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学堂里没人知道晏斯的真正身份。”欧阳意问。
“对,我交代过斯儿,咱只是暂居长安,过段时间就回西北,可不能掺和狗屁倒灶的事。长安这些当官的个个精着呢,不小心就掉他们坑里了,有些人看着斯文,心里全是鬼主意。娘以前不懂事,吃了大亏。”晏沐沐指了指蔡南良,“有句俗话说得好,负心多是读书人。”
人前表现得飒爽、不在意,可到底是错付了七八年的青春,晏沐沐不知在多少个夜里借酒消愁,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扛过来,又丢了儿子……
蔡南良面色为难地向前挪了两步,擦干脸上血迹,安慰说:“咱们的斯儿一定会找到的。”
面对前夫的温柔,眼眶红红的晏沐沐点点头。
“蔡书令可真乐观。”顾枫半笑不笑,“要找到晏斯,首先得需要你好好配合,别说假话。”
“说什么假话?我在回思学堂外等到天黑都没看见儿子出了,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从昨晚到现在是多么焦急!”蔡南良显得情绪十分激动,“我是孩子亲爹,斯儿是我独子,这世上哪有亲爹会害孩子的?你们知道我为了让孩子进回思学堂花了多大力气!”
“还有你们!”蔡南良发泄一通后,又疯狗似地数落欧阳意,“你们疏议司不是很厉害吗!我听说回思学堂已经有四个学子走丢,你们都不查查吗!”
“你们要是早点抓着人,也不至于我家斯儿遭殃,孩子那么小,就被人牙子骗走,再倒卖出去,都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相见……杀千刀的人牙子啊……可怜我的儿……”
“我怀抱希望难道不对吗,我盼着能找着我的斯儿有什么不对……呜呜……”
人到中年文质彬彬的男人,眼泪滚落下来。
说着又自刮嘴巴子,把脸打得啪啪响,“都怪我,我没守好我儿,我要早点去学堂外等他,他就不会被拐走了啊!”
蔡南良的表现情真意切,语带指责刑部无能,周兴微微皱眉。
但这种情况下,周兴不好反驳什么。
晏沐沐也跟着垂泪,甚至还递出帕子给前夫。
此刻两人仿佛和好般,为了儿子重新又在一起。
晏家父子亦有些感触,觉着蔡南良非良配,但到底是好父亲。
罢了,揍也揍了,孩子丢了,当爹的比谁都难过,确实不能怪他。
这时堂中弥漫一股奇怪的气氛,好像蔡南良和晏家是一家人,而周兴和疏议司众人成了“连孩子失踪案都没法解决”的废物。
欧阳意:“行了别演了。”
顾枫引用了晏沐沐曾经说过的方言,“烦球得很!”
晏沐沐:……?
欧阳意这时也顾不得她的心情,直接开口问蔡南良:“你说孩子是人牙子拐走,为什么不可能是他贪玩跑丢?”
蔡南良:“沐沐教得好,斯儿是听话的孩子,断不会胡来!”
晏沐沐赞同前夫的话,道:“斯儿长这么大从没自己跑出去玩,他不敢的。”
欧阳意摇头,“蔡南良,你满嘴谎言。”
此言一出,连晏德达亦是一惊。
*
奉宸卫卫所有一间密室。
几丈的空间,只摆了一张书桌,一角书柜,以及一面巨大的木板。
木板面和边角打磨光滑,贴着羊皮地图、大张的人物关系、一本本翻阅得纸角都卷曲的档案,以及挂了一支方便取用的炭笔。
上面明确写了皇宫行刺案、韦氏谋逆案、弘文馆学士猝死案,包含了黑蝠团行动、武功的特点,弘文馆猝死的三名大学士以及邢侍郎的人际关系,韦家家奴、兵器黑市对黑蝠团的描述。
室内无人交谈,只有刷刷刷翻动纸页的声音。
梁柏盯着档案板出了会儿神,抽出桌边那把精钢宝刀。
锋利无匹、寒光掠影——黑蝠团的秘密武器,在前年的皇宫行刺案中缴获不少。
本朝铁矿有限,且并无精钢锻造技术,这些杀人利器来自波斯。
“好刀。”
身旁响起狄仁杰的声音。
梁予信笑,“将军将宝刀都赏了我们,狄公若喜欢,我给您带一把?”
