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许鸢宁愿听到他发出一些声音,这样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第三天夜里,谢盈朝的保镖来了。
密闭的囚室里,许鸢再次见到了谢斯止。
他上身赤着,每一寸都爬满文字勾勒的伤痕。
漆黑的发丝被冷汗打湿,混着血水一起潮湿地粘在脸侧,有种地狱深渊里爬出的堕落感。
他困倦且疲惫,眼眸深垂,因为注射了药物的缘故,无法昏迷或入睡。
谢盈朝捧着一本破旧的书:“十六章,五十二节,第十字。”
“人当敬畏,荒原之神与一草一木同在。”
第十个字,恰好是“一”。
保镖拿着纹身针,刺入谢斯止手臂没有伤口的地方,用当地的文字勾出了一个“一”字。
谢斯止仍有痛觉,他手臂颤抖,抬起灰暗的眼眸:“你就……”
“……只能,做到这样吗?”
每说一个字,血沫就沿唇角溢出。
与肌肤上的伤口,一起暴露在寒冷的囚室里。
额头的血沾湿他的眼睫,脖颈的血流入漂亮的锁骨——他几乎被染红了。
谢盈朝手中那本书,记载着N国当地信仰宗教的箴言。
他看见许鸢,将书递过来:“下一个字,你选。”
许鸢仿佛站在冬日最深的寒冷里,眼里只有谢斯止的伤口。
谢盈朝在他身上刻字,一笔叠着一笔,一道压着一道,原本干净的皮肤,已印上了数不清的伤痕。
这是来自谢盈朝的惩戒——对于她身上那个“止”字。
许鸢捏紧冰冷的指尖:“那个字,不是他——”
“许鸢。”谢斯止出声,但这没能阻止什么。
许鸢与谢盈朝对视:“——是我刺上去的。”
男人瞳孔深不见底。
这话说出口,相当于斩断了谢盈朝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或许会因为对玩物的喜爱而对她宽容,但绝不会无底线的纵容。
许鸢什么都明白,但她依然说了出来。
谢盈朝将书递给保镖,他掏出手帕,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指尖。
囚室角落里,还站着一个手臂满是纹身的女人。
许鸢认得那张脸——世界知名纹身师,总在杂志上露面。
纹身师神情惊恐,不像自愿来的。
以谢家这对兄弟的行事方式,是被绑来的也说不定。
“我咨询了医生,陈年的疤痕难以修复,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谢盈朝目光落在许鸢的腰线,“将字剜去,等伤口自然愈合,长出新的肌肤,再用纹身遮住。”
“这位,会为你设计最合适的图样。”
他仿佛站在冷冽的云端,目之所及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渺小的蝼蚁。
在他淡漠的眼底,许鸢仍是从前的模样,像只温顺的人形娃娃。如云如羽,柔软得一触即碎,干净得像不曾被任何尘埃弄脏,能给人一切关于美好的遐想——如果没有被人在身上留下记号的话。
纹身师戴上手套:“小姐,我要检查您的肤质和肤色,还有纹身处的大小,才能设计合适的图样。”
许鸢抗拒地别开她的手:“请不要碰我。”
谢盈朝唇线绷直:“飞了太久,已经不乖了。”
他垂着眼,挑选盘里的纹身针:“我来。”
两个字,足以令许鸢汗毛倒竖。
她后退,谢盈朝的声音随后响起:“你每退一步,我会在他身上多留一道痕迹。”
许鸢知道他做得出来,脚步顿时刹住。
谢盈朝掀起她的衣摆,露出柔软白皙的肚皮。
他没有把纹身针刺进她的皮肤,而是在她腰身一寸寸描摹。
冰凉的金属触感令许鸢不适,她身体绷紧。
保镖端着颜料盘。
谢盈朝蘸取一点颜料在针尖,于许鸢腰间的“止”字上,画了一只折断翅膀的鸟。
他鼻骨高挺,眉骨又深邃,轮廓立体感十足,撷着一种冷冽的气质。
他与谢斯止,如同北方的风,与南方的雨。
一个眼神中就透出强势的冷意,一个一举一动里潮湿粘腻,却在无形中把阴郁深入人的骨髓里。
鸟儿栩栩成型。
谢盈朝打量了会儿,不满意,拿沾湿的手帕一点点擦掉,又重新提笔。
这一次,是蓝色的颜料,他画了一朵鸢尾。
依旧不满,擦掉重画。
几次后,他终于满意,留下了一只金色的鸟笼。
纹身师连忙拿来本子拓下鸟笼的图案。
而谢盈朝,则拿起一旁消过毒的刀刃,抵在许鸢腰上。
——他要将那个“止”字剜下来。
“会疼一下。”他平静道,“就当做,背叛的惩罚。”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不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而是一个亲吻,一个拥抱,那样简单温柔。
许鸢根本不知道该怎样躲开这所谓的“惩罚”。
这男人一向是她头顶的云翳、胸口的巨石。
在这一刻,更是于黑暗中映出了一道影影绰绰的残酷人形。
她只能站在原地,攥紧指尖,安静地接受命运。
谢斯止抬起染血的眼皮。
“是我废了你的腿,也是我,抢走了你的女人。”他声音低低的,“有恨冲我来,何必伤害她?”
