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云衿今日穿着一身嫩绿色的宫装, 袖口处绣着精致的云鹤图。听闻她出生那日有仙鹤停留在家中后花园,人们视其为祥瑞, 更是认为此女将来贵不可言。
她迈入殿中, 向乐阳公主行了礼,“公主万安, 近来天气转热太后娘娘挂念宫里各位王爷公主,特意赏赐些梅子用来煮水喝, 云衿今日得空便将公主的那份送来。”
说完扭过头看向一边的谢禾宁, 笑吟吟的开口道,“谢姑娘也安好。”
乐阳对这位突然来访的太后侄女心怀疑虑,酸梅熬煮甜汤是当初禾宁姐姐在她宫里做伴读的那一年,熬药材时无意间发现的,因为味道极好这种喝法便被保留了下来, 成为她和谢禾宁姐妹之间的小秘密。
显然这种事太后娘娘并不会知晓,且当下正值初春,还用不得梅子解暑。言云衿是如何知道的她不清楚, 但听下人说言云衿早早就知道谢禾宁在此, 显然是冲着谢禾宁有备而来。
“如此, 那便有劳言姑娘亲自跑一趟了,芸汐快将这酸梅带下去煮碗梅子汤来给言姑娘尝一尝。”
支走了屋内的宫人,谢禾宁顺着乐阳公主的目光望去,眼看着门缝收拢,站起身迎了上去,“听闻言姑娘是特意过来寻我, 想来是有要是想谈, 此刻屋内只有我们三人, 姑娘有事但说无妨。”
言云衿看向谢禾宁,她对这位谢姑娘并不感到陌生,明颐皇后谢禾宁,是永宁侯谢淮的庶长兄,威名在外的威远将军的独女。
自她回宫以后皇帝将她保护的极好,即使顶着前朝后宫各种压力也仍旧将她在未央宫里安置妥当。
上一世她虽经常住在宫里,但实际上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从前她一直在想将谢朝云比下去,能与元敬皇太后比肩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此时站在她面前才恍然悟出滋味。
眉目清寂,白如瓷器,整个人像是一张水墨画,素而不俗,底色虽然是白的,却从中隐隐透着仙气。
“久闻谢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我想的那般,姑娘当真容貌昳丽,比起元敬皇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类似的话这些年谢禾宁听过太多了,她不排斥自己的皇太后姑姑,只是不想外人总拿自己同长辈想比,她暗自叹了口气开口道,“言姑娘你今日前来......”
“谢姑娘,”言云衿打断了她的话突然正色的看着她,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缓缓跪下俯身道,“云衿今日前来和太后娘娘并无半分关系,是我自己有事相求于谢姑娘你。”
言云衿见她慌忙后退了几步,乐阳公主显然也没有料到被眼前变故惊的站起身,开口问道,“这可不是和规矩的礼数,你究竟是有什么事要说?”
言云衿抬起头,“我想求谢姑娘帮我救一个人。”
“求我救人,是什么人?”
“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谢延卿。”
谢禾宁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并不认识这号人物,正犹豫是不是谢家什么远方亲戚时又听言云衿说道。
“谢姑娘大可放心,谢延卿家远在永州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并非出自你们陈郡谢氏一脉,他与姑娘你毫无干系。”
谢禾宁不自地搅缠住腰上的束带,轻道:“那你为何求我救他,他出了什么事?”
言云衿抬起头,“他拒绝了太后娘娘赐的婚得罪了皇上,被赐廷杖之刑。”
“赐婚?既然是太后娘娘选他做你的夫婿,他拒婚皇帝哥哥也是在替太后娘娘出气,你为何不去求太后娘娘反倒来找禾宁姐姐?”乐阳公主疑惑地问道。
“公主您有所不知,谢延卿他是钟太傅生前提携的最后一位学生......”
乐阳公主顿了顿,回想起的确是有这么一号人物。
钟太傅出自寒门,从政多年仍旧心系天下寒门学子,总是每每会试过后亲自过去挑选优秀的学生加以提携,免得使真正的人才埋没在世家林立的官场中。
而这谢延卿便是受此恩惠由太傅亲选入翰林院,隆德十七年冬,麓安惨案,由太傅提携教育过的三十一名官员学士死于这场灾祸之中,此事过后没多久钟太傅于朝堂之上撞柱身亡,以死明志。
钟太傅勤勉一生,多年来受他教诲的人愿跟随他为国效力的人不计其数,也算是桃李满天下。
谢禾宁离开宫里许多年,不懂得这里头的隐情。只是想着兴许是这谢延卿必然是不愿与太后一党同流合污,所以冒着被杖毙的风险也要到皇帝面前拒婚。
乐阳沉默了一阵,“我知道他,可这同禾宁姐姐有什么关系?”
