽大的衣袖里,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挺直的轮廓映在屋内的墙壁之上淡淡地发着暖橘色的光。
春雨连绵,按照往年的这个时候,四方文人学子都会聚集京城,参加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然而咸宁三年的这一年冬,北方暴雪,通往京城的道路遭到阻断,朝廷不得已宣布会试延期一个月至四月初十举行。
他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上一世言阁老就是借着会试延期这百年难遇的好机会,在朝中排除异己,利用科举来笼络士人。
所以那一年贡院放榜后,都察院不断接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检举信,控诉科举存在舞弊现象。
当时任都察院右御史的何光中何御史是言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所以这些信进了都察院后绝大部分都如同石沉大海,不知所踪。
直到传胪唱名后,顺天府尹给金科状元插花,披红绸带领诸进士谢过皇恩后,从奉天门出发游街时,一伙身穿贡士服的贡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住了队伍的前行。
他们显然经过周密的筹划,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一部分人前去敲击登闻鼓鸣冤,在人流最鼎盛之时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另一部分则是对一众进士进行谩骂指责,大大出手。
当时高中的状元也就成了众矢之的,被闹事的学生打伤了好几根肋骨,落下了终身难愈的病根。
此事愈演愈烈,连带着负责此次科举的内阁次辅,大学士曾玉堂也受到牵连,被停职接受三法司调查。
至此,内阁失去了曾玉堂,大权尽数归至言阁老手中。
然而现如今他既然已能清楚的看清朝中未来走势,便不会让这一年的科举惨案再次发生。
言云衿过来时,离得老远便看见谢延卿站在窗前,手中执着一卷书正看得认真。
这几日她时常过来看望谢延卿,院中经过的官员和宫人见怪不怪,又因她身份高贵谁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上辈子她与谢延卿成亲后,有一次外出回来曾看见他穿着素衣站在书房的窗口看那本她平素最爱的《临川先生文集》。
庭院内种着几颗细长的竹子,每每到了夏天竹叶生的茂盛翠绿,点缀在他身边别有一番韵味。
他脊背挺直,握着书的手指指节白净修长。远远的看过去,美好的像一幅水墨画。当时的言云衿脑海中浮现出幼年时母亲教她的一句诗,“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兴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谢延卿如有所感扭头看向她,放下手中的书笑着说:“妍妍,你回来了。”
彼时言云衿刚因着克夫的名声不得已下嫁给谢延卿,但她没想到她的这位夫君在宫里头的名声甚至和她相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仅仅是回宫探望姑母这短短的一段路,她就听见好多个人在身后对她指指点点。
一路上言云衿忍着的委屈,在回来看见谢延卿拿着自己最爱的书籍时积攒到了顶峰。
美景虽美,但却丝毫没有动摇她对他的嫌弃之心,她迎着谢延卿的目光走了过去,毫不客气的拿起他手中的书嘲讽道:“你这样的人,还配看临川先生的文章?”
她看见谢延卿眼中的落寞一点点染了上来,却也还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回想到这里她羞愧地低下了头,五脏六腑都冒着酸涩,迈向石阶的脚也顿在原地,犹豫着不敢上前。
谢延卿回眸时恰巧看见了在窗外撑着伞发呆的言云衿,她周身带着水汽,不知站了多久。
他拢了拢外袍,在言云衿的注视下放下了手中的书,消失在她视线之中。
没过一会儿,面前的房门被打开了,这人穿戴整齐的走了出来,将一件衣衫轻轻地盖在言云衿身上。
他虽是文人学士,不似武夫那般有着强劲的体魄,但却肩宽背薄,并肩而立时他要比她高出大半个头。
今日的他似乎比前几日有了几分精神,虽然看着面色还是有些苍白憔悴,但最起码蹲起自如行动也不那么困难。
言云衿愣了愣,看向自己肩上的素衣。她出门时穿的厚并没有感觉到冷,但面对谢延卿的关怀她心里觉得格外受用。
“这件是今岁内廷新制的,还没有人穿过。”
言云衿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将方才心中的酸涩咽了下去笑着说:“我又不在意这些的。”
谢延卿张了张口,最终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他后退了半步又做回了那个礼貌疏离的自己。
“这么晚了,言姑娘为何还过来。”
言云衿见他如此也没生气,自顾自的进到屋里,围着书案转了一圈朝他露了个明媚的笑容,道:“我来监督你有没有按时喝药。”
她朝桌案上摆放的食盒里看了一眼,浓郁的汤药已经见底,一旁碟子里的糕点也有被动过。他像是不喜欢吃甜食,里面的薏米桂花糕都和送来时的那般摆放的整整齐齐。
谢延卿见她仔细的检查着食盒,放缓声音,“我一向身体康健,不会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闻言,言云衿伏着的背部紧绷,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消失殆尽。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谢延卿,不知是不是屋内红烛的光芒太刺眼,造成的错觉,谢延卿觉得面前的姑娘委屈的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屋外雨声细密,言云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半晌后她颤抖的吐出了几个字,“你骗我......”
谢延卿手间的动作一顿,背上的伤受到牵动,火辣辣的疼了起来,此时他也无暇顾及。
“你骗我的。”言云衿又坚定的说了一遍。
“你说你身体康健,可昏迷之时太医诊断却说手腕双腿处都有陈年旧疾。你说你爱惜自己的生命,结果却跑到御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拒婚......谢延卿,你不是因为爱惜自己,而是你把你的这条命给了别人......”
