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岐鸣说这话,是想让他知道,他已经没有指望了。
“如今你能做的,是想想怎样老实交代才能保住你的家人不至于随你一起命丧黄泉吧。”
“哈哈哈,没想到我吴穆一心出人头地,如今明明已经是加无可加的富贵,还能沦落到今日这地步。”
吴穆曾经做下的事,一件也不悔,他再也不想屈居人下,成大事者必定会有所牺牲。
他的确是将北境军当作踏脚石,初入枢密院时,被贿以重利,在军情奏表上改了几个字,换了军阵排布,给突厥军开了一扇方便之门,以监军之名在北境军溃散时一跃而起,促成了大凉与突厥和谈。
他顺风顺水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怪他们自己,姜府数代都备沐皇恩,他们生来便高人一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时受挫亦可牢牢把着北境军权,哪里知道如我这般寒门的苦楚。”
凭什么他们可以永远站在云端,他却要在污泥里挣扎偷生。
“我也曾有报国志,十年寒窗一朝取仕,想得也是大凉百姓,也曾发愿以天下忧为先,可我又得到了什么!”
吴穆的镣铐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杂乱刺耳,如同他这一番鬼话,不堪清听。
“太子拿文太傅,也是为了你的事吧?你与文太傅又有何勾连?他老人家一心治学,断不可能与你同流合污。”
她读过文太傅的诗文,确信文太傅还保有文人风骨。
太子殿下拿到她冒死藏下的书信时,面色有变,她当时便觉有异,多方求证才知,那落款是文太傅的字。
曾经与她祖父书信往来的人,亲如兄弟的人,是文太傅。
可是这一切,还是解释不通。
文人之间,惺惺相惜,她很难相信,让他祖父称道的人,会成为暗中推她祖父身败名裂的阴险小人。
“老师的确是好人,从不借天家势,对天下学子一视同仁,严谨治学,传道受业,可怪就怪在,他有两个不成器还眼高手低的儿子。”
没用且迟来的慈父之情,害人害己。
“怨就怨文家子孙,没有一个生出半点同老师一般的文心。文家大郎,就职工部,城池土木工役,但凡插手,必定中饱私囊,北境曾有一批军械,托于工部,是那文家大郎自己不争气,军械上也敢贪。”
吴穆话语里,透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甘心,“老师一生,什么都好,就是妇人之仁,这样如蛀虫的子孙,也坚决要保,嘴上骂得那般狠,到头还是会心软,我不过顺水推舟。”
“那苏尚书与此事何干,他这一生,为的是天下百姓,做的从来都是利国利民的事,何故卷入你们的阴司。”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我早该想到,你是苏家后人,我看过你应试的文章,时间久远竟然忘了,那是苏尚书的行文风格。”
“如今老夫也算事无不可对人言,算对你做件善事,苏尚书时任工部尚书,是做了文家子的替死鬼了。既然他终归是要死的,多几条罪状又有什么关系。”
苏岐鸣胸口起伏,这话她听明白了,多几条罪状也无妨,所以这贼子便把他做下的恶事推到她祖父头上吗?
“画押吧,你的罪责,自有陛下定夺。”
苏岐鸣忍着怒气,将他的陈罪书一字不落地写下来。
看他画押后,收了这份陈罪书。
苏岐鸣一字一句,认真而残忍,“至于你家那单传的后辈,你不会知道他的死活了,你就在牢狱里慢慢去猜他的下落吧。”
“苏岐鸣!苏岐鸣,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放过我侄儿!苏岐鸣!”
吴穆欲追苏岐鸣而去,却被身后的衙役按住,再不能往前进半步。
只有身上的镣铐枷锁哗哗作响。
“苏岐鸣!”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嫁祸到苏尚书身上的事,竟然一桩桩一件件都反噬到他们家身上了。
他如今,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刑部大牢的牢门打开,门外是撑伞等候许久的沈初霁,“想到你可能心情不好,我告了半天假,陪你走走。”
苏岐鸣到底是撑住了,没倒下。
她将吴穆画押的罪书呈给在沈初霁一侧的飞羽卫,“烦请交给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还无辜之人清白。”
飞羽卫离去后,苏岐鸣亦辞别沈初霁,“衙内,从前那婚约,已经取消了,你实在不必愧疚,我能明白,沈相是为长远计,也无意耽误衙内姻缘。”
“什么叫耽误!你之于我,怎么会是耽误!”
