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北境是私自调兵?我临行前是跟陛下通过气的,他知道我要取燕州。”
陛下与她说的是,胜则一切好谈,败就罪责全担。她算是立下军令状出来的,好在,现在有惊无险,还额外擒住了阿史那努吉。
算无遗策,滴水不漏,在领兵这事上,他们家遗传下来的这一点灵犀,可能是哥哥妹妹两个人平分了,十二不着边际地想到,或许他们家真的能出一位女姜帅。
为了不让十二再深想下去,兰时忍着痛将胳膊晾在十二哥眼底,腕钏的凹痕很是显眼。
“十二哥,你识不识得这是个什么材质?阿史那的短刀看过来的时候,那短刀都卷了刃,可见坚固。”
十二借着月色眯起眼睛辨认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不曾见过,你从何处寻来的,瞧这雕琢打磨细致地很。”
兰时不太自然地笑了一声,“太子殿下提前送的生辰礼,还——”
温吞性子的十二立马改口,“其实他磨的很粗糙,还不如十三,你这镯子都有凹痕了,改日十二哥给你磨一个,保证比这个好。”
仿佛十三哥附体。
兰时怕十二哥当场炸了,聪明地隐下了后半句,太子殿下还刻了花押上去。
转而认真夸奖道:“十二哥的手艺,自是大凉最好的。”
她在京中收到过十二哥亲手做的木头水车,浇了水上去,那木头水车可以一直转下去。还有自小到大用过的武器,都是十二哥,亲手做的。
还有一年生辰,兰时收到了十二哥亲手烧的瓷和不用烛火的灯笼。
若是不行军,十二哥应该是他们家过得最好的一个,定州窑便是十二哥主持着建造起来的,支撑了定州大部分的财收。
十二听了兰时的称赞也高兴起来,脚下快了些,他早就探好了这阿史那在燕州的府邸,这会儿应该已经打扫出来了,可先挪给他们暂住一下,等朝廷任命的知州下来,他们那时也将整个燕州安顿下来,再挪出去也方便。
十三和五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不光听着前头兰时和十二闲聊,还分神注视周遭环境,将暗中的钉子也拔起来。
五人一行,有说有笑地到了阿史那霸占多年的州府宅子。
突厥没有看中门面与牌匾的传统,阿史那在门口挂了一块不伦不类的毡毯,远远看着跟出殡发丧似的。
实在碍眼,十三飞身上去,将那毡毯扯下来,甩在地上,兄妹几人踩着那毡毯进去。
等兰时安顿下来,上好药,天将蒙亮,兰时举着狼毫笔,陷入沉思,桌上的宣纸,还是一片空白。
她当时心神激荡,脱口而出说要给萧褚胤写信,可提起笔来,心反而静下来了,她好像没什么事要同太子殿下说。
说公事,可以呈奏表,若是说私事,太子殿下已经择定太子妃,以后再有什么话自然只会说给自己的太子妃听,也只会愿意听自己的太子妃喋喋不休吧。
相伴的情分得用在刀刃上,死里逃生这种事,好像已经没法说给太子殿下听了,兰时酝酿许久,落在纸上,只剩一行字:腕钏救命之恩,不胜感激,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墨迹才干,门外传来程伯的声音,“娘子,妥了。”
兰时忙不迭推门出去,见程伯如见救星,“可是寻到了?”
程伯拱手,将手中的信件呈上,另有一枚玉质信物,“他可能打量着自己坐镇燕州,这座城就固若金汤呢,这东西就放在书房暗格里,没有远放突厥,被我寻到了。”
这玉佩,兰时眼熟,她将那信看过一遍,寻了个盒子封住,“这事,只有程伯去办,我才放心,您快马加鞭,回京城去,先去寻太子,由他领着你,务必将这东西交到陛下手上。”
太子殿下呈上去,与北境军寻得,呈上去,这分量可完全不同,太子殿下只需评判,无需涉险。
“娘子!”程伯迟迟不肯去接兰时手里的盒子,“北境如今才夺回一城,还有许多硬仗要打,这个当口我如何能走?”