言云衿跪直了身,“就因为此事是皇上替太后娘娘出气,倘若太后娘娘出面制止不免会被人怀疑有意扶持文臣清贵,居心不正。可若没人制止,今日谢延卿必将会成为皇帝和太后娘娘之间矛盾的牺牲品,所以,云衿斗胆请谢姑娘你帮忙,救救谢延卿。”
谢禾宁朝前走了几步,伸手扶她起身,“你此番前来找我,应该是已经有了注意,需要我做什么你直说便好。”
“姐姐!”乐阳拉住她的手,眼神示意意图阻拦。
言云衿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叹了口气犹豫道,“我知道公主和谢姑娘对我的身份还有姑母都心有防备,所以这一次云衿也是带着诚意前来,只要谢姑娘能出手相助我愿为公主解燃眉之急。”
“我?本公主能有什么燃眉之急?”
言云衿望向她,一字一句道,“岭北晏家子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宫了,太后娘娘不会让您嫁与晏小公子,放任岭北同皇帝交好。所以,她可能不会让晏小公子活着出京。”
此言一出,屋内的两个人皆是陷入惊恐,面面相觑。
乐阳强稳住心神道,“你是说,太后会对晏瑜下杀手?”
言云衿点了点头。
谢禾宁见她神色镇定自若,问道,“言姑娘可有办法化解此事?”
她又摇了摇头,“姑母的性子总是说一不二的,我没办法说服她,但我想此事皇上和公主若是提前知道总要有所防备,我的胞弟和晏小公子年纪相仿,待晏小公子入京进入国子监读书后,我会叫弟弟跟在他身边影形不离,如此一来姑母便没那么容易得手。”
谢禾宁转过身咳了几声,像是身子不爽利,脸色也透着苍白,摁着胸口平息了一阵,方对她道:“兹事体大,你为何违背太后的意思来告知于我们?”
她的声中带着一丝叹意:“置身事外,寒凉做人有时候是为了自保,我身为一介女流并不能左右家中父兄长辈为家族做出的决定。但是,我并非真正冷情之人,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人陷入无休无止的夺权争斗之中,更何况...我还要救谢延卿。”
“你想让我做什么?”谢禾宁问。
言云衿徐徐说道,“谢姑娘的兄长任职户部侍郎,做个假户籍不是难事,我想请姑娘帮忙将谢延卿化进你们陈郡谢氏旁支一脉中。我知道谢姑娘你和锦衣卫的徐指挥使是旧友,他与皇帝若是知道了谢延卿和你沾亲,皇上看在您的情分上不会对他施以严刑,徐指挥使下手时也自然会留分寸。”
谢禾宁淡然一笑,“你还真是将我身边的人和事了解的透彻。”
言云衿摇了摇头,柔声道,“并非是云衿有意揣摩姑娘你,而是我看懂了皇帝。”
她上前一步,拉住谢禾宁的手,颇有些感慨地说道,“谢姑娘,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听我一句劝,今日你做的决定是最正确的选择,不必因为过往恩怨而对皇上敬而远之。这些年皇上后宫形同虚设,是因为他心里有你,人这辈子能有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不容易,不要像我一样等到了失去才明白其中的道理,余生活在悔恨与自责里。”
言云衿的话谢禾宁听得云里雾里,她的模样看着比谢禾宁还要年轻几岁,讲起话来却是一片老成,虽然她没听懂她那句“余生活在悔恨与自责里”,但经她这一番话,她明显感觉到数日来横在自己与心里关于李昌烨那道防线松动了几分。
“可你将这些事告知于我们,不怕日后东窗事发太后娘娘怪罪于你吗?”
言云衿向谢禾宁含笑摇了摇头,“我自幼学习德诫之道,视家族兴衰为己任,可后来我才发现,读书不该是使人被礼仪规矩所束缚,而是为了挺起脊背,在黑暗的世道中坚守自己的本心。人生如逆旅,若为行人,莫不畅快。我不愿再受家族桎梏,谨小慎微。这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活,守护好自己心爱的人。”
平淡的语气中透着坚定,谢禾宁在她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此时方觉如梦初醒。她和李昌烨已经错过了三年,历经千辛万苦团聚,不该再困在往事伤痛中彼此折磨。
多日来心口中的烦闷此时竟然觉得烟消云散,谢禾宁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看向面前淡定从容的言云衿,缓缓开口道,“好,我愿意帮你。”
作者有话说:
关于明颐皇后谢禾宁,她出自大周四大世家之首的陈郡谢氏一脉,她的父亲是初代永宁侯谢长林的庶长子,威远将军谢洵。老侯爷虽很重视这个大儿子,但嫡庶有别,侯爵之位还是传给了嫡子,谢禾宁的二叔谢淮。
而男主谢大人家只是永州一个小门小户,同陈郡谢氏并不沾边。明颐皇后谢禾宁和皇帝李昌烨以及锦衣卫指挥使徐青芜年少相识,更是皇帝放在心尖的人。妍妍深知这一点所以想请她帮忙,想让皇帝看在她得情分上放谢大人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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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梦魇
外面似乎是下雨了,谢延卿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屋子外面的宫人谈话,依稀听到落雨声和洒扫积水等字眼。
身上的伤已经从疼到了麻的阶段,每一个裂开的伤口都在发热,喉咙间的干涩难受使他强忍着咳嗽。
锦衣卫的人手段了得,这三十廷杖下去虽将他打的皮开肉绽,但却未伤及内在。如此一来,又应付了皇帝,也好向太后交代。
他好似陷入梦境之中像是怎么也出不来了,朦朦胧胧中像是回到了他进士及第,传胪唱名的那段时间。
梦中是一个晴朗天,在礼部赐恩荣宴①后没多久,谢延卿同状元、探花和一众进士到午门前接受授职仪式。
殿前的白玉石阶上,一位赤红官袍缀着云鹤补的老人,亲手将朝服赐递到他面前,授予他翰林院编修②一职。
谢延卿行礼谢恩后,那人上前几步将他搀扶起身,道:“延卿,我惜你有经世之才,引你入麓安书院,望你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成就一番事业!”
