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白皙的手指冻得发红,面上却毫无异色,谢延卿隐在宽大袖袍的手微微抬起了一下,最终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
季府的家丁见状手脚并行的爬过来帮忙收拾书箱,用自己的衣衫清理着上头的污渍。
季闻面露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言云衿拾起最后一本书册起身看向季闻,轻声细语道:“我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不必劳烦季公子,雪下的这样大,季公子再不回去老夫人恐要担心了。”
“啊?哎,好我正打算着要回去探望祖母呢,那言姑娘我先行告退了。”
经此一遭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明白言家姑娘今日过来寻得究竟是何人,季闻正愁大庭广众之下没法将此事妥善收场,既然言云衿给了他台阶,他连忙顺势而下,上了自家马车飞速离开了。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以及门口聚集的翰林学士见状也都各自散去,一时间宽阔的街道只剩下言云衿和谢延卿二人相对无言。
僵持许久后,谢延卿叹了一口气转身朝言云衿的方向作揖道:“多谢言姑娘相助。”
他没有抬头看向她,亦不知她脸上是何神情,谢延卿抱起那一箱子书卷公躬身再次行礼后欲转身离开。
“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谢延卿脚步顿了顿,转身回头看向她,“姑娘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他们这样欺负你,不是第一次了吧。”言云衿眼中略带水汽,不知是冷的还是隐忍压抑着什么,语气有些颤抖,“为什么不反抗呢?为什么由着旁人这样欺辱你?”
谢延卿听她这样问,似乎是有些犹豫。
“谢某...是咎由自取。”
言云衿看向他握着书箱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有些激动的问:“什么叫咎由自取,是他们欺辱你,你又做错什么了?”
谢延卿合眸,面对这样直白的质问似乎是有些不忍又有些难以启齿,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有罪...罪名叫谢延卿......”
纷飞的雪花落在谢延卿单薄的衣料上,静若无声,却又好似有千斤重。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风尘仆仆的从应天府赶回京城,推开麓安书院的大门,那曾经充斥着朗朗读书声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寥无人烟。
授业恩师常坐的桌案积满灰尘,未批阅完的课业还静静地摆在那,昭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麓安书院三十二名进士,只有他一个还活在世上。
谢延卿没有在场亲眼目睹同窗惨死的情景,亦没有亲自体会绣春架在脖颈上的滋味,可这四年以来的每个晚上,诏狱同窗惨叫之声夜夜入耳,恩师撞柱流淌的鲜血漂浮在他脑海之上。
他有罪,罪在只有他活在这世上。
言云衿愣在原地,她没想到会从谢延卿的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一时间说不出是震惊还是伤感。
仔细想来,她或许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了解过谢延卿。
夫妻一场,她根本没有看清过谢延卿单薄的衣襟下隐藏着的陈年伤痛,也不明白他孤身一人行走于暗夜里的负重前行。
麓安惨案,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巨山,亦是支撑他活在世上的唯一信念。
所以上一世在达到自己的目的,掐灭阉党整治污吏后才在诏狱对自己全部的罪过供认不讳。
五十廷杖,每一下都打在要害之处,招招都是冲着要他性命去的,谢延卿全程没吭一声。
即使他知道当皇帝日后看见他留下的贪官名册和罪证,命令三法司查案后可能会还他清白,却也毅然决然的奔赴黄泉。
这世间没有什么再是值得他留念的了,若是有,那便是言云衿。
所以他在诏狱中留下那封血书,“善待云衿。”
思及至此言云衿心如刀绞,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见谢延卿温润的疏离的声音传来,
“今日之事,多谢言姑娘相助。言姑娘菩萨心肠,只不过谢某一介布衣又已声名狼藉,姑娘日后还是莫要再理会我这样的人了......”
