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内,李昀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严凭全身抖如糠筛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嘴里一直念:“殿下恕罪,本来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微臣也不知季乘溪为何突然查到户部。但请殿下放心,微臣对殿下忠心耿耿,微臣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说……”
李昀露出一副扭曲的笑,严凭吓得头都不敢抬。
“严大人如此忠心,本宫真是有幸得此良臣辅佐,夜已深,今日之事本宫自有打算,严大人请回吧。”
送走了严凭,李昀狠戾的眼神杀机毕露,京逸连忙道:“殿下,会不会是二殿下从中作梗。”
“他那个蠢货懂甚么。”李昀若有所思,“季梵为何会查到户部来?”
他想不明白,再过一日这批银子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京了,明明一切妥当。
大理寺和都察院已经照自己的吩咐一通胡搅蛮缠,纵使刑部有心要查也独木难支。
他派人掳走姜闻制造出畏罪潜逃,永仪帝也确实在派锦衣卫四处抓姜闻同党。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为何一夜之间突然引火上身了。
窗外风起云涌,顿时雷霆万钧。
李昀嘴角勾起一丝阴森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原来父皇这是在同我要回他的银子呢。”
第六章
▍可对面棋子不动,如何都不动
卯时刚至,众生百态不歇,市井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定安巷多乃朝中官员住所,往常百姓是断断不敢挡了官老爷的路。而今日一早定安巷里户部尚书严凭的府邸外却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京兆尹府和大理寺的衙役正眉头紧蹙着驱赶围观的人流。
从东市路过挎着菜篮的老妪匆匆路过,朝里头看了一眼道:“这是做甚么啊来了这么多差役,又犯了何事啊?”
旁边的人立马搭话,俏俏压低了声儿道:“哪里是犯了事,我在这望了一早上,里面啊,是死了人。
那些官爷还一箱一箱往外搬银子,指不定死又是些贪官污吏。”
离他站的近的人生怕惹火上身,“呸呸呸,这种事你也敢张口就来?”
这两日本原是休沐,不巧今日又发生这庄命案,朝廷二品大员突然死在自己府中,市井朝堂一片哗然。
施晦然天没亮便被召进宫,眼开着到午后了才回来。
从宫里回来后,季梵刚和施晦然议完了事从施府书房出来,门口遇到施微胡搅蛮缠,季梵只好把案子后续告诉了她。
“严凭死了?”施微抱着雪球,神色稍有震惊。
没一会儿又平复下来,早该料到现在不是动李昀一党的最佳时机,永仪帝性情多疑做事步步为赢,战场上正逢外患,这个时候他并不想和萧家撕破脸。
前世有姜闻为诱,李昀掩人耳目把这批银子运出京之后,纵使要查也查不到他头上。
索性这一世发现的还不算晚,季梵一审严凭,李昀肯定按耐不住,只能除掉严凭,永仪帝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也只能顺着台阶下。
季梵靠在门上,和煦的春光洒在身上,早上没睡醒便被召入宫,现下一副慵懒道:“昨晚死的,家中一封贪墨罪书,已经判了是畏罪自杀。
姜尚书在青州霖山里被找到,索性人没事,说是被山匪掳走,具体谁绑的他也没看清,已经派人去查了,这一查怕是无后续了。”
这种拙劣的嫁祸手段,他也懒得细说。
户部尚书严凭,贪墨青州赈灾款,于家中发现自立罪书,今早在家中畏罪自尽,五万赃款藏于严府库房,如今已全部被朝廷查抄收回。
永仪帝不想再查,银子回来了,这个案子也算是收尾了。
施微嘲讽道:“这个严凭,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吧。”
不过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定,没让李昀得逞。
季梵依旧倚在门前道:“陛下不想查,他只想银子回来,今早传召六部共同商议这个案子,这事算是过去了。
只是这严凭一贯为人不齿,如今一查才发现他手上还沾过人命官司,这些年站了东宫一党,才一路扶摇直上,如今死了也不算可惜。”
可惜的是那些含冤之人,张庭在工部一向劳碌廉洁,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桩案子没能彻底撼动李昀,但好在没让青州的救命钱落入他手里。
如今朝中党派林立,要想扳倒他,还得瓦解他的势力才行。
“无论如何,还是多亏了你。”季梵突然叫住她,扫却方才眼中的慵懒,“但是对外这事与你无关,你往后不准再去过问这些事。”
施微黯然,低下头抚摸着雪球,回来的每次夜里睡前她都在害怕,怕一枕槐安之后醒来是前世生离死别的痛苦,怕重来一回这种虚妄缥缈之事不复存在。
一步错,万劫不复。
但她又在欣喜,这种偷来的时光给了她无数的慰藉与欢愉,前世人生没有一刻活得像如今这般自在。如果能把从前走错的每一步引回正轨,结局会不会能避免前世的不得善终。
无论无何,身在当下,当拼尽全力一试,她要救身边欲被泥潭包围的人,还有这个风雨飘摇的世道。
看着眼前的季梵,施微知道,前世自己对不起他。
从前施微没心没肺地跟在他身后,小时候闯了祸有他摆平,季梵嘴上说着活该,还是会不动声色地哄她。
转眼间她出嫁,季梵那日在壹楼喝了好多酒,她在壹楼见到他的一瞬间。突然就不想去宫里的高屋大殿,还想和从前一样同眼前这个人坐在集思堂听讲学,去逛花灯夜市。
那日在壹楼见他,那一刻施微鼻尖酸涩,两人谁也没说离别之言。
后来深深宫闱相隔,故人两地,她再也开心不起来。
最终祸起萧墙,她知道季家获罪不仅仅是因为功高盖主。而是因为季家和施家关系匪浅,李昀要对付施家就必须先动前者。
季梵也因此生生折了一身傲骨一夜之间成了朝廷钦犯。
直到临死诀别,他一袭黑衣策马而来来救她。
那日天地苍茫,周遭厮杀不休,施微终于看清了对他的情谊无关总角之交,只是那时,她已没机会说。
“知道了,嘴碎。”施微从思绪里回到现实,“你手上伤怎么样啊?”
