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五郎,那可是占得大凉三分灵气的人物, 多少年才出这么一个。
沈初霁也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了,在庸辈里的确是很出挑, 比上姜承谙,可还远远不够。
“你如何知晓此事?”沈初霁还捧着被十三硬塞进怀里的锅,有些后悔随着苏祁年来卫国公府了,这府里人克他。
前头小娘子龙舟争镖,狠狠打了他的脸,现在又因为这衙内, 被迫捧着这热气腾腾的锅, 茱萸辛气蒸到脸上,他都要落下泪来了。
还被撞破求而不得,直接被这衙内嘲笑到脸上。
“害!”十三还有精力拿长柄木勺搅锅,“我又不瞎,苏娘子在我家住过。当时,我家里除了尚不知事的兰时与谪仙一样没有情根的五哥觉察不出来, 哪个不知道。”
他们家长得最好看的两个人, 偏生是在男女之事上最迟钝的人。
兰时若不是遇上太子, 她这情窍怕也不太好开。
十三舀了一勺锅底汤送进沈初霁嘴里,“尝尝,我这一手,可是十二亲传的,十二可是北境军厨神。”
这一勺辛辣涩口,是真的把沈初霁眼泪催下来了。
“你这衙内,是上天派下来折磨我的猴子吗?”
怎么这么出其不意?
前头才拿话戳他的心,这这厢又灌他汤底喝,沈初霁本就烦躁,看姜承谚上蹿下跳地更烦躁。
哪知承谚听了这话也不恼,哈哈一笑,“这说法倒是新鲜,你也莫恼嘛,我这都是为了帮你。”
沈初霁嗤之以鼻,那还真是多谢了!
动静太大,惹得兰时和苏祁年一齐探头看过来。
“十四来来来,搭把手,今日就在正堂吃。”
承谚朝着兰时招招手。
兰时上前接下沈初霁手里的锅,毕竟他都哭了。
“哪有让客人端这些的,东叔呢?”
“东叔喂马去了,有我找他的这个功夫,锅子都熟三回了,再说了——”
承谚铁铸一般的臂膀,搭上沈初霁的肩,“我与沈兄一见如故,端个锅子而已。”
沈初霁生无可恋。
四人落座,这一顿饭,只有没心没肺的承谚吃得开怀。
兰时捧着碗,时不时扫一眼另外两人,感□□旁人总是越帮越忙的,只有水到渠成时,旁人从旁相助才合时宜。
一席饭吃下来静默无声。
苏祁年和沈初霁留下补品礼物匆匆告退。
“十三哥,陪我走一趟刑部大牢吧,咱们去见见文太傅。”
陛下说是在等阿史那入京受审一并清算,可那审的是吴家那枢密使,陛下怕是还念着师徒之情,只等风声过了便随便罚罚。
可文太傅一力保下来的的不肖子孙已经恨上太子了,她不能留着这炸弹在太子殿下身侧。
“刑部大牢不好进吧?咱们要硬闯?”十三哥竟然也开始不问缘由,支持她的每一个决定了,临行是被哥哥们嘱咐过吗这是?
“不用,我提前同太子殿下说过此事,他知晓可畅通无阻。”
十三神色复杂,兰时提起太子时这般平静,可不是他想看见的,恼怒呢?怨气呢?
拿出你与太子殿下不死不休的气势来呀!
“十三哥,你若是方才那一餐吃得难受便留下休息。”生吞茱萸的表情再俊俏的小郎君也招架不住。
十三登时便将立在门后的横刀扛在肩上,“怎么可能,刑部大牢那是什么地方,怎能吾妹独去,自是一道去。”
若是嘴上衔根枯枝,十三现在这模样,与兰时龙舟争镖那日碰上的沈初霁倒是颇为相似。
如今沈家子为情所困,再不复昔日潇洒。
兄妹二人各自收拾了一番,便一起往外走,兰时神神秘秘凑上来,“十三哥,苏姐姐喜欢五哥?”
看自家哥哥这活见鬼的模样,兰时贴心解释给他听,“我耳尖,开席前你同沈初霁说话,我顺着风听到了一些。”
一些?