谢延卿俯身作揖:“延卿谨遵先生教诲!”
他抬起头正欲伸手接过恩师钟勉递来的书卷时见钟阁老的脸变得模糊不清,逐渐消失在眼前。
他急切的左右打量,想伸手去触碰时猛地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承宥兄!散学了你怎么还不出来,就等你了!”
谢延卿回过头,不怎么的自己又回到了麓安书院中,七八个同窗正站在院中朝他挥手。谢延卿不管其他,忙笑着走向他们,
“就来了。”
见他过来,陈凌抬手搭在他肩膀上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感慨道:“承宥兄你总是这么勤勉,这次课业又是你拿了第一名,你这样搞的兄弟们压力很大的!”
“哎哎哎!明日过节书院不安排课业,我提议咱们出去吃顿好的吧!”
“好哇好哇!”众人兴高采烈的附和道。
谢延卿笑了笑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陈凌皱了皱眉:“承宥兄,兄弟们一年到头也就下一回馆子,你不去多不给我们面子啊!莫不是最近有什么事了吧?承宥兄,你若是手头紧和我说啊,别一个人硬撑。”
“不是,”他摇摇头,“但也差不多,我最近...在京城买了一处小院。”
一旁另一个学生调笑道:“呀!我就说承宥兄整日成吃俭用的钱都用去哪里了,原来闷声干大事呢!在京城的哪个位置,何时招呼我们进去坐坐?”
谢延卿显得有些难为情,他垂首淡淡开口道:“我也是最近才买下的,院子的主人急需转让,价钱上给我也格外关照了些。过几日收拾洒扫过了再带你们过去也不迟。”
“你怎么突然想起买院子了?”陈凌不解的问。
“我住在麓安书院多半开销全是从老师的自己俸禄中出的,如今我以有官职在身,尚且能养活自己,便该搬出来自立门户,将位置让给更需要的人才对,更何况......”
“更何况承宥兄有心上人了对吧!”
陈凌一伸手将他腰间的钥匙拿走,那挂着钥匙的木牌上刻着三个小楷字“羡云苑”,正是出自谢延卿之手。
陈凌朝他抛了个媚眼道:“羡云苑...啧啧啧,大家瞧瞧咱们麓安书院的第一才子也和话本子里讲的那般动凡心啦,连院子都给心上人准备好了!”
“是谁家的姑娘啊承宥兄?婚期定了吗?”
“嫂嫂长的什么样啊,快和我们说说呗!”、
众人七嘴八舌的围着谢延卿打转,吵得谢延卿不知该先回复哪一个。
他笑着安抚着他们,正要开口回答他们的问题时,突然身边又恢复了一片死静。
谢延卿抬眼望向四周,方才嘈杂的庭院只剩下他一人。心底的恐慌加剧,谢延卿跌跌撞撞的跑出麓安书院大门,急切的想要寻找他们的身影。
这一脚刚迈出庭院,却如同置身异地,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黑。
借着头顶上小窗口照进来的一点微光,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脚下的地面墙壁潮湿阴暗,隐隐生着苔藓,各个房间被铁栏杆分隔里面的每个人神色皆是一片苍白。
这里,竟是诏狱!
他快速打量着每一间牢房,还未找到那群熟悉地面孔时就听见诏狱内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志高赛鲁连,德过如闵骞,本分却落得人轻贱!
为善者受穷更命短,造恶者享福又寿延!
世道不公,朝廷心偏,贤和愚无分辨。
可叹我寒窗十二载,到头来竟是一场虚幻......”
谢延卿心如同被人揪起,他寻着声音的来源想找到陈凌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他走遍了所有的牢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要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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