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唯独擅长的就是鸳鸯,那是琼园的姑娘刻在灵魂里的纹样,可怎么能给哥哥绣鸳鸯呢?她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岂不是昭然若揭。
哥哥想要鸳鸯绣,来日自会有人给他绣。
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成为他堂堂正正的妻子。
也许是他心仪之人,也有可能是旁人。
唯独不可能的,是她。
阿朝在纸上胡乱画了几幅绣样,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日她为躲那麒麟兽,几乎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哥哥一直让她下来,她却还缠着他不放,当时没觉得什么,如今一点点回想起来,实在是羞燥难当。
等到手里的绣样慢慢有了形状,崖香凑过来瞧,不禁眉心一紧:“姑娘这绣的,不会是您口中那只长颈兽吧?”
阿朝点点头。
怕她们与古书上的麒麟混淆,阿朝干脆将那只罕见的珍兽描述成长颈兽,崖香脑海中便有了具象,看到这瑞兽长长的脖子,一下子就猜到了。
阿朝没有一双巧手,尽管今日才扎了两个针眼,可绣出来的长颈兽傻乎乎的,头上两根直挺挺的触角,黑黢黢的大眼睛,直梗梗的脖子,看上去有点呆滞。
越绣越灰心,心里有过无数个念头想要作罢,可一想到绣得难看也是好事,横竖哥哥也不会佩戴出去。
她绣的东西,不过逗人一笑罢了。
三日之后,这只长颈兽香囊落到了谢昶手中。
他看着这麒麟兽通天长的脖子,再加四只小短腿,沉默了足足片刻。
阿朝在一旁闷声用膳,见他一直在瞧,不禁有些羞怒,伸手便要夺来:“不喜欢还我,我送给旁人去!”
谢昶却抬手一让,攥紧手中的香囊,轻笑一声:“哦,你想送给谁?”
她不知哪根筋不对,张口便道:“太子殿下不是让我给他绣只香囊吗?他倒是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悄悄给他,不叫太后知道。”
说完这句立马后悔了,她有些心虚地错开男人瞬间冰冷沉戾的眸光,默不作声地扒碗里的饭菜,却有些食不下咽了。
屋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她不敢抬头瞧他,怕他误会自己对太子心存念想,又气自己蠢笨,胡乱说话惹他不高兴。
静下心来想想,方才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其实也有动机,似乎就是想说些不好听的气气他,好让他把自己放在心上。
可越是这样想,就觉得自己像个孩子,脾气莫名其妙地上来,满身的荆棘对着自己最亲的人。
翌日,尚书房。
谢阁老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眉眼肃然,一双凤眸沉得厉害,通身的凛冽之气,教训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整个尚书房无不屏息凝神,谁也不敢窃窃私语。
太子战战兢兢写完课业,眸光微微一抬,那道绯红鹤补在眼前放大数倍,眼里却在同时撞进个诡异的东西。
悬挂在他腰间的那一枚……小怪兽香囊。
冷郁的男人气息中和了滑稽的香囊带来的不适配感,也沉沉地压在他笑穴上,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当面嘲笑谢阁老的香囊啊!
“太子殿下在看什么?”头顶传来一道冷冽的嗓音。
“没……什么。”
太子头埋低,双手递上自己的策论,果然又被冷冷数落一通。
课后太子同陆修文说起那枚香囊,陆修文却沉默片刻,只勾了下唇角:“殿下觉得那香囊会是谁绣的?”
太子一愣,这绣工不会就是阿朝妹妹吧?
一想到出自她手,那奇奇怪怪的纹样似乎都变得可爱了起来,可欢喜过后,太子心里只剩一片空空荡荡。
再可爱的姑娘,终究不会是他的了。
绿树阴浓夏日长。
树上的青杏累累如珠,阿朝每每下学路过都不禁感慨,这若是等杏子全部成熟,阖府上下都分上一遍,也未必吃得完。
她伸手去够一处结满果实的低枝,想摘几个下来做青杏糖水解解馋,崖香便在一旁掀起围裙兜着,给姑娘放果子。
这一枝不算高,阿朝踮踮脚摘了几个下来,再要多些就只能跳起来摘了。
夏日衣衫轻薄,手臂抬起,宽松的衣袖直褪至臂弯,夕阳的余晖穿透青碧的枝叶,落在少女明晃晃的细白藕臂,细腻得凝脂一般。
谢昶又想起幼时那个喜欢爬树摘果子的小丫头,她还真是一刻都不消停。
阿朝又勉强摘了几个,再跳起来便有些吃力了,初夏的暑气蒸得她面颊微微泛了红停下来喘口气,再要去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后伸了过来。
男人身材高大,轻而易举便将那截枝桠压低,满满当当的果子骤然撞入眼眸。
她一怔,随即抿抿唇,轻松地摘下几个,“哥哥,你怎么来了?”
