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破晓,金芒碎玉似的落在巍峨宫阙上,皇城依旧固若金汤,浩瀚无际。
小皇子的离去并未掀起什么大浪,许是这宫里见惯了生死,一个小小孩童并不能左右朝堂变化,是以除了昭阳宫的人,再无旁人在意这座宫殿里,也曾诞生过一条鲜活的生命。
宁湘曾经也真情实意的为小皇子流过泪,襁褓里的孩子匆匆来这世上一遭着实叫人悲痛。
那日看着小皇子入殓,不禁让她想起家中兄嫂的孩子。
初进宫时,嫂子还在孕中,后来听说生了个男孩,至于侄儿是什么模样,家中是何种情形,早已无从得知。
元嫔因入秋天凉又病了一场,昭阳宫日日汤药不断,太医来问诊开了药方,陶嬷嬷随手一指,让她跟着去太医院取药,却在半途听见了不得了的消息。
彼时临近太医院药堂,给元嫔看诊的太医正要叫药童抓药,不料院使匆匆而来,沉着脸叫上几个人,急忙走了。
候诊的太医去了大半,宁湘拿着药一头雾水,感觉气氛不太对,只在门口依稀听见一句皇上不豫。
太医们应当是去了勤政殿,宁湘拉住个小药童问:“出什么事儿吗?”
药童跟着院使进来的,大约是着急,也没隐瞒,低声说:“废太子剃度出家,皇上气病了,正遣太医去看呢。”
宁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太子殿下怎么就出家了?
听闻太子被废后去了一处寺庙,原以为只是带发清修,不想竟是真的剃度受戒,皈依佛门了?
这两月,宁湘出入各宫,倒也从只言片语传闻中,听说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原来皇帝太子父子早已不睦,在最近一两年尤为明显,因荣王挑唆,皇帝待太子之心,已不如幼时纯粹。
天子生来多疑,即便是当今皇帝也不例外。
数年前,太子初涉政时便崭露头角,以极其聪慧沉敏的手段,为皇帝解决了好几个难案,皇帝还因此大肆赞扬了太子一番,夸其颖悟绝伦,能承大志。
后来三司顺理成章的归于太子手下,在审决一桩悬而不决的旧案时,与皇帝生出龃龉,父子俩的关系每况愈下,直至形成今日这般水火不容的架势。
太子历来仁善,与朝臣共事也是谦和宽厚不摆架子,如今倒不知为何竟与皇上闹得父子离心,前程尽毁。现如今做出这般震惊天下的决定,当真是与这大梁皇室彻底决裂了。
等宁湘拿了药往回去,一路上都听有人在议论这事,看来是事实无疑了。
皇帝听说这个消息,龙颜震怒,砸了满桌的奏疏,最后竟是惊怒交加吐血晕了过去。
太医们在勤政殿候了半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直至月上中天才醒过来。
只是年过不惑的人,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岁,茫然说:“都是孽,都是孽啊……”
只是这孽从何生,孽从何起,说不清,也道不明了。
到底病来如山倒,太子出家一事对皇帝打击太大,三日都未上朝,只让荣王暂为主持朝政,静心养病。
重阳节后,皇帝日渐康复,进了书房一看满目为废太子求情的大臣,怒气又升腾起来。
御史中丞说:“太子殿下素来贤明勤敏,纵是一时失言,也请皇上念在恭仁皇后的面子上收回成命吧!”
荣王站在一旁,并不同意这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废太子既剃发出家,怕是对这俗世亲情也不甚顾念了吧。”
御史中丞心中愤懑:“殿下倘或是那等不孝不义之人,怎会每日到恭仁皇后神位前敬香,多番探望外家伤重舅父?”
“陈麒将军用兵不善,致我军将士伤亡惨重,若非是皇后娘家兄长,早该定罪,是皇上宽宏大量,才能保全将军名声。”荣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如今朝中无储君,中丞左一句太子,右一句殿下,是置圣旨不顾?”
御史中丞一把年纪气得不轻,想要再理论却被丞相拉住。
“皇上圣明,臣等不敢违逆圣旨。常言道,舌头和牙齿也打架的时候,父子之间更是血脉相连。太子殿下年轻,不及皇上深谋远虑,纵有失策之处,如今也算是给了个教训,皇上念皇后情面、陈家一门忠烈劳苦功高,原谅太子殿下吧。”
皇帝眉眼沉凝,坐在上首并不说话,反倒是荣王嗤笑道:“太子被废早已昭告天下,如今人都已经剃度出家,既已脱离红尘俗世,丞相何必还做这无用功?”