“还是说,你此刻的心情不是恨,是嫉妒?”
利刃停在许鸢纤薄的腰间,谢盈朝脸颊罩了一层危险的颜色。
“你从来都不了解她。”谢斯止粘血的眼睫轻颤,望向许鸢,“她是一个坚韧、又心狠的女人,你的手段无法摧残她,无法折断她,更无法击溃她。”
他顿了顿——
“但我可以教你,怎样真正地惩罚她。”
谢盈朝挑起眉梢。
“哥所生气的背叛,不是那个字,是她爱我——”
谢斯止唇角噙笑,“既然这样,杀了我,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许鸢瞳孔缩紧。
他笑得散漫,任谁也难以猜透他心里所想。
但许鸢明白。
她全都明白。
那身陷囚牢里的护佑。
那藏在散漫笑容里的真心。
那即使被鲜血遮盖,望向她时依然清澈的眼眸——只有乞求她的爱时,才会湿润得像一只狗狗。
谢盈朝向来不会被别人的言语左右。
但这一刻,他回头,看见了许鸢望向谢斯止的目光。
——震颤、温柔,还有几分他从未见过的真心。
这令他无法从容以待。
“你的嘴巴一开始就该缝上。”
谢盈朝淡漠道,“总会说出一些,自以为是的建议。”
随即,他接过保镖递来的枪,枪口对准椅子上的谢斯止:“但这一次,我采纳。”
第96章
“不——”
许鸢去按谢盈朝的手腕,依然阻止不了他扣动扳机的动作。
这一次,谢盈朝的杀意来得太快,太浓烈了,几乎没有给他的理智反应的时间。
咔哒一声。
子弹穿过谢斯止眉心的画面不受控地在脑海浮现。
许鸢耳朵嗡嗡,响起了一些并不存在的机械音,她下意识阖上眼皮。
许久后,预想中的枪声没有响起。
她才从耳鸣中挣脱出来,卷曲的睫毛颤抖,粘着湿意,睁开了眼。
——枪里没有子弹。
谢盈朝不会玩这种幼稚的吓人游戏。
他低头看枪——枪被动过,在此之前,有人卸去了子弹。
谢斯止唇角噙笑,遍布伤痕的胸口缓缓起伏:
“你不会以为,我在瓦巴城待了许多天,只是为了做你手中的猎物吧?”
“我在赛诺集市藏了几只箱子。”谢斯止说,“每只放了一百万美金。”
“医生、守卫、保镖……靠近这间囚室里的,总有人能被钱收买。”他微笑,“这样一个人日夜躲在暗处,傲慢如你,也会寝食难安吧?大概要把有嫌疑的人通通杀死,才能安心。”
听到这话,谢盈朝四个贴身保镖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不必在这挑拨。”被愤怒冲昏的理智回笼,谢盈朝收了枪,“我会查出来。”
谢斯止轻慢地说:“不如我直接告诉你,但我要你一个承诺。”
“谢盈朝,拿你的人格起誓。”他一字一句道,“无论结局如何,永远,不会用任何方式伤害她。”
谢盈朝眼眸沉冽:“我不会许诺做不到的事。”
谢斯止与他对视。
少年时生活在谢盈朝的阴影里,谢斯止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他。
某种意义上,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谢盈朝的人。
他瞳孔如一汪黑水银,即使临近破碎,依然闪着摄魂的光彩。
“总说成为强者要摒弃爱,你又真的摒弃了吗?”