昨晚闹得不欢而散,原以为他今日不会来了。
他还是一身绯色官袍,想来从衙署下值就直接过来了,阿朝将摘完的果子放在崖香的围裙里,眸光一扫,才瞧见他腰间玉带上悬挂的香囊,霎时瞳孔一震。
竟……竟然是她那只傻呆呆的长颈兽!
阿朝盯着那东西,半晌才喃喃开口:“你不会是将这东西戴出去一整日吧?”
谢昶漫不经心地垂眸看一眼,又撩起眼皮,凉声道:“是又如何?”
还“是又如何”!
大哥,您可是当朝首辅!佩戴这个合适吗!
阿朝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不怕人家笑话你?”
谢昶嘴角勾了勾:“谁敢?”
阿朝欲哭无泪:“虽然……但是……这只是我随手绣着玩的,根本没想让你戴出去呀。”
谢昶冷冷一笑:“太子戴得,我戴不得?”
作者有话说:
哥哥:吃一些虚假的醋罢了。
第51章
阿朝将摘来的青杏用盐水清洗干净,一部分腌在瓦罐内做糖渍青杏,另取几枚撕去表皮,倒入冰糖水中熬煮。
晚膳过后,阿朝给他舀了一碗煮好的糖水,谢昶不太吃甜,浅浅抿了一口,眉头直皱。
阿朝还没喝,瞧他面色凝重,不禁问道:“怎么样,不好喝吗?”
谢昶喉咙哽了下:“尚可。”
他这个人要求极高,“尚可”应该就是好喝的意思,上回的八珍糕香香糯糯,他也是一句“尚可”。
阿朝干脆没用勺,直接端碗喝了一大口,谢昶还没来得及阻止,紧接着少女脆嗓中发出一声震天哀嚎:“啊啊啊!好酸好酸!”
一口将近小半碗。
谢昶额上青筋猛的一跳,只觉得牙齿顿时没了知觉,心尖都被拧出了酸水来。
阿朝不顾形象吐回去半口,眼里都挤出了泪花,捏尖了嗓子埋怨他道:“这么酸,你也能喝得下?”
谢昶突然觉得“酸”字儿有些刺耳,拧着眉心饮了杯茶漱口,半盏下去才舒服一些,再慢条斯理地回看她:“但凡是你做的东西,我有嫌弃过一样吗?”
阿朝呆滞地看着她,余光瞥了眼他腰间的香囊。
你又在影射什么?
但短暂的怔忡过后,心间漫上一丝甜蜜,他不顾阁老威风扫地,连她亲手绣的香囊都愿意戴出去,糖水成了酸水,连个嫌弃的眼神都没给她……
那一丝甜蜜很快化作灼灼炙热游遍五脏六腑,瞬间在面颊熏蒸出一片潋滟的红晕。
阿朝垂头咬着银勺,生怕被他瞧见端倪。
用过晚膳,谢昶回澄音堂的路上,路过那棵杏子树,踌躇片刻,斟酌着问身后的宿郦:“你可知道,如何判断女子心中对男子有意?”
宿郦听到这话当即满脸错愕,险些一个趔趄,大人这些年洁身自好,从他口中听到一两句儿女情长可不容易,不过心下一忖,很快福至心灵:“您是想问,如何能知道姑娘喜不喜欢您?”
话音方落,便接到自家主子一道锋利的眼刀,但他也没说不是,那就是了。
宿郦挠挠头,讪讪一笑。
也是奇了,大人说话办事向来利落果决,也从不拖泥带水,要谁三更死,底下人绝不会托到五更,连朝苑这么大的工程,也都是一月之内速速竣工,那麒麟兽一路进京可耗费了不少人力,至于那些白虎花豹,大人说要乖软可爱不伤人的,他们也是当即搜遍了北直隶,才寻来这么几只幼崽。
背也背了,抱也抱了,觉也哄了,连那佃户都知道喊夫人,宿郦本以为都要办事了,居然还没确定心意!
宿郦扼腕,“您就直接问姑娘,不是来得更快?”
那人冷冷睨过来一道“要你何用”的眼神,看来此路不通。
宿郦暗叹一声,没想到素日算无遗策的谢阁老,连自家的姑娘都搞不定,可他也为难:“属下孤家寡人一个……”
行到澄音堂外,谢昶冷冷扔下一句:“传江叔。”
江叔倒是儿女双全,见自家主子开了窍,心中自是高兴,“以老奴看,姑娘定然也是喜欢您的,否则又岂会同您这般亲昵?”
谢昶沉默良久,叹声道:“她还拿我当兄长。”
江叔想了想,“姑娘家若是看到自己心仪之人,会脸红心跳,会不自在,咱们姑娘有吗?”
