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一袭墨色披风几乎要与牢内昏暗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牢门方向,颊边浮起淡淡笑意。
太子殿下怕兰时发现他,熏香配饰,一律未带。
谁说他会成为孤家寡人了,这不是还有一位小娘子急匆匆地跑过来替他主持公道吗?
前头是见他花押挪他私库充作军饷,这倒是并无不可。
可若是想进刑部大牢,刑部尚书可并不认这个,飞羽卫也不认。
太子殿下被皇后娘娘责过一通,脑子里乱得很,午膳时,突然想起这茬事,怕小知了火急火燎地坐不住。
太子殿下午膳都未用完便赶着出来了,这才勉强比兰时早了一步。
幸好赶上了,不然兰时可要白跑这一趟了。
“这两个畜生,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如此不知悔改!”文太傅攥着那半枚断箭,不难想象当时的凶险。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们竟真的敢下这样的狠手!
原本只是草包,如今,还成了草菅人命的奸邪之徒!
文太傅搁下断箭,握住笔,三盏茶时间过去,手依然在抖。
名满天下的一朝太傅,养出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便罢了。
可若是这两个逆子本事不大,野心不小,还人心不足,那才是愧活于世。
他曾经一时的妇人之仁,竟酿出今日大祸。
耳边全是方才那姜家小娘子,一句又一句的诘问。
心中苦闷再难抑制,手不再抖,奋笔疾书。
“怎的进去这么久?”承谚已经在牢门外踱了好几圈了。
他都真的要怀疑这是刑部尚书设下的圈套了,想活捉了兰时,再拿兰时换些什么。
他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刑部尚书却一直乐呵呵地,只要他开口问,这笑面虎只会回一句,“许是二人有许多话聊吧。”
他想往里闯的时候,这面团倒是推拒地很是彻底。
甚至还叫了人来看着他,生怕他真的一个冲动闯进去。
承谚也没旁的法子,只能拿在牢门外驻足细听,确认内里并无打斗声,也没有什么高手隐匿其中,伺机行刺,这才打消了闯进的念头。
那笑面虎可倒好,竟命小吏搬上围炉来,慢慢悠悠地开始煮茶。
烤龙眼香气已经飘过来一阵又一阵了,除了给十三徒添烦躁并无任何用处。
就在十三实在忍不住了准备先一脚掀翻了这倒霉尚书的围炉,再破开这大门闯进去的时候。
刑部大牢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幼妹,冷凝着一张脸终于从那牢里走出来了。
十三立马围了上去,“走吧,天色渐晚了,越来越冷了。”
他们兄妹二人未曾骑马套车,走回去也需要费一番功夫。
“瞧你这斗篷都潮腻腻的了。”早知道才不放兰时一个人进去。
十三脱下自己的斗篷罩在兰时身上,冬日里养伤本就艰难,可不能再受了风寒。
兰时也不推脱,披着斗篷同刑部尚书告辞。
“多谢尚书大人通融。”
刑部尚书起身摆手,示意这都不妨事。
看见自己小妹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十三的情绪稳定许多,他也横刀在前同刑部尚书告辞。
“叨扰了。”
十三走出几步又转身,善意提醒道:“大人这茶是好茶,炭却不是好炭,想来一会儿入口时,定会发涩。”
这回轮到刑部尚书为难,他端着小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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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阳谋
我们立生死状如何?
“我未曾授课于殿下, 连殿下的脾性都估错了。”
文太傅授课时,第一课便是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自以为半生孤直, 不成想到了自己身上,还是云山雾罩地看不清楚。
文太傅挥笔不停,没半点遮掩的将那段过往落在那刀素宣上。
等墨干后, 文太傅双手持宣送出, 枷锁与牢门相撞,递罪呈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太子殿下见状, 主动将那宣纸接过来,“孤早前便提醒过外祖父,文家蛀虫不可留, 没想到还是说晚了。”
“执玉,切莫保我!”文太傅是真的后悔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大义灭亲,一步错,步步错, 还不如个姜府的小丫头看得清楚。
如今还要搭上太子清名, 那他这一辈子,岂不是像个笑话!