他得在这里,替元帅守着他未能亲眼看着长大的幺女,没能随着元帅葬在永夜关,他已经算是苟活,若是再不能守住兰时,他日九泉之下,他有何脸面去见元帅。
“程伯!这东西能在朝中左右勾住百官的视线,给北境争取时间。若是北境还未收复,陛下一纸诏书下来,点名元帅回京,那才真是危险万分。三军无帅是阵前大忌。”
若是陛下点名提到她大哥,大哥未归,她回京去了,那就是抗旨。
程伯也挡不住兰时的恳求,最终还是应下,“那娘子答应我,无论何时都不可孤军深入,万事都将花婶带在身边,先好好养伤。”
兰时一一应下。
直到程伯出发前,兰时才将自己那封信交到程伯手上。
程伯看过去时,兰时尽力平静道:“烦请程伯,将我这封信,交到太子殿下手上。”
程伯了然,揶揄道:“娘子放心,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将这信送到太子殿下手上。”
这话说得兰时面颊微微发红,忍不住辩驳道:“绝无私事。”
程伯一笑,如同看自家情窦初开的小女儿,行军礼后,趁着天色尚早快马加鞭。
“姜兰时。”
猝不及防被点了大名,兰时回头,吴钩站在府门正中,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在京时的少年意气。
眼底的颓丧和满身的郁气,都让兰时觉得似曾相识。
永夜关一役后,她家里所有人都是这般模样。
“你——”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吴钩一双眼睛直直看进姜兰时的眼睛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叔父和突厥有勾结对吗?”
兰时愣住,不成想吴钩竟然有这么敏锐。
“也不算。”兰时纠结着措辞,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几番琢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
“你别蒙我!我只是临阵经验少,但是我不傻!”吴钩爆发出了他来北境后的第一声怒吼。
吼出这一声后,吴钩抱着头慢慢蹲下去,眼泪流到袖子上,不肯让姜兰时看见分毫。
他原是京城里最骄傲的少年,也曾有过鲜衣怒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刻,自恃身份瞧不上烂泥一样的沈初霁一流,他总觉得自己将来可以成为像他叔父那样的人。
他以为,来北境的所见所闻,是磨砺,是他往后入军乃至入仕的筹码,结果,现实却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一段时光,他奉若亲父,努力追赶的那个人,是整个大凉的罪人。
信仰坍塌,不外如是。
他在北境这些日子,是亲眼看着北境将士如何困在这愁局中还拼命训练的,昨日的夺城,他也是亲身经历过的。
富贵乡里长到现在,终于融进了这个苦寒残酷的军营里,结果现实告诉他,造成这如今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的至亲。
何其讽刺!
原来痛到深处,连哭,也是哭不出声的。
吴钩长这么大也没哭过几次,在家时,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从没有一件事让他觉得难办。
今天这一遭,要让他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他自己埋头默默哭了许久,擦干眼泪准备起身时才发现姜兰时竟然没有离开,就站在他旁边。
吴钩擦干了眼泪,试图理清思绪,发现根本做不到,靛蓝的袍子,被他哭得深一块浅一块的,他现在也根本没有心思琢磨丢人不丢人这事了。
他自怀中掏出家传的玉佩,“这东西,我也有一块,今天你翻程副将给你寻来的东西时,门没关,我恰巧看见了。”
“程副将带走的,是我叔父与突厥勾结的证据对吗?”
吴钩也不是真的等兰时给他一个答复,一切已经清晰到他连自欺欺人都没办法了。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绝望,你不必如天塌了一般。”兰时只会安慰女子,不知道同男子说什么能让对方宽心些。
“我带你出来,是看你心底还不算全坏,有你在,你家便不算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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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人心
她不是纯臣
吴钩突然有了些信心, 对啊,他已经长大, 不需要事事等着叔父庇佑, 到了军营后,还协助姜兰时炸了矿脉夺回燕州城,他可以不要军功, 保下他的家人。
吴钩眼中光芒明明灭灭, 兰时也能猜出他的心路历程,对他这乐观的期许, 不置可否。
无论吴穆与虎谋皮做出这些事来是为了什么,但他构陷同僚,泄露重大军情, 导致北境军重创,枉顾边境百姓性命,桩桩件件,都是足以砍头的重罪,会不会殃及家人,那就看朝廷和陛下如何考虑了。
总不会轻了就是。
上一世迟迟没拔出这根刺, 竟由他扎到了骨头上, 剜肉削骨,边境与朝堂动荡不安,若不是太子殿下在朝雷霆手段,她姜家人在北境浴血拼杀,北境全域没准都得被那老狐狸拱手送给突厥。
况且,她从前只知道那老匹夫在北境一事上手脚不干净, 哪知还有栽赃嫁祸这一宗, 她能云淡风轻, 不外乎是朝中有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治下极严,必定不会放过这老贼。
长了满脑袋杂草的吴钩后知后觉,“你说你带我出来,是什么意思?”