他盯着谢盈朝,“折磨我可以宣泄嫉妒,伤害她,你能得到什么?有些事,该在你我之间了结,她原本……”
她原本该有很好的生活——喜欢的工作,平凡的爱人,有了小孩也一定像她一样,聪明、温柔,一本正经。
是他将她拽入这一场疯狂的旋涡,令她的人生掀起了一时的风浪。
但总不能,一辈子沦陷在狂风里。
“……至少今晚,别伤害她。”谢斯止眼底平静,“你要的,我都给你。”
许鸢的手还以一个阻止开枪的姿势搭在谢盈朝的手腕。
她衣边卷起,露一截雪白的腰线,谢盈朝盯着那只鸟笼,又盯着她面孔。
“送许小姐回房。”
许鸢知道,谢斯止与谢盈朝做了交换。
——用他为数不多的筹码,换回了她。
“我不走。”
许鸢眼圈红了。
在这里,每一秒都是无法确定的。
她害怕这一走,这个人的好与坏,会随那些鲜血和尸骸一起,被风沙掩埋。
可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囚室的门缓缓关上,将她与谢斯止隔绝在两个世界。
许鸢的手落在囚室冰冷的门上。
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害怕失去他。
……
囚室。
头顶的灯丝被烧断了,室内用烛火照明。
春夜里,一只蛾子飞到火苗上,被灼烧了翅膀,落叶般失去生机坠落在地。
谢盈朝盯着眼前的人。
初见时,暴雨日。
他像只被淋湿的小狗,躺在那女人怀里奄奄一息,虚弱得随时会死掉。
即使后来,成长为一个心思很深的少年,谢盈朝也从没把他放在心上。
谢斯止对他的评价,是傲慢。
他认可——绝对的实力与自信确实会让人松懈。
静默持续了很久,谢盈朝才开口:“你很恨我?”
“不如说是一片阴云。”
谢斯止不认为,他对谢盈朝的感情只是单纯的恨。
男人的阴影笼罩了他的少年时期。
他观察他,揣摩他,寻找他的弱点。
就像一座布满荆棘的山峰,遥远望着,以此为终点,踩着荆棘一步步攀至顶峰。
“比起你,我更恨自己。”谢斯止咽下一口血。
无数夜晚,许鸢屋内摄像头里看到的画面都令他彻夜难眠。
曾经他以为,世界上的恨意守恒,只要在谢盈朝身上宣泄了恨,许鸢就会对他少一点恨意。
后来他发现,行不通。
她的爱恨泾渭分明,有些债,只能自己偿还。
“络腮胡,鹰钩鼻,砖红色头巾,三天前晚上,守在囚室门口。”他痛快地告诉了谢盈朝那个人的身份,“你的枪留在囚室里,我用一箱美金为酬劳,请他卸去了子弹。”
谢斯止描述的这个人,谢盈朝有印象。
他是艾琳的手下,艾琳此刻被他软禁着,他为了钱替谢斯止做事,谢盈朝丝毫不感到意外。
“我给他的美金不止一箱,听说哥与金斯莱小姐产生了一点矛盾,拿了剩下的钱,他会去做什么?”
谢盈朝拧起眉。
“敌人的敌人,永远是朋友。”
谢斯止轻慢地笑:“一向理智的你也会被情绪主宰,做出这样的事?”
为了一个女人,与同伴割席,将自己置于风险之中,的确不是谢盈朝的作风。
谢盈朝神情淡淡的,那些事在他眼中根本无关紧要。
基地里很多艾琳从前的手下。
但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最见风使舵。
艾琳被他软禁,就算依然有人对她忠心,也不会太多,处理了就是。
倒是谢斯止。
他盯着他。
谢斯止垂着头,半边脸颊隐匿在昏暗的烛火中,神色模糊。
“下回,打算用什么筹码?”
谢斯止轻笑:“我已经是阶下囚了,哥想要的东西总会得到的,不是吗?”
……
基地一公里外。
谢铎穿上防弹衣。
手下问:“基地里传来的信息,确定无误吗?”
金斯莱基地一向防御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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