“外祖父晚节如何,那都是外祖父咎由自取。只是女眷无辜,盼网开一面留她们一条活路。”
太子殿下并未理会。
文太傅的重枷不断磕撞着牢门,“幸好你未曾受伤,不然他日九泉之下, 我该如何面对你母妃。”
太子殿下收好那叠罪状, 闻言抬了下眼皮, 毫无波澜道:“所以,他们养私兵死士的事,你并不是毫不知情?可是今日之前,你却只字未提。”
若不是那两个蠢货露了相,想必他这外祖父,也不会为女眷求情。
“什么都不必不说了,父皇向来念着与外祖父的师生情分,但那是在文府派死士刺杀储君之前。”
太子殿下再无半分留恋,连守着文太傅的飞羽卫也一并撤了。
此生,他与外祖父都不会再见了。
牢内的文太傅,颓然跌下,一行浊泪藏进了囚服里。
太子殿下这回真如兰时预料的那样,将文太傅的罪呈递到了陛下的眼前。
陛下看完,苦思良久,实在不能将这罪呈里两面三刀的小人同那个为自己传道受业解惑的尊长联系起来。
不过陛下也并未下旨降罚。
因为这突厥使团,进京了。
事涉突厥的部分,或人或物暂时都还不能动,没准这些人还能有余温回暖一下大凉。
因着是战败前来祈求,陛下根本没出面,礼部也并未安排专人相迎。
突厥实在能屈能伸,哪怕是议和休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大凉都城。
冷冷清清地住进了驿馆里。
连着五日,除了礼部官员来走了个过场,这一群人被摁在驿馆里,哪儿都去不了。
出门便是带刀禁军跟随,突厥横行北境年头太长了,多少年不曾受过这个气,有好几次都险些忍不住差点交起手来。
“算了算了,忍一时忍一时!”二皇子一身夸张繁复的突厥制式冬装,体形也敦实壮硕,脾气反倒成了使团内最好的,用现学的大凉官话劝自己带出来的壮士,也是说给已然剑拔弩张的大凉禁军。
禁军收刀,那突厥壮士也只能骂骂咧咧地回了他们的那个小院落。
直到第七日时,以二皇子为首的几位和谈重臣,被请到了大凉的皇家演武场上。
十三兰时兄妹在朝中奔走数日,才得了这么个结果。
高官重位一个没来,最重的是太子,因为兰时来了,他才没有缺席。其余便是礼部与兵部,这突厥事,勉强算在职权内,不得不来。
十三扛着横刀,嘲讽起来毫不留情,“手下败将,过来摇尾乞怜了吗?”
人前草包的突厥二皇子,当即便拍案而起,“和谈也是带了诚意来的,大凉自诩上国,便是如此待客的吗?”
“嗤,突厥算什么客?不入流的手下败将罢了。”
十三转身上看台,看这蛮子辣得眼疼。
常保适时上前宣读陛下口谕。
要求这突厥使团战胜大凉在列的十位高手,连胜十场,便可面圣一谈。
突厥二皇子当仁不让地站上了演武场。
突厥第一悍将暗地里教出来的二皇子已然长大。
心里有八分谋算,能装出十六分的草包,议和的大事上极其嚣张,要与大凉勇士演武。
能有一战之力的,皆在北境战场,大凉的武者在这位好斗的皇子面前,败了一个又一个。
这二皇子皇子站在场上,一扫来时郁色,眉宇之间难掩得意。
用刚学的大凉官话叫嚣,“谁还敢来?!”
一柄长qiang借力疾驰而来,直钉在这蛮子脚边半寸之处。
“我来!”
飞身上场这人,白衣胜雪,文质彬彬。
看清场上那人,看台上的太子殿下骤然起身,带翻了身前几案,引得许多人望过来。
太子殿下丝毫不在意,只死死地盯着台上那白衣人。
二皇子眼神里划过一丝探究,“阁下是?”
白衣人拱手,“卫国公府姜承谙。”
“不可能!”对面这二皇子是参与过十年前那场大战的,清楚地知道那姜承谙侥幸捡了一条命。
眼前这个,模样倒是像,年岁却对不上。
“如何不可能?我大凉泱泱大国,人杰地灵,地大物博,一时小伤,怎么好不了?”
兰时露了个比这皇子方才的模样更不屑的笑容来,挑衅道:“你既自负难逢敌手,我们立生死状如何?在此台上,死生不论!”