偶尔也是有的,方才用那青杏糖水时,他那句说完,她小脸通红的模样没逃过他的眼睛,可他无法确定,那一刻是她自己的娇羞,还是有赖于他的心动。
共感之术一日不解,他便一日不能明白她对自己到底几分真心。
可那是个未知数,他等不了。
江叔心下思忖片刻道:“京中这些官宦世家的后宅,小妾通房明争暗斗的不在少数,不论男女,看到自己心仪之人与旁人在一起,明里暗里总会拈酸吃醋,哦,就同大人您看不惯太子殿下与陆小公爷是一样的……”
谢昶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
江叔忙摆手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是说,姑娘若是心里有您,瞧见你与其他女子在一起,心里自然会不舒服,只可惜您一向不近女色,这法子操作起来……”
谢昶自嘲地冷哂一声,她把人家的香囊都带到家里来了,还想着给他与未来的嫂嫂牵线搭桥呢,就是不知,是假大方还是真慷慨?
谢昶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姑娘三日后休假,可是与那李勉之女在曲水阁喝茶?”
江叔颔首,谢昶微忖道:“陈屏那日约在何处议事?”
江叔道:“礼部尚书原本是约诸位大人前往闲云阁,大人可要过去?”
端午的龙舟赛,晏明帝也会亲自前往护城河边的崇圣塔观看,原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礼部与太常寺、鸿胪寺几人议一议最后的章程就差不多了,他就没打算过去。
谢昶指节轻轻叩击案面,思索之下道:“让他将地点改到松鹤楼,挑临水的雅间,我到时会过去。”
江叔心中暗赞一声,松鹤楼与姑娘的曲水阁都在城河边上,就隔着不远的水域,从曲水阁是能瞧见松鹤楼临河的雅间的,大人心中恐怕已有主意。
休假这日又是难得的好天气。
曲水阁出了夏季新菜,李棠月向来是头一个报到的,除阿朝外,还请了家中两位堂姐妹与含清斋两个要好的姑娘。
阿朝只是没想到,苏宛如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她向来只跟在崇宁公主与姜燕羽身边,寻常这种小聚是不会过来的,苏宛如却指着对面的松鹤楼,笑道:“我爹爹今日在对面议事,横竖都在一处,干脆让他捎我一程,何况我也想尝尝曲水阁的新品呢。”
众人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松鹤楼临水的雅间有几位大人聚在一处。
苏宛如笑道:“松鹤楼唱曲儿的和弹琵琶的是一绝,咱们隔得近,也能沾沾光。”
都在饭点儿上,这边的菜上到一半,那头的管弦声忽然一停,苏宛如当即抬眼望去:“阿朝快来看,是你哥哥过来了!”
一时间屋内众人都起身往对面瞧过去。
阿朝闻言也是一惊,凌砚同她说过,哥哥甚少参加这些宴会,今日怎的过来了?
苏宛如见她一脸愕然,不禁诧异:“你哥哥没告诉他今日会到松鹤楼赴宴么?这地方听说还是他选的。”
阿朝无奈道:“哥哥在朝中事务繁忙,岂会事事与我交代?”
苏宛如心下纳罕,她还以为谢阁老特意选在曲水阁对面,就是方便来与情妹妹眉来眼去的,难道当真只是凑巧?
松鹤楼的雅间内,谢昶年轻英俊,气质冷肃,混在一群脑满肠肥的朝廷命官中愈发显得风姿卓绝,格格不入。
他一来,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几名官员当即敛色,人人都规规矩矩俯身参拜。
阿朝趴在窗台,一眼就看到了他,那一身鸦青织金长袍、萧萧肃肃的高大身影,不是谢阁老又是谁?
正对门的主位当然是留给官位最高之人,即便他最年轻,苏宛如的父亲阳平侯只能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礼部尚书陈屏则作为主陪坐在谢昶的左手边。
但考虑到这位首辅大人生人勿进,谢昶的主位就显得十分宽敞,就连阳平侯与礼部尚书也不敢上前热络,闲聊时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从阿朝的角度,正好能瞧见他清隽冷毅的侧脸,桌上摆了酒壶,唯独他喝茶,有种闹市中隐者的清冷气,清瘦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比细腻莹润的透影白瓷还要好看。
一直盯着不像话,阿朝转过头来,才发现雅间内一众贵女全都红着脸看直了眼!
哥哥果然还是这么受欢迎。
也是,这么个风华清举又尚未娶妻的年轻阁臣,放在哪都是香饽饽,眼睛长在人家脸上,她总不能不让人瞧。
对面丝竹声又起,觥筹交错间,陆续上来几个身段妖娆的姑娘,有人指着席间肤色最白、腰肢最细的那个说了句什么,那美人就看向了主位上年轻英俊的男人。
阿朝惊得樱唇微张,眼睁睁看着那美人在哄笑声中举着酒壶径直走向主位,而哥哥居然也没有拒绝!
可凌砚不是说过,他向来洁身自好,从不让姑娘近他的身么!
可那姑娘已经在给他倒酒了!
阿朝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窗框,指尖都有些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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