话音未落,谢延卿抱着书卷转身离去。
言云衿站在原地目送他逐渐消失在风雪中,那双明亮的眼睛逐渐湿润起来。
白竹识趣的在一旁候着没过来打扰,见谢延卿走了,她撑开伞走到自家姑娘身边,将氅衣披在言云衿身上。
“姑娘,您身上都冻僵了我们快些回府吧。”
言府位置极佳,虽走东城区有些绕远但没到一刻钟便赶到门前。
言阁老还未从内阁回来,只有她母亲一人留守家中,言云衿怕母亲担心先行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整洁的衣服,净了脸才过去给母亲卢氏请安。
卢氏一早就得知言云衿要回府的消息,特意坐在前厅等候,见女儿过来高兴的牵住她的手询问着她近况如何。
这一世再次见到母亲言云衿异常激动,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所幸此时的她因养伤住在慈宁宫已经有快一个月,即便有些反常也在情理之中。
卢氏将她的手捧在掌心里安抚道:“先前你姑母来信说你已经康复,为娘还有些担忧,如今见你气色这般好我也就放心了。”
言云衿依偎在她怀里,如同儿时那般,“让母亲忧心了,是云衿的不是。”
“树大招风咱们家如今风头正盛难免有人会揪住一点小事议论纷纷,自古姻缘自有天注定你也放宽心些,有些事强求未必是好事。”
卢氏伸手爱抚着女儿的鬓发,又道:“先前你爹看中了一个翰林学士,说是一表人才,学识过人有做内阁学士之能,听闻你姑母也是见过的。就是出身寒门,身份上多有不配。为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必委屈了自己,若是你不愿就去同你姑母说清楚,她一向疼爱你不会逼你嫁不喜欢的人。”
言云衿默默地在心里掐算日子,上一世大约就是在上元佳节后不久,在慈宁宫的晚膳时她姑母向她提起了谢延卿。
当时的她虽不知为何姑母这次看中了一个出身寒门的穷学士,但她没有反驳,没过多久她就在太后的授意嫁给他为妻。
显然母亲口中提起的这个翰林学士便是她心心念念的谢延卿,言云衿感觉自己方才在东城街道被冻透了的心一瞬间又活了回来。
“姑母一向是为妍妍思虑着想的,妍妍相信父亲和姑母的眼光必然是不会看错人的,母亲不必忧心。”
“你一向是懂事听话叫母亲放心,不像你弟弟……”卢氏笑着看向她,“说起来,你弟弟听闻你今日回府吵着要从太学回来,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也没见人影,不知跑哪里野去了……”
言云衿笑了笑,她这个弟弟小她三岁,正是顽皮的年纪,她正要开口安慰就见院中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厮。
那小厮气喘吁吁的在她们面前站定道:“不好了夫人姑娘,国子监学生暴动,皇上下令派锦衣卫镇压,公子也在其中啊!”
作者有话说:
女鹅os : 好耶!又要和夫君成亲了耶!
第10章 祸起
彼时已是皇帝李昌烨登基的第三年,宫里头的人常说当初那个清风霁月的三皇子在坐上皇位之后心性大变,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也有人说是因为先帝同永宁侯谢淮联手逼迫皇帝的心上人远走他乡,使他被迫娶了侯府嫡女谢朝云为妻。
听闻皇帝十分厌恶自己的这位名义上的正妻,新婚之夜连她的房门都未曾踏进去过,也让当初名满京城的侯府嫡女成为了笑话。
而后更是从未插手后宫之事,放任她在宫里孤身一人同太后日复一日的相争,直到她因病去世都未曾见她一眼。
跟在皇帝身边的老人都知道,年轻的皇帝这些年从未放弃过寻找心上人谢禾宁的下落,好不容易人回来了还要碍于来自前朝和自己宫里养母,所谓的皇太后言氏的压力,只敢将人先安顿进宫,日后再做打算。
可偏偏有人总喜欢借此惹是生非。
次日清晨,国子监学生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永宁侯府谢家将女儿秘密送入宫中,欲接替中宫之位。
隆德年间年谢家人把持朝政之事历历在目,一时间太学学生暴动,于国子监殿外跪请皇帝不可再立谢家女为后。
早饭时司礼监轮值的人向皇帝禀报了此事,李昌烨恼怒摔了茶盏并派遣亲信锦衣卫指挥使徐青芜前去处理。
昨日下了场大雪,谁知到了夜里这雪逐渐混合了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了一整夜,此刻宫里的路上满是积水。
徐青芜带着一众锦衣卫到国子监时,正听见韩卯在里面带着人高呼:“请皇上三思,不可再立谢氏为后!”
他站在门口往里瞟了一眼,随即掩面长叹。
这人徐青芜认得,咸宁元年,皇帝刚登基时韩卯曾联合其他太学学生上书请求皇帝“清理世家顽疾,整治外戚干政。”
彼时谢家嫡女谢朝云嫁入宫已满一年,谢家在朝中地位虽不及当初,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延续至今历经数代,谢氏一族仍旧位居四大世家之一。
韩卯一小小太学生,敢上书要求皇帝整治外戚,这份胆识恐无人能及。
徐青芜最厌烦面对的就是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俗话说“宁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笔。”太学学生是朝廷精心培养的人才,打打不得,骂骂不得,稍有不慎来日这群人的笔杆子唾沫星子就能先埋了他。
这会儿天还是阴着的,徐青芜望了望头顶的云层,觉得近来雨雪交替异常至极,于是他抬腿走进去。
锦衣卫的一众人进了国子监,将其围的水泄不通。
徐青芜看了一会儿跪了一地的太学生,围着这群人周围转了转,这里头各个家境不凡,他锐利的目光瞟到正一脸慌乱的跪着的言家小公子言景韵身上,上下打量了许久,方才离开。
随即凑到为首的韩卯面前,摆弄着手中的腰牌说:“人都已经进宫了,你这么闹又有什么意义呢?与其怕日后外戚干政,还不如趁现在好好读书早日入朝为官,辅佐皇帝整治朝廷。”
韩卯仰头看他说:“指挥使大人,隆德年间谢氏一族拉拢权臣,囤积兵力,若非西北常州岳麓山兵败,主将谢洵战死沙场,谢家没了领军打仗的人物,那这朝廷说不定就要姓谢了。如今若是再次放任谢家女入主中宫,轻之动朝廷,重之震社稷,还望皇上三思!”