太子出家究竟是什么原因都心知肚明,丞相看不惯荣王做派,但为了宣明繁还是好声气地向皇帝谏言。
“臣斗胆请皇上三思啊……”
皇帝坐在光影里,沉声开口:“太子已废,宣明繁已非我皇家人,今后休要再提!”
一句话便已定局。
即便皇帝被气得大病一场,也依旧没有动摇废储的决心,任由百官如何劝说都不为所动。
时日一长,朝臣们也就不抱希望了。
只是不知何时起,宫里宫外风向一转,向来沉寂的二皇子、三皇子倒突然炙手可热起来。
二皇子宣明呈乃贵妃所出,自皇后大行,贵妃便行协理六宫之权,按理说宣明繁被废,该他受瞩目。
宣明呈聪慧过人,诸多方面并不亚于长兄,皇帝也开始多加留意,可惜这个时候才知二皇子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不适合做太子。
那便只剩一个三皇子,然三皇子出身卑微,向来不得重视,皇帝不喜,却又不甘心,只那么一日一日的考量,得不见什么结果。
御史言官们倒是不厌其烦,时不时上书奏请立储,皇帝除了大发雷霆也不敢拿这群迂腐老头如何。
两度春秋一晃而过,那位被废黜的太子殿下遁入空门,消息全无,也许是皇帝刻意为之,他仿佛就这么消失在了众人的言谈之中。
这位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废太子,犹如历史洪流之中的沙砾,在波澜壮阔的长河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抹痕迹,便被深深遗忘。
虽未再立储,前朝后宫倒也太平,立储之声渐盛,却也无伤大雅,直至次年开春,皇帝忽生意外。
本是平平无奇的一日朝会,皇帝听着朝臣们据理力争,你来我往的争吵着,突然拂了满桌的奏疏。
百官们吓坏了,正要告罪,却见皇帝趴在桌案上,口吐白沫,浑身颤抖。
身旁伺候的太监侍卫蜂拥而至,整个大殿乱哄哄,多亏丞相冷静,三言两语将朝堂稳定下来,待太医就诊言明皇帝病情,这才退出宫室。
初春的风穿堂而过,丞相才发现后背已经汗湿,冻得人瑟瑟发抖。
底下的人六神无主,战战兢兢问:“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丞相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切等皇上苏醒再说。”
然而次日皇帝苏醒,情况却不乐观。丞相在门外守了一夜,正昏昏欲睡,尤总管惊慌失措地出来连喊三声丞相。
丞相一激灵,忙正衣冠,“发生何事了,大惊小怪做什么?”
“皇上、皇上他……”尤礼苦着脸,却是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尤礼伺候皇帝多年,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丞相察觉到异常,匆匆进殿。
皇帝已经清醒,然而却是口歪眼斜,躺在榻上无法动弹,余光瞥见丞相,艰难地张开口却只发出粗哑的声音。
丞相眼前一黑,觉得天都要塌了。
皇帝中风了!
第3章
之后任凭太医费劲力气,也无济于事。
皇帝中风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一时之间人心大乱,惶惶难安。
天子病重,不得已免了每日朝会,朝政多由丞相协理,十天半月尚有余力,时日一久也难以应付。
太子被废前,有监国之权,处理一应朝政信手拈来,少有错处。如今宫里仅剩的两位皇子里,二皇子纨绔,三皇子中庸,都不是继承大统的人选。
丞相毕竟上了年纪,许多事力有不逮,很多时候皇室宗亲并不买账,皇子们倒是领些不要紧的差事,却万不能与当年的太子相比。
如今勉强能用的人,只有荣王了。明知荣王心有不轨,添乱的人也是他所安排,但唯今之计,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拖延时间,不得已只能请其暂代朝政。
然而这一举动,却是为朝堂动荡埋下祸根。
之后的半年里,荣王趁机霸揽政权,培植心腹。
皇帝行动不便,口不能言,荣王悄无声息地把勤政殿伺候的宫人换了个遍,等丞相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为时已晚。
大权旁落,病榻之上的皇帝岌岌可危。
早年间储君既定,太子功绩能力有目共睹,一枝独秀,其余皇子不及,故而朝中并无党派之争。
今非昔比,眼下却不同了,荣王身为皇帝同胞兄弟,向来风光无限,尤其还手握兵部、刑部几大衙门,不得不忌惮。
五月,户部尚书年迈请辞,荣王趁机把自己的人安插进来,皇帝纵有不满,却不能奈何。
六部之中,荣王的人已占了大半,朝中再无与之匹敌的人。
立储之事,再拖不得了。
从勤政殿出来,荣王昂首走在前方,御史中丞惆怅的皱着眉头,和落后几步的丞相走在一处:“咱们怎么办?”