季梵直起身故意道:“疼死了,你个没良心的。”
“我怎么没良心了?你和沈若堂的私人恩怨关我何事啊,亏我还好心帮你擦药。”
季梵欲开口辩解,想了想还是把口头的话压下去了,这个麻烦精,他可不想说是为了她。
施微狡黠默喜,以前怎么没发觉看人吃瘪还挺有意思。
手中的雪球被太阳照的舒服了,直往施微怀里钻。自从她回来,为了弥补前世对它的『亏欠』,每天大鱼大肉伺候,肚皮撑得圆滚滚。
两人一猫立在暖阳中。
午后施微缠着施晦然在书房下棋。
施微自小不喜女红,幼年在集思堂听学时,见到过两位先生下棋,回去便缠着施晦然要学,施晦然满眼满心都是这个女儿,自小可以说是捧在蜜里长大,听到要学棋二话不说立马教了她几天。
喜欢归喜欢,但论棋艺,施微可谁都赢不了。
但此时她目光一定,抬手一落,手中白子就把施晦然的后路断了个干干净净。
“爹,你输了。”施微得意地浅笑。
施晦然一脸震惊,他本来打算故意输一局,逗逗施微开心,没曾想连对面的棋路都没看清就稀里糊涂地输了。
“微儿,你这是背着为父和哪位高人偷偷学了,怎地如今这般厉害了。”
施微挽袖收走棋子,“所谓熟能生巧嘛。”
熟能生巧,前世她被囚东宫的日日夜夜还好有一盘棋消遣,她就那样一个人对着棋盘,从早摆到晚,有时候仿佛对面与她对弈之人是施晦然,有是又好像是季梵。
她就那样听窗外秋声一点一点浸着寒夜,可对面棋子不动,如何都不动。
施微悠长的思绪直到观风走进来才被打断。
观风走到跟前行李,把一封邀帖放在桌案上道:“老爷,姑娘。方才太师府谢大姑娘的女使绿砚送了封邀帖,谢家明日在东郊围场办击鞠会呢。”
击鞠会。
施微方才得笑意瞬间收敛殆尽。
她一辈子都记得前世这场击鞠会。
前世有惊无险逃过一劫,可这个想害她之人,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太师府的嫡女谢菱,前世的太子侧妃,自己在狱中饱受折磨,皆是拜她所赐。
都道恶人一贯同敝相济,施微心中冷笑,这话不假。
前世谢菱非要嫁给李昀,李昀虽然喜欢她。但谢家说到底只是个高官闲职,他看不上。
他的目标是施家,谢菱看在眼里,渐渐对施微心生仇怨。
加之前世施微在琼春宴对了出色的一首诗,过后京城人人都在传施微将会是将来的太子妃,谢菱于是心生歹意在击鞠会故意激施微上场,在她的马上动了手脚。
施微现在想起心里还是惊恐,烈马脱缰在广阔场地中肆无忌惮的狂奔,马蹄发疯般高扬,那一刻仿佛一切静止,她吓得失声。
好在那一瞬间季梵纵马接住了她。
可尽管如此她往后几天夜里都在睡梦中惊醒。
前世她在狱中和谢菱对峙,谢菱亲口承认马是她动的手脚,只可惜命大让她逃过一劫。
后来谢菱承认施家那些莫须有得罪名,也是她出的主意。
可笑,一世都活在被人算计之中。
触及狱中寒冷的铁门那般俱寒阵阵涌上施微心头,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恍惚间手指微抖,方才握在手中的黑白棋子落了满地。
施晦然知道她骑术不精,跟别说上马击鞠了,观察到施微的反应,猜测她对击鞠会不感兴趣。
他拿起邀帖看了看,摇了摇头对施微道:“要我说啊,马上击鞠哪有棋盘对弈有意思,不去也罢,壹楼出了道新菜叫翡翠虾环,明日爹带你去尝尝。”
观风捡起散落在地的棋子,施微回过神,又把棋子放回到棋盘上,缓缓道:“爹,既然是谢大姑娘相邀,那自然是要去的,我就去看看,也当开开眼界。”
对谢菱,她不会心慈手软,这些账,她要一笔一笔还回去。
片刻,她从前世的不堪记忆里抽身,“观风,过会儿如是江世子来了,就让他在前院等我。”
第七章
▍为了自己也要在不平中讨一个公道