这二皇子当然知道不妥,没有贸然应下。
看台上的太子殿下气急,往前跨了一步,又生生忍住。
面色铁青,负手而立,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背后,指尖已经深深掐进肉里。
要是——
他肯定是——
底下兰时歪头,拙劣地激将,“阁下,该不会是不敢吧?”
二皇子还苦心给自己维持了个草包的假象,此时应该受不得这个气,可他自己清楚此时应该拒绝,又不是真的没长脑。
但这个提议让突厥二皇子很是心动,姜家人实在太难缠,他们这么多年不能再往前跨一步不说,还节节败退。
若是能光明正大地解决一个,不论眼前这个是不是姜承谙,杀掉他,也没有坏处。
生死状是对方自己提的,生死有命,怨不得旁人。
权衡再三,突厥二皇子还是答应下来,突厥的随行队伍里,有不少他那大哥的眼线,他不能露出破绽。
再加上,这小子看着也没几两重,他想赌一把。
兰时看这蛮子意动,立时甩了个眼神给不远处的十三。
十三忙不迭地捧着早已拟好的两份生死状上来,那生死状贴心地用突厥语和大凉字各写了一遍。
十三的手其实都是抖的,若是被边关的兄长们知道他帮着兰时做了这事,会把他腿打断的。
二人书毕,契约落地生效。
兰时将那柄缨qiang拔起来。
面上并无半分多余情绪,当即便是一qiang,喝道:“请赐教!”
她这么多年,只揣摩了突厥一对师徒的招式,是五哥和她一起研究探讨的,没想到今次会有用武之地。
这二皇子在打斗中也意识到了,眼前这小少年,好似招招克他,每一次的攻击都能被轻易化解。
一柄红缨qiang虎虎生风,他根本靠近不得,反观他自己,已经多处受伤。
他索性扔了武器,赤膊上阵。
拼着一条胳膊不要,也折了对面人的qiang。
兰时不防这一变故,被这武士逼到擂台边缘,眼瞧着就被被扔下擂台,摔个筋断骨折。
兵部和礼部怕出人命,立时想要叫停。
“不准叫停!”太子殿下紧盯看台上的人,双目充血,声音嘶哑。
强撑着下命令,“台上人未叫停,继续。”
那头兰时袖中短刃出鞘,狠狠扎入武士背脊。
刃上喂了药,那武士吃痛,将兰时甩了出来,兰时借力,跌到擂台中央。
风向逆转。
兰时手持双刃,干脆利落地废了这武士的双脚脚筋。
“我不会让你死了的,最起码,不会死在大凉境内。”
兰时随意抹了下溅到脸颊的血迹,拱手道:“承让。”
话音才落,就被不知何时冲上擂台的太子殿下领走。
太子殿下的怒火都要烧到颅顶了,这怒气冲冲还要保持风度的样子看得兰时心惊胆战。
兰时识时务自知有错,乖乖跟着走。
走到无人处,太子殿下再难按捺,将兰时抵在宫墙上,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在啃,将自己方才的惊惧与此刻的后怕通通灌给她。
唇舌交缠,还觉不够。
兰时的手,无处安放,抵在太子殿下腰间却推不动。
太子殿下情动,难以自抑。
感受到兰时的抗拒,温柔下来,捧着兰时的后脑,百般诱哄,徐徐图之。
这一吻,缠绵了许久。
太子殿下像抱幼童一样,单臂将兰时托在怀里,另一只手护在她背部。
兰时整个人都被裹进太子殿下怀里。
“胆大包天,你是想让我死呢姜兰时!”
他现在仍旧不敢想,若是方才兰时有个三长两短,他会不会就地下令诛杀议和使团,然后向突厥全面开战。
脸埋在太子殿下颈侧的兰时一张脸通红,拿脸轻轻蹭了蹭太子殿下的颈边肉,她方才在台上听见殿下说不许叫停了。
喜欢容易,信任尊重与成全,却并不容易。
她能得萧褚胤如此,是有些释怀的,她能稍微放心些,再归北时,想必不用写那么多封信去安抚太子了,头回写了那些,手腕险些累断。
她方才这一蹭,不仅是肌肤相贴,长睫更是扫过太子殿下的皮肉,引得太子殿下整个人如同过了电一般,像夏日里在日头底下吃了最凉爽的冰碗。
太子殿下就这样一路将人抱回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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