兰时也不瞒他,“是我临行前求的陛下,点了你做我的副将。用意我没同陛下说,他只以为我是要压你这武状元一头。”
兰时扯着吴钩的胳膊将他拽起来,坦诚道:“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我点你有两重意,一则是为了牵制吴穆,有你在这儿,他应当不会与突厥接头。二来,你本性不坏,前代事不必连累还有救的晚辈。打不过我,胆子小也不代表你一无是处。”
吴钩心底五味杂陈,他没亲眼见到那份证据,可他知道,若是证据属实,那就是他叔父害得姜兰时家破人亡,害了北境那么多人的性命。
而姜兰时,明知他是罪人的晚辈,还愿意拉他一把。虽然姜兰时也算是把他利用殆尽,但她这份胸襟,吴钩自认是没有的。
权衡利弊,选最有利的那条路,姜兰时,很有上位者的决策筹谋。
“我还想问。”吴钩站好,直勾勾地注视着波澜不惊的姜兰时,“这事要是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
吴钩也看出来了,姜兰时和家中兄长的感情极好,若是她到了自己这地步,她还能这么冷静地权衡吗?
兰时皱眉,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还得稳住吴钩,不能让他反悔去给吴穆那匹夫通风报信。
“那我认真回答你,我会亲手缚了我的亲人去请罪,并用余生去替他赎罪。”兰时说得平静,吴钩却没法等闲视之,每一个都狠狠扎在他穴位上,大义灭亲,的确是姜兰时能做出来的事。
兰时看火候不够,下猛药,笃定道:“但是,我的家里人,永远不会让我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的家人,永远是她最大的底气。
“爱你护你的人,无论何时,都能给你面对众生万物的勇气,那才是你最大的倚仗,你叔父对你疼爱关心是真,望你成才也是真,可很明显,除此之外,他还有许多你并不知道的假,你得到的那些真,比起这假来,不值一提。”
兰时从来不是一个尖锐的人,可她怕她现在不说重些,这一根筋的小衙内会以为自家叔父是有什么苦衷。
“无论你是要回京去,还是留下,都随你。北境有我在,自会有你一席之地,给你三天,你可以仔细考虑清楚,三天以后,若是还这般颓废,姜兰时麾下,就容不下你了。”
北境阵前,多一刻犹豫,都是孬兵。
兰时用力叩了叩门,权当承诺了。
突厥听炮火声,也算是立即动作了,亮堂堂的白天准备踏过乌苏河来,大凉挑起战事,算是主动毁约,他们这会儿就算是全数大军压在乌苏河岸上,人家也占理。
兰时现在想做的,就是颠倒黑白,让他们从占理变成不占理。
衔蝉立了功,被好好夸了一顿,现在一听哨,跑得飞快,亲亲热热地黏在兰时身边,用它的头不住地拱兰时。
“好孩子,咱们到城门去,去看天女散花。”兰时翻身上马,扬鞭前安慰了吴钩最后一句,“若是实在难以接受,那便去蒙头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等你醒过来,天也不会塌,你的日子也还长。”
这肉眼可见的憔悴,倒也能看出吴穆对这侄子不错。
吴钩失魂落魄地走进门去,门才要关上,他又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姜兰时。”这么叫好像不对,他重新喊,“先锋官,宛城的尹楠尹知府,他是我叔父的人,他亲口对我说的,手上还有我叔父的信物。”
下这个决心很艰难,但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底下的话说出来也顺当了很多,“你可以着人去查查他,他手上 应当还有很多同我叔父往来的书信,查到。”吴钩哽咽了下,“查到的东西可以一并送往京城去。”
兰时拱手,认真回:“我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
看着大门缓缓阖上,兰时赶紧驾马走了,她怕她慢一点儿,会让吴钩听见她的笑声。
尹叔究竟跟他怎么说的?到了此时还能让吴钩对尹叔的身份深信不疑。
她错了,吴钩这脑子和心眼,的确是不太适合在军营里,他连摸爬滚打都还没开始可能就被摁下去了。
北境军里要是有位这样的将军,没两年都得被敌军瓜分。
如今这燕州城中各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军营里来人摁了好几次才挡住了燕州城里的百姓大张旗鼓的庆祝。
即便如此各处也都悬上了红绸,若不是知道内情,怕是会以为城内有好几桩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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