长临侯世子江子羡,为人热情天真,豪爽仗义,乃是金陵城有名的小纨绔。
这位江世子从前在集思堂听学时就是个最顽劣的,上树抓鸟斗蛐蛐儿没有他没干过的。
几位老先生课上要和施微辩论斗法,课下又被江子羡气的吹胡子瞪眼,连季梵有时也被这两人带着乱跑,倒是赵衿衿是个老实的,总得先生夸赞。
因为幼年同在一处听学,他们四个人自小相熟。
要说这集思堂,乃是先帝年间金陵城最出名的一所书院。
集天下名士之思,立大景百年之固,故先帝御赐集思堂此名。
并特设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女都可进这座学堂听学,得如此圣誉,集思堂一时盛名在外。
只可惜这盛名未能一直传承,到永仪帝继位,两年前突然下旨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资历进学堂就读,这座学堂一时间成了皇家书院,普通官家子女也只能望尘莫及。
施微刚走到前院,就望见江子羡急促地跑进府。
来人神采俊逸,手中一把天青色折扇微开,身着雪色长袍外罩一件绣金丝边的襟袄,远看倒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派头。
但煞风景的是来人风风火火,神色慌张,腰间别的墨色玉佩被撞击的啷当作响,细看颇像个闯了祸的孩童。
施微记得上一世江子羡被他爹逼着在府上听先生讲学,他便几次出逃来她府上躲着。
果不其然,江子羡一进院门就大口喘气道:“施微,我来你府上躲躲,你是不知道我爹啊,请了些先生来府上整日给我吟诗讲学。
还逼着我卯时就要起,今日我偷溜出来,我爹正满大街派人寻我呢,上回我躲在季乘溪府上,就被我家小厮找着了,这回应该找不到。”
这是施微这么多年来又一次见到江子羡,已经记不清前世最后一次见是何时了。
后来她只听说长临侯江奕被当做施家余党一同处置,江子羡为了替父报仇投身起义军,结局令人唏嘘,这支起义军不久就被尽数歼灭。
曾经最风光耀眼的江小世子最后死在战场上。
还好如今他们每个人都还鲜活的存在。
“哦对了,上次我说邀请你们到我府上看我新得的一对蛐蛐儿,最近我爹不是老要我听学吗,找不到机会,下次我把它们带过来让你们品鉴一番。”
江子羡猛灌了几口水,还心心念念不忘玩乐。
“好啊,你得空带过来。”施微话锋一转,“子羡,你收到谢府击鞠会的邀帖了吗?”
江子羡点头道:“收到了啊,反正明日我是一定要去的。”
“听闻你近日在驯马司买了一匹马?”
施微记得前世那场击鞠会,江子羡还牵过这匹马上场。
江子羡半张开的折扇一合,有些吃惊道:“你是如何得知的?我前日刚在驯马司挑的一匹良驹,谁也没告知啊,恰巧谢府又送了邀帖,正打算明日牵去给你们一睹风采。”
施微只能笑道:“你江世子风流倜傥,名动京城,高调买匹马,肯定都传遍了啊。”
江子羡被哄的一愣一愣的,正快活地把玩手中的折扇,“那倒也是,虽说驯马司新来的这批马形态相似,但我千挑万选肯定是最佳的。”
击鞠会一贯用的马也是从训马司借过来的。
她不知道谢菱到底在哪一步做了手脚,前世受了惊吓事后也没仔细查,纵使要查痕迹也怕早被抹得一干二净了。
施微心中愤然,面对前世的仇人又一次要害她,这次她可要和谢菱斗到底。
“子羡,明日我上场时,可否借你这匹马一用,此等良驹若助我拔得头筹,到时候我请你去壹楼吃酒。”施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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