狄仁杰摆摆手,“多谢小将军,还是罢了。”
梁柏道:“怀仁,你先说说吧。”
梁怀仁:“末将以为,黑蝠团不是韦家豢养的私兵。其一,韦玄贞的人,我都审过了,异口同声都说是韦玄贞花重金雇佣来的,他们没有撒谎的必要。毕竟,多供出一个同伙,还能减罪;其二,而后的抄家行动中,黑蝠团再也未出现,若真与韦家关系亲近,出于道义也该襄助一二?以上是末将的看法,但要查清黑蝠团来历还须排查。”
“兵败如山倒,雇主无力支付酬劳,黑蝠团自然不会再效力。”狄仁杰表述赞同,“想来也是,韦家那点本事,还不足以培养出如此一支奇兵。”否则也不会败落那么快。
梁柏:“还有呢?”
梁怀仁:“韦玄贞的管家供述,皇宫行刺案是韦玄贞主谋,给了黑蝠团巨额佣金。但元万顷、刘祎之、范履冰、邢文伟之死,是黑蝠团主动提议,韦玄贞觉得可行,才让他们杀人。”
狄仁杰叹道:“元万顷、刘祎之、范履冰、邢文伟四人乃朝廷栋梁,韦玄贞糊涂啊。”
沉吟片刻,又道,“这证明黑蝠团在朝中有眼线。”
否则何以精准锁定太后相中的良臣!
梁柏问:“韦家的管家认得黑蝠团的人吗?”
梁怀仁摇头,“都是韦玄贞亲自接头,十分秘密,管家见过几次,我已叫人画了像,送去黑市暗查。”
梁柏道:“狄公这边呢?”
狄仁杰道:“那岭南巫师销声匿迹了,不过好在我们证实其毒物。弘文馆三学士很可能死于蓖麻,邢侍郎死于毒蕈。以上毒物我找了宫中御用药师研制,在兔、牛、马身上进行施药,一一验证,与死者死状一致。”
梁予信接道:“那名岭南巫师是我带人盯着的,怪我没跟紧。”
少年心里不忿,但也无可奈何。
狄仁杰宽慰,“小将军不必自责,我们在明,黑蝠团在暗,巫师行踪诡谲,被他逃了也实属正常。”
这话中肯。
梁予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狄仁杰:“这黑蝠团说来也奇,可以为财送命,走时亦如风无形。”
梁柏:“也许他们找到新的雇主。”
狄仁杰沉吟片刻,道:“黑蝠团不简单,看着像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行动却极为缜密,敢胆大包天进宫行刺;感觉与朝廷为敌,却在风云变幻时急流勇退……”
梁柏道:“暗杀为业,手法多样,如果往复杂想,他们之前还可能已经靠暗杀积攒了不少家底。江湖庙堂泾渭分明,黑蝠团却两边都沾,假设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朝堂……”
他没说完这句,但狄仁杰已懂了。
梁柏深吸一口气,对梁怀仁和梁予信说:“黑市那边,加紧查访管家说的那个接头人。”
狄仁杰道:“还可以分出一些人手,调查毒物,找江湖中为人配药、采蕈的。”
梁柏点头,“对,黑蝠团尚不知我们已经识破他们的毒物,这是一条不能忽视的线索。”
梁予信:“那我派人去岭南走一趟?”
梁柏:“可。”
梁柏布置了任务,二梁领命出去。
狄仁杰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微笑道:“想不到啊,久推官就是你夫人。这次要多谢她。不知你是否有意请她一起调查?”
第34章 人之初(3)
梁柏道:“她是疏议司推官, 名不正言不顺。”
欣赏够了精钢宝刀,梁柏收刀入鞘。
狄仁杰道:“不知小梁何时能让我见见久推官。”
梁柏将桌上的凉茶倒了,又亲自给狄仁杰斟一杯, “不了,还是避开黑蝠团这个案子。”
狄仁杰吹吹热茶,揶揄道:“小梁护妻, 铁汉柔情,实乃罕见。”
梁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拱拱手, “狄公知我, 咱们就不连累她了。”
狄仁杰道:“那你可得好好藏住咯, 否则就叫什么,欲盖弥彰?黑蝠团那边肯定知晓我们在查他们。”
梁柏开了门, “此案深不可测,我自会小心。狄公在此随意阅览,在下有事要办,先走了。”
狄仁杰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 “私事?”
梁柏转身, 一本正经, “泰山大人今日抵长安。”
狄仁杰捋须而笑, “小子,我就知道和久推官有关。”走得这么急, 原来是去接岳父岳母呢!
梁柏哈哈一笑,抱拳离去。
*
晏府。
“在时间上,蔡书令说了假话。”欧阳意道, “虽然人贩盯上晏斯, 总会找到办法绑走他, 无论是不是有其大人在学堂外接。但你仍不该撒谎。”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蔡南良意图狡辩。
“不,你撒了个弥天大谎,当着所有人的面——你声称申时二刻在学堂外等晏斯,你站在学堂外哪个位置?”