承谚可不相信。
兰时坦言,“一字不落。”
“这事显而易见啊,苏娘子陪苏尚书来北境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咱们家里最能让人将心动一动的,可不就是五哥,年少慕艾,顺理成章。”
十三分析地煞有介事,听得兰时深信不疑,“就是,姜家五郎,名满天下,世无其二,谁喜欢上他都不奇怪。”
只是,要苦了苏姐姐了,她五哥,直至最后战死沙场,也并未结亲,始终孤身一人。
她明白,五哥不愿成亲,一是不愿拖累对方,二来,五哥的心思难测,若是无法与他想到一处去,只能打点饮食起居,又何必娶妻。
兰时忍不住叹一句:“哎,情爱果真弄人。”
看看沈初霁与苏姐姐,都是这般小心翼翼。
承谚深以为然,看看太子,都疯魔成什么样了,这也就亏得底下皇子都不如他成器,不然早给废下去了。
这话太过大逆不道,承谚很有眼色地并未讲出口。
兄妹二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刑部,承谚下意识地将横刀扛到肩上,孔武有力的锦衣衙内,扛着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刀,众人一看承谚这架势便觉来者不善,当即便隐隐戒备起来。
兰时才想上前,刑部尚书便托着西瓜一样的肚子急迈着步子跑出来。
他先是对着兰时歉然一笑,兰时亦回礼。
刑部尚书转头对着门口小吏训道:“干什么!将兵器收起来!”
深紫官袍给这怒容更添气势,小吏们纷纷收好兵器退至一旁。
刑部尚书亲下台阶来迎,“两位小将军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刑部尚书殷切地引着姜家兄妹二人往里走。
看得承谚一愣一愣地。
忍不住眼神询问兰时,[畅通无阻的意思是三品尚书亲自来迎吗?]
兰时回以一笑,表示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她同十三哥说自己同太子殿下说过此事,是真的只提过一句,没说自己何时来,也没说自己为何要来。
怕会遇到阻碍,她临出门前特意用太子殿下那花押造了张探视手谕出来。
三人在刑部大牢门口停下,刑部尚书面露难色,“少将军,我们都知里头那人是谁,实在兹事体大,刑部只有羁押之权,无法陪将军同往。”
“余下的路,得少将军自己走了,文——那人关在监牢最里间,单人一牢。”
兰时颔首,“我明白,不给尚书大人添麻烦,十三哥,你陪同尚书大人等我一会儿吧,我自己去便好。”
兄妹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兰时才进去。
刑部大牢,修得潮湿阴暗,哪怕此时已经入冬,地上也是一层干不掉的水迹。
还有血腥腐烂的气味不时窜如兰时鼻腔,她脸色未变,径直往里走。
刑部平时关得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如今许是年关将近,牢里也没有几个人。
文太傅待遇极佳,牢门有一左一右两人看守,是太子殿下的飞羽卫。
见来人是兰时,刀剑都未出鞘,只是不许她进去。
“太子殿下对太傅,也算是尽心了。”兰时也并不想进去,隔着牢门与文太傅对视。
文太傅自觉已经做了自己应做的事,待在此处,颇为坦然,未着囚服,一袭青衣,怜他年迈,太子殿下还给她拢了火。
他从未见过仔细瞧过兰时,今日这一见,竟是如此明艳英气的小娘子。
眸中无鄙薄与计较,是个大方得体的孩子,怪不得执玉愿为她取消甄选。
“没想到,第一个走进这牢里来的,竟然是应远在北境的姜家娘子。”
只可惜他这牢室简陋,无甚可招待的。
倒是兰时,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兜子,“胡麻饼和一竹筒鸡汤,分量不多,给太傅尝尝。”
兰时将那两样东西从布兜里拿出来,依次递进去,“晚辈曾听杜太傅说过一些他早年间的旧事,太傅可尝尝味道对不对。”
这两样东西,是苏尚书的夫人也便是苏姐姐的祖母最擅长做的,杜太傅提起来时满目怀念,不知文太傅吃到嘴里究竟是何滋味。
才一进门便点到这里,还真是个锋利的姑娘家。
他都要差点忘了,眼前这小娘子与执玉,都由杜太傅开蒙,又一同受教于他。
认真论起来,执玉与姜家十四娘子,还有师出同门这一层关系在。
还真是斩不断的缘分。
文太傅看她如同看外孙媳,加之一切早同太子交代过,如今也坦然。
老一辈儒生,饮食起居坐卧都被太学给框得有礼有度,兰时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感叹,文太傅这风姿,是比她家里几个没入过太学的好上太多。
“还当真是从前那滋味,寻来不易吧。”这胡饼一口咬下,文太傅也不免感伤,竟真与记忆中相差无几。
一时也有些缅怀之色。
兰时挑眉,可说得来全不费工夫。
兰时静候了他半刻,容他吃饼喝汤,掐着时辰开口,“太傅如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有些事想请教,想来太傅会不吝赐教吧?”
“在太傅为保全戕害忠烈后的这些年,太傅可曾有过片刻悔意?你吃着这饼,淌进心里的,是血吗?”