他把他的这条命给了恩师钟勉,给了在麓安书院中惨死的三十一名同窗,给了天下所有寒门学子。
唯独没有留给自己。
从上一世他揽下全部罪责毅然决然的奔赴黄泉,再到这次冒着生命危险公然拒婚。
言云衿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一前一后的两场事故给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每每想起来都会觉得后怕。这份恐慌不仅仅来自于对谢延卿身体的担忧,更是来自于他这个人。
“谢延卿,算我求你,就当是为了我你能不能多爱惜自己一点?”
作者有话说:
嗯……就是感觉这一章断在这里刚刚好哈哈哈,明天会多更新一章或是补一个肥章的哈。
第22章 蝼蚁
房檐的雨水连成线不断敲击着廊下的石阶,像是谢延卿的心跳声,滴答滴答,在空旷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可以坦然的面对世人的冷眼、诋毁、诬蔑,却很难应对的了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
就像是吃惯了馒头野菜的人,突然有一天有人端给自己一盘精致的糕点,也只会觉得甜腻难以下咽。
此时此地,面对言云衿这一番话只觉得哑口无言。
他是翰林院最好的侍讲学士,是文华殿众皇子公主的教书先生,他博览群书解释的了繁琐难懂的经文撰书,却唯独解释不好自己的一生。
言云衿说得对,他把他的这条命留给了恩师钟勉,留给了麓安书院惨死的三十一位同窗,他想要为冤案平反,想完成钟阁老的遗志为天下寒门学子铺一条平坦易行的道路,可他没敢奢望过自己的退路。
隆德十七年的那一年冬,他没有在场亲眼目睹同窗被捕入狱的情景,亦是没有亲自体会绣春刀架在脖颈的滋味,可这几年来的每个晚上,诏狱同窗惨叫之声夜夜入耳,恩师撞柱流淌的鲜血漂浮在他脑海之上。
那一年,他两次入京。
一次进士及第领旨入朝为官,他站在太极殿的石阶前,看见了此生前行的方向。
一次得知惨案匆忙返回,却见昔日朗朗读书声的麓安书院已经破败不堪。他跪坐在大门前,失去了归途,望不见来路,什么也做不了。
一夜之间,他侥幸活着成为了一种罪。
他没办法告诉言云衿,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因为从一开始,他的性命就是上位者棋局之上遗落的尘埃,当他们注意到他时,他便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那一年,他自请离京回家乡永州做一名小小的知事。返乡的日子并没他想象的那般顺遂,他任职知事的第七日,朝廷调动来一位姓卢的地方官员同他一起共事。
谢延卿曾同那个人有过几面之缘,依稀记得他是言云衿的表兄,受言阁老荫蔽才谋的官职。
直到后来,谢延卿经常会发现自己桌案上的书纸草稿有被翻阅的痕迹,每每寄出的信件都会被人拦在官路,立下的决定不断被人推翻与干扰。
那时的他方才意识到,许多事情并非是逃避就会被有心之人遗忘和忽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安插眼线四处提防。既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将自己送到敌人眼前。
他生如蝼蚁,如不破釜沉舟拿出拼死一搏的勇气,经历这一遭将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隆德十八年初,他返回京城主动投身于言阁老门下,成为言阁老的门生之一。
他跟在言阁老身边隐忍了许多年,逐渐打消了言阁老对他的猜忌之心,唯一的意外便是他去往言府送文书时,隔着长廊看见远处提着兔子灯欢快走来的言云衿。
上元佳节重月楼上遥遥望见的那一眼,使他记了许多年。未曾想到再次见面,她却以这样的身份出现。
谢延卿从不畏惧死亡,这世间的尔虞我诈比比皆是,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唯一怕的就是没能在有生之年为麓安惨案洗清冤屈。
受人奚落会觉得委屈吗?
廷杖打在身上会痛吗?
没有人去关心,他自己也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可如今这句话从言云衿的嘴里说出来,即便谢延卿再怎么绷紧神经,也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有某根弦隐隐有了松动的趋势。
如同梦境中那般灿烂的暖阳穿过层层乌云照在了他身上,驱散了喧嚣与吵闹,使身陷泥潭的他嗅到了来自田野的芳香。
那明艳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半分不错地看向他,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谢延卿叹了口气,迎上她的目光缓慢的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他看见言云衿笑了。
明艳动人,一如上元佳节初见的那般。
*
“什么传言?传言说了什么?”言景韵饭扒了一半,皱着眉头问眼前的人。
蒋邵往他碗里加了块鱼肉,不紧不慢的说:“我也是从宫里那边听说的,说是谢学士受廷杖之刑后都是由言姑娘亲自照料的,想来他们二人应当好事将近了。”
言景韵思考了一会儿后,自顾自的夹了一大口菜边吃边说道:“那样也好。”
蒋邵看着他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样子,不禁轻笑了下问道:“你原来不是很讨厌他么,怎么这会还觉得这门亲事好了?还有,你这几天干嘛去了,饿成这样?”
言景韵皱了皱眉,犹豫着说道:“我就是觉得钟阁老的事和我姑母还有父亲多少有些关系,谢延卿既然是钟阁老一手带出的学生,要是同意这门亲事那他这个人也太功利了。但是这几次我进宫看我姐姐时,我发现她总是拿着谢延卿的手稿和文章反复的看,我说他几句不好,我姐姐还要训斥我,想来她很中意这个人。”
蒋邵小口嚼着菜,思索了一会儿又说:“虽说谢延卿相貌的确出众,但言姑娘常在闺阁从前也应当是没怎么见过他的吧,而且言姑娘也不像是那种看重外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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