蔡南良想了想,坚定道:“在西北角,哦,对面有个馄炖摊子,我去的时候,馄炖摊子刚刚开摊。回思学堂那一带,晚上有夜市。”
“可有人证?”
“笑话,我接孩子下课,还需要什么人证。”
“这就是问题所在。”
“?”
“申时,夜市摆摊的刚刚出摊,都忙着整理自家摊位,回思学堂学子众多,接孩子的亲属也多,谁也顾不上瞧你。你说你是申时去,依我看,你酉时才到。”
蔡南良大声反驳,“你胡说!久推官,你不要血口喷人!酉时、酉时天都黑了,我怎么会那么蠢,我又不上第一次去接斯儿,怎会不知学堂下课时间!”
他急辞厉色,急于自辨,晏沐沐看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怪异起来。
“晏斯乖巧听话,你以为你迟到也不要紧,孩子一定会在学堂乖乖等你!你所说一切都是为了掩饰你迟到的原因——你去给别的女人买礼物!”
堂中诸人一片哗然。
晏沐沐:“……什么女人?”
蔡南良尴尬,“久推官不要乱开玩笑。”
“不必再遮掩。”欧阳意半点情面不留,“刚才你身上掉出的东西出卖了你。胭脂盒,准确说,是玳瑁做的胭脂盒,很新,适合作为礼物送人。”
晏沐沐离开后,蔡南良纳了丫鬟苏环做妾,现在他身边只剩下这个小妾了。
晏沐沐貌极无盐,西域人以自然肤色为美,也从来也不上妆,那么这盒胭脂送给谁,几乎不言而喻。
蔡南良尴尬地看了晏沐沐一眼后,回答:“苏环现在懂事多了,家里都是她操持,我、我对她好点也是应该的。”
晏沐沐几不可闻地“哼”了声。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懂对通房出身的妾用心讨好?
欧阳意摇头,“你不是买给苏环的。苏环常年模仿你的原配柳锦,服饰、妆容,我见过她的梳妆台,胭脂都是用城南那家老字号的,木椟盒。”
见晏氏父子和周兴等人面露疑惑,顾枫解释道:“人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女人用胭脂如同文人的笔、武人的刀剑,用惯了哪家,就会一直用下去。”
齐鸣若有所思嘀咕着:“好像还真是,我娘买胭脂都是指定一家。”
陈理亦搭腔,“拙荆亦然。”
欧阳意:“你要讨苏环欢喜大可送点别的,玉佩、首饰什么的——我猜这段时间他就送过你。”欧阳意所指晏沐沐,后者闻言垂眸。
晏沐沐刚才表现出明显吃醋的小女儿家样,连晏德达都感受到了,何况欧阳意。
人心是肉做的,当那个男人百般讨好,吟诵专为她写的诗句,放下男人的尊严卑躬屈膝地认错,说要弥补之前的错,补送她的几样首饰廉价但饱含爱意。
她不是没有再动心过……
欧阳意:“然后我就联想到从你怀中掉出的一封信,我猜那是一张字条,导致你迟到接儿子的女人,约你申时见面?你为了见她,讨好她,给她送上你的昂贵礼物,你忽略了孩子。”
晏沐沐定定看着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晏德达的气息再次沉重起来。
晏启的食指轻轻敲着剑鞘。
晏沐沐紧紧捏住拳头。
周兴饶有意味地打量着这个户部八品小吏。
刚才他像疯狗一样无理控告刑部,周兴因忌惮其重新成为晏家女婿而忍让三分,好嘛,看这样子,晏家女婿是当不成了……
“既然都是为了找回孩子,蔡书令实在不该欺骗我们啊。”周兴发出一声特别慈祥、语重心长的轻叹。
蔡南良被酷吏这一声叹吓得狠狠一抖。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晏德达之子晏启微微眯眼,唇畔勾起一抹冷笑,却仍抱着剑,纹丝不动。
即使在刚刚,他有将这前姐夫一箭穿心的冲动。
晏家能称霸一方,收复安西重镇,和吐蕃人交手多少回合,互相安插多少眼线,施了多少毒计,填了多少条人命。
蔡南良读了那么多书,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四面楚歌”。
相比之下,那个女流之辈的“久推官”反而是最温和的。
温和个鬼啊,可怕的女人!
“是、是,我承认和一个同僚的妹妹看对眼了,呃……好吧,是我们户部的芮侍郎的表妹……我们几个同僚去芮侍郎家拜年时刚刚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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