徐青芜摸了摸腰间的薄刃,不紧不慢的说道:“话虽如此,进谏的方式千万种韩监生非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向皇帝请愿吗?就不怕别人说你们是在以请愿为借口胁迫天子?”
韩卯面露毅然决然之色:“指挥使大人,我等一心为国,以忠义胁迫天子,远胜奸佞胁迫天子!”
徐青芜皱了皱眉头,蹲到韩卯面前问:“我且问你,谢家女昨日入宫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连我都是今早你们闹起来我才听说的,她前脚入宫,你们后脚就闹开事,韩监生消息灵通至此,留在国子监读书屈才了,不如来我们锦衣卫吧?”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韩卯眉间滴落的水珠正在微微颤抖。
徐青芜凑近问:“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韩卯说:“自然是志同道合的忠君之人!”
徐青芜听了这话起身笑了,他弯腰凑到韩卯耳边道:“我虽是个武夫,也懂个立身处世,不可盲目的道理。你们太学学生代表着朝廷的未来,此次虽说只是请愿,但在这样的行为在皇帝眼中却与逼宫无异。韩监生,你寒窗苦读十二年,是为了日后报效朝廷而不是给别人当枪使,拿身家性命替他人铺夺权之路。”
这话虽是对韩卯说的,可徐青芜的眼睛却是半分不错的看向言景韵。
锦衣卫指挥使徐青芜是出了名的活阎王,他父亲徐政当年就是隆德帝的左膀右臂,麓安惨案后徐政自觉有愧于心辞官回家休养。
而徐青芜同李昌烨在宫里结识多年,随着李昌烨登基他也接替了自己父亲的官职,成了北镇抚司的主人。
他身形修长健硕,马蜂腰螳螂腿,更是武艺过人刀法迅猛,往往杀人于无形。
绣春刀出鞘的低鸣声,是大周贪赃枉法的官员一辈子的阴影。这些年徐青芜为皇帝惩治清理的贪官污吏不计其数,以至于光看见他手中那把御赐的绣春刀都叫人背生冷汗。
言景韵咽了咽口水,颤抖的双手捉住韩卯的衣角,轻声道:“韩卯兄...不然我们还是走吧……”
韩卯脸上露出动容的神情,徐青芜见他如此正打算安抚一番赶紧把此事了解了,可突然他听见房顶高处传来呼喊声,他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褴衫的学生正站在高处。
徐青芜立即警惕起来,环视身边的众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全部学生都在这里了吗?”
一旁的锦衣卫慌张道:“大人,四处早已经派人勘察过了,确实没有少人啊!”
他向身边的下属使了个眼色,锦衣卫连忙准备上去拉人,那人见自己被锦衣卫包围了连忙振臂高呼:“今日我之死是为朝廷!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
徐青芜暗道一声糟了。
接着果然看见那人自高阁一跃而起,重重的跌落在言景韵面前,皮肉的撞击声在他耳边被放大了无数倍。
言景韵跌坐在地上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瑟瑟发抖。
随即身后的国子监学生群情悲愤,冲向锦衣卫。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祭酒
外头的天尚且未全亮,言府的马车便已经早早的停在京城城门不远的官道处,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冷风顺着窗户缝隙吹进来,白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将手中的氅衣往自家姑娘的身上拉了拉。
她看向外头执勤的官兵,疑惑地开口问道:“姑娘,蒋大人今早真的会从这里经过吗?我们这样堵人就能把小公子救出来吗?”
言云衿抱着手中的手炉,心里也有些不安稳。
她只记得国子监祭酒蒋铎蒋大人每隔一个月的中旬,会乘坐马车一早出城去往应天府,之前因着是上元佳节同家人团圆才被耽搁了,算起来这几天也应该着手动身了。
太学学生闹事别人或许看不出缘由,她却是身处局中最是明白的。这是她姑母借学生与舆论的力量对皇帝的施压,亦是对他的敲打和警示。
上一世,也就是在明颐皇后回宫后,他们这对名义上的母子之间的矛盾也已经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6/69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