在沈初霁将要表明心意的时候,苏岐鸣抢先道,“我这一生,只为平反这一件事活,曾经有过一丝那小女儿心事,装的是北境那一缕风,这风吹过一时,却能让我铭记一世。我信他会从淤泥中站起,永远都是北境军中的定海神针。”
沈初霁虽然早就做好准备,苏祁年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可听她说出口,还是很难静下心来。
一颗心全悬在苏祁年身上,她却全然不在意,他是多潇洒的一个人,如今被她这两句话一次,便溃不成军了。
沈初霁不死心,还想为自己争取,“那你更应该明白,他那样的人,不会动情的。”
一个世事洞若观火的人,怎么会为了谁停留呢?
“我知道,风是捉不住的,我也从不期望能有什么结果,能时常知道他还好好地,这便足够了。”
她此生并未想过离开朝堂,亦不会成婚生子,她祖父的遗志,总得有人继承发扬。
兰时可为了家人入北境军,她亦然。
苏祁年,执仕礼,深深一拜,算是全了他们这一段缘分。
苏祁年走进雨幕中,走到府衙门口时,雨势顿收,苏祁年抬头,是方才沈初霁的那柄红伞,有伞面遮着,她看不见沈初霁的面容。
“雨大,这伞你撑着,我就不打扰了。”
沈初霁将伞柄朝苏祁年手里一塞,头也不回的跑进雨中。
苏祁年举着伞,颇有些无措,目光不自觉地追着沈初霁的目光。
“真是个傻子。”
苏祁年等他转在巷口,才不紧不慢地往慈济院去。
陛下收了这份罪书,立马密书一封,送往北境。
第二日,将自己收拾干净的吴钩,重新踏上了燕州城门,“北境军先锋官姜兰时麾下副官吴钩,愿为先锋驱使,鞍前马后。”
众人不自觉让出位置,让兰时直面这个愣头青。
兰时毫不客气,直接下令让他随着十三哥去巡城。
既然缓过来了,那倒还不算废到家了。
交给十三哥练练,或许还能留在军中担事。
吴钩欣然领命。
姜元帅与五日后,收到了这一封密书。
终于是一场带着兰时的议事会。
头一次同兄长们一起议事,她着轻甲,跨横刀,很是意气风发。
于是新晋先锋官率先表态,“我不能去,我还要带人踏过乌苏河呢。”
元帅和五郎一齐看她,私下说了多回,让她稍稍将野心收敛些,总是讲得这般直白。
兰时不以为意,这军帐里都是值得信任的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说在前头才不会押着那阿史那返京。
“听闻云韶郡主已经安顿好了宛城,不日要到定州来,我想听听她对定州的财收有何高见。”
定州窑是十二看着一手建起来的,他分外上心也实属正常。
“老夫是个粗人,若是面圣,恐怕会语无伦次,不成不成。”李老将军端着茶盏,正寻思着要不要把茶盏捏碎来证明自己的确是个粗人。
兰时不禁看过去,深觉李将军实在太过自谦,粗人怎么知道语无伦次这个词。
十三准备如法炮制,也说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混过去算了。
结果五郎同姜帅对视一眼,姜帅不等十三蒙混,便一锤定音,“那就承谚去。”
这一场议事,以承谚被安排明白结束。
等人都散光了,十三留在军帐里耍无赖,“我不去,我不耐烦同朝廷里的人打交道。一个人转出一百个心眼来,累!”
“你若不去,那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兰时,她好不容易到北境来,这厢要是回去,可不好回来了。”五郎故意夸大,十三却深以为然。
五郎不慌不忙点他的心事,“你平日里总是吃味她对别的哥哥比你亲厚,你去这一趟下来,不正可以让兰时更亲厚你?”
作者有话说:
艰难地赶上了,嘤嘤嘤,兰时要返京一段时间了,太子还不得高兴地昏过去感谢在2022-12-03 23:45:59~2022-12-04 23:4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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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返京
北境军先锋姜兰时,见过太子殿下!
承谚装模作样地矜持了半刻钟, 勉为其难地应下了这个提议。
姜元帅这才说,“倒也不用急着去, 陛下并未限期, 可再等等看,突厥如今被重创,八成又要递书议和了。”
风水轮流转了, 如今是和是战, 可由不得他们。
姜元帅配上甲,一捋须竟然露出个堪称温柔的笑意来。
姜元帅和善起来的时候, 可与五郎生气时一较高下。
承谚可不敢惹,敛声屏气地缩到五郎身边去了。
自从拿下燕州城,兰时的胆子越来越大, 今日出城带了一小队人马去乌苏河岸边上巡视。
今日跟在兰时身边的是冯副将,冯副将最近这几日都在乌苏河岸上,人都要被河水再泡发一层了。
“小先锋,您先前吩咐的东西,我找了几个水性好的将士,趁着半夜全到埋进了水里, 等那群蛮子敢过河, 咱就给他们下饺子!”