此句一出,连飞羽卫都恨不得自己是聋的。
燃着的木炭爆出噼啪一声。
气氛冷下来,文太傅撑着没在兰时面前失态。
“太傅可别同我说什么来世偿还的话来,也莫说如今这般,是在自苦谢罪,我可听不得这套伪君子的辩词。”
兰时戳起人痛处来,又快又狠,文太傅连辩都辩不得,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让人根本无从辩解。
“那套说辞,太傅还是留着说给自己的门生听吧,毕竟,他们不是已经为着太傅这满手鲜血的罪人讨伐过一次了?”
除却对着突厥蛮子,兰时也甚少这般疾言厉色,哪怕是对着仇人后辈吴钩,也不曾有过。
“太傅是觉得,自己将从前往事一并担了,便能赎罪了?还是觉得将自己做磨刀石磨太子殿下手中那柄未开刃的宝刀便不亏欠,居功至伟了?”
文太傅的确是这两重用意,但如今被兰时点出来,反倒成了他别有用心的算计。
“前一重是否出自本心,唯有太傅自己知道,但我亦可告诉太傅,赎罪,得同被害的那一家,受到同样的对待才算用了心了。后一重,您这一块磨刀石,磨出了双刃,不仅让太子殿下斩向了朝堂更斩向了自己,你让殿下拿你,做公正严明不偏私的储君,可同时,你也让他成了受人非议的孤家寡人。”
现在活着的人里,不论在朝还是在野,终究还是受过文太傅恩惠的人更多些,苏尚书含冤惨死这许多年,而在这许多年里,文太傅辞官治学,桃李满天下,若是将来陛下诏喻发下去,陈清来龙去脉。
兰时都可以想象究竟会多少人上表请求轻判。
文家,看似动摇根基,可却又好像并不曾失去什么。
文太傅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兰时根本不关心,她只想,让整件事都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去走。
文太傅看向兰时,眼底有兰时看不懂的深意。
文太傅心底忍不住赞一句,“好个有情有义的小娘子,原来是为执玉撑腰来了。”
“太傅可能在这里头关久了,还不知道,太子与陛下都未曾对外说起拿太傅下狱的因由。”
文太傅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枷来到门边与兰时确认。
兰时也如他所愿,“您没听错,太子殿下一人担起了擅拿太傅的所有非议。”
兰时轻嗤一声,“一切都如太傅所料,他快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兰时自怀中掏出刻着竹叶纹的半枚断箭,递给文太傅,“此物,太傅不陌生吧。”
当时情况混乱,兰时又受伤,根本无暇顾忌,这是北境军中人寻得做证物的,他们将此类物品收拢起来呈给了十三哥,十三哥临出门时,给了她半截。
“这便是太傅执意保下来的文家后辈,好一招斩草除根,他们埋伏在太子殿下出城的必经之地上,带着箭头四棱,挫开皮肉便是血肉模糊的箭,铁了心要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若不是此番正好遇上她,那太子只能看着这箭上的竹叶含恨而终。
“这一切,是太傅想看到的?行刺储君,等同谋逆,仅凭这一条,太傅辛苦给挣出来的一条退路可就全断送了,文家清白家声,也将不复存在。更别说你府竟还私自豢养死士在家,与数年前的种种,这林林总总加起来,足够屠三族了。”
文太傅摸索着他亲手定下的家徽,这才惊觉事情已经一早超出了他的控制,不是他一厢情愿便能将此事平息的时候了。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小丫头有备而来,肯定不单只为诛他的心,骂他几句才过来的吧。
牢狱外窗,透进来一丝光亮,没有暖意地将文太傅圈起来来,本就鹤发的文太傅,看上去又苍老了数十岁不止。
兰时不是来落井下石的,见目的达到,声音也轻了下来,“写一份自陈书,将当年老龙去脉写得清楚明白,苏尚书的,你那两个儿子的,吴穆的,甚至还有突厥军主帅阿史那努吉的,你知道的,通通写出来。”
兰时朝飞羽卫点了点头,“等太子殿下来时,呈给太子殿下即可。”
文太傅只要呈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肯定不会再遮掩,陛下也没法暗中操作保下这拎不清的文太傅。
文武百官乃至各地学子,也没法子再揪着此事不放。
“阿史那努吉也已经被捉到京中来了,这一切的一切要究竟推进下去,可就看太傅这一封陈书如何自陈了。”
兰时话锋一转,暗示道:“太傅也不只那两个儿子,总得想想九泉之下的文妃不是?总得替文妃,保住太子殿下吧。”
说完,便快步离去,再不肯多待片刻。
等刑部大牢的门打开又合上,短暂光亮过后,再次沉入昏暗。
才有人影从远处缓缓走出来。
正是晨起才与兰时在仁明殿分别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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