御史中丞历来看不惯荣王行径,奈何一介文官人微言轻,束手无策。
丞相负手,日光落了满地,晃得人眼晕。半晌,才叹着气道,“荣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皇上口不能言,咱们不能拿他如何,但是这大梁江山,不能落在他手上。”
“可是……”御史中丞心有犹疑,“皇上并未属意二皇子、三皇子哪位殿下,别的亲王又不如荣王手揽大权。”
且皇子们年轻,就算储君之位定下,将来新帝登基,难保荣王不会从中作梗,挟天子以令诸侯。
丞相望着宫门,眸光沉沉:“去开元寺,求太子殿下。”
御史中丞一愣:“太子殿下?”
他太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以至于愣神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丞相所说的太子殿下是何人。
――那个皇帝闭口不提,三年前废黜储君之位的太子殿下宣明繁。
整整三年,废太子遁入空门,也仿佛从这世间销声匿迹了般,御史中丞也只知他在百里外一座不起眼的寺庙修行。
皇帝刻意不去打探废太子的消息,朝臣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见皇帝态度坚决,久而久之,也不去关注那个被天子厌弃的人了。
但听丞相提起,御史中丞才想起至今已有整整三载未曾见过废太子。
丞相自是知道宣明繁在何处修行,这几年暗暗去过几回,虽未出面交谈,知道他一切安好倒也就罢了。
可如今荣王横行,二皇子三皇子资质平庸,除了已废的太子宣明繁,已经无人能够拯救这个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的朝堂。
开元寺距宫城百里,骑马只需两个时辰,和御史中丞打定主意后,便派了人前往开元寺,然而丞相派人前去却屡屡被拦在山门外。
丞相也不气馁,拜托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也依次前往,却始终不得见太子真颜,几番下来又是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
废太子远离红尘,不问世事,听说是朝中来人,压根不肯相见。佛门重地,等闲不能擅闯,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丞相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阵,不得已亲自前往。
宣明繁年幼时,他做过几年的开蒙老师,较之旁人,总有几分师徒情意在,自己出马想来太子也会给几分薄面。
只要能见上面,他就能劝说太子回去。
等赶到开元寺,终于在熙攘的僧侣香客中得见宣明繁。他立于人潮,身姿挺拔,一如当年。
时隔三年再见故人,丞相几乎老泪纵横,激动开口:“太子殿下!”
行人匆匆而行,他站在一株古松前,身穿粗布禅衣,腕间绕缠佛珠,眸光清朗沉静,遥遥一拜。
“贫僧已断尘缘,与红尘俗世再无牵连,施主请回吧。”
“殿下……”丞相欲再说,却见松下的人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古拙庄严的庙宇之中。
丞相心有怅惘,一无所获回宫。
勤政殿安静如昔,朝臣平素除了每日晨起一个时辰到此面见天子,偌大的宫殿只有宫人垂首往来。
扶正衣冠进门,便闻见股浓郁的药味,宫女打帘出来,捧着药碗行礼。
床榻上的人听见响动望过来,浑浊的目光带着几分希冀期盼。
丞相脚步一顿,摇了摇头,榻上的人瞬间没了神采,形容衰败。
皇帝中风缠绵病榻,病情愈发严重,除了张口吐出几句不甚明朗的字句,便连动弹也困难了。
行至床榻前,丞相躬身告罪:“臣今日见到太子了,只是殿下不愿再回来了。”
皇帝神色惨然,眼中闪过一丝悔意。
可悔有何用,事已至此,想要太子回心转意自愿回宫,只怕难上加难。
然而荣王揽权,权贵附庸,倘或荣王有朝一日生出不臣之心,只怕谁也无法阻挡。
眼下除了废太子,没人再能拾得起这个烂摊子。
丞相虽没把握,却不得不再上开元寺。
然而等他几日后赶到山门前,却被住持拦住。
顶着烈阳从京城而来,丞相很是着急,偏偏住持面目沉和,捻着佛珠平静说,“净闻剃度受戒,已非红尘中人,丞相还是莫要执念于此。”
净闻是太子出家后的法号。
净尘心,闻自在。
山野间清风扑面,丞相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觉得凉爽几分,按捺住性子说,“那是我们大梁的太子,即便出家也是皇室中人,大师帮我劝他几句可好?或者,大师让我再见他一面。”
住持目光平静,说:“净闻近日云游,不在寺中。”
“什么?”明明前几天还在,怎么就云游去了,这下丞相着急起来,“何时回来?”
住持不紧不慢道:“净闻往琢州参学,十月方归。”
十月方归,眼下还未到六月,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再耗几个月可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住持转身离去,丞相逮住一个小沙弥,得知净闻方才出门三日,在涿州的法华寺参学。
开元寺到琢州数百里,修行之人靠双脚丈量大地,步行至少十余日,快马加鞭必是能追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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