兰时点头,很是满意,不枉费兄长去信东南驻军,借来这两箱水、雷。
“但如今坐以待毙,也不知他们何时渡河,不然, 添一把火?”
兰时遥望河对岸的几乎连绵成片的军帐, 陷入了沉思。
“人好像是在愤怒时才会失去常性, 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来。”
兰时驾着衔蝉,在乌苏河岸来回巡视,冯副将听了兰时这脱口而出的话,追上去,“小先锋,属下想,或可故技重施。”
于是,有百余名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以同等距离压在乌苏河岸,再次给对面的突厥军来了个天女散花。
这回箭头没尖,绑在箭上的,是他们奉若神祇的阿史那将军如今的惨状。
若是看了这个,还能按兵不动,那这突厥主帅,倒是不能小看了,她就想法子摸过河,去杀了突厥如今这主帅。
这花一散完,兰时组织弓箭手立马撤离,果然不消一盏茶,对面也着人回敬了一摞羽箭。
突厥没有挑衅反击的经验,所有羽箭都带着尖头,勤俭持家的姜府五子,领着兵全都捡了回来。
准备到时来个以彼之箭攻彼身。
突厥军,撑到了第三日晚上,还是趁着黑摸过了乌苏河,想学北境军,夜半行事,趁机偷袭拿下燕州城,越过半程时,水面上响起了一阵响过一阵的爆炸声。
这三天,兰时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可算被她等到了,她头次觉得爆炸声如此悦耳,如同天籁。
姜元帅于城楼上一声令下,燕州城墙瞬间灯火通明,照见乌苏河上惨状弓箭手列队,站在城墙后每盏灯笼下,兰时亦在其间,北境军团结一心,痛打落水狗。
突厥军强行渡河,先锋部队被北境军全歼于乌苏河上。
这一战,从天黑打到天亮,以无突厥军再无一人敢往前来宣告胜利。
水性好的士兵下水拆雷,确认无误才将水面上的尸首拖了过来。
逐一清点下去,经十二确认,是突厥目前能派遣出来的所有先遣部队数目。
如今,他们大概除了请求休战,别无他法了。
兰时瞧着堆积如山的尸首,开始担心另一桩事来,转头去寻她那耳报神一样的十二哥,“十二哥,你能不能探到,若是和谈,他们会派哪个人前往大凉?”
若是突厥举旗休战,和谈人数都有严格限制的,突厥若是诚心,必定会派最能促成和谈的人来。
承许掐指,装作神机妙算,“这事不用打探,我现下就可以告诉你,突厥一定会派二皇子阿史那贺鲁。”
突厥同大凉不同,若是大凉,必定选派能臣前往,可若是突厥,领团必定是皇子,突厥有以大皇子为储之心,不会让他涉险,如今和谈,必定会派他那同胞兄弟亲往。
阿史那贺鲁,兰时脸上浮现杀意,这人的命,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看来我要回京城一趟了。”兰时思绪飘出天际,喃喃自语。
就在兰时旁边的承许,一字不漏听得清楚明白,承许表情微微凝固,“阿宛,十二哥胡说的,具体,还得等突厥低头不是?”
承许亡羊补牢,循循善诱,“就算他们低了头,也不一定派那贺鲁来,是不是?”
这话让兰时想岔了,她认真宽慰十二,“十二哥,你不要妄自菲薄,你要相信自己,料事如神,如同孔明在世。”
兰时说完,匆匆驾马回城。
果不出承许所料,十日后,突厥递交了休战书,姿态极低。
时过半月,承谚押俘的队伍也艰难地走到了京郊。
承谚的表情,一日垮过一日,越近京城越痛苦。
自北境往京城走,本该是越走越暖的,可他的心却越走越凉。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拿什么劝服了那两位大佛。”承谚领先兰时一头,扭着脖子同她说话。
“哥哥诶,这个问题你问了半月了,还没问腻吗?”兰时扯着缰绳,亦步亦趋地跟在承谚后头。
饶是兰时,一连半月每天都要回答同一个问题也有些不耐烦。
承谚笑都笑不出来,他现在简直是一株人形黄连,幽怨神色如同焊在脸上。
满腹委屈无处诉说,幽幽一眼,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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