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雯现在懂了——王妃她就是个小妖精,多半是把王爷的魂给勾了。
顿了顿, 沛雯又叹息一声:“王妃可难受呢,刚睡下时嘴里喊着热, 又喊着冷。”
十丈之外的水滨亭台, 廊下挂着数盏幽幽宫灯, 被风掠过时, 映在湖中漾开浅浅的波纹。
秋日的红叶在夜色中依旧绚烂, 晏希驰躬身伏首在桌案上,半张脸枕在左手臂弯里,眉目深挺,轮廓线条苍白冷硬。
另一只手, 则随意地搭在桌沿上, 阿凛只晃了一眼, 便第一时间返回阁楼去找李医师了。
明晰的指节间, 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淌落下来,洇湿了小片地面。
是捏碎杯盏时,被崩裂的碎片所划。
“主子,王妃睡下了。”心下喟叹一声,玖卿语气恭恭敬敬。
“她睡下了,关本王什么事。”
晏希驰是闭着眼睛的,开口时气息不稳,明显心绪也不稳。
“王妃说她热,还有冷。”
静默,男人睫羽轻颤了一下,蹙眉,心口揪得直哆嗦。
半晌。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不必再报备她的任何事情,滚吧。”
玖卿当然没滚,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阿凛很快返回:“主子受伤了,属下让李医师替您处理伤口。”
“滚出去。”
言罢,又一支杯盏被砸碎在地,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男人支着手肘从桌案上起身,后背靠上轮椅时,胸膛起起伏伏,眼眶始终泛着血丝,隐而有些潮。
老实说,饶是阿凛,也从未见过晏希驰这般发脾气。此刻的他再不像什么威严肃穆,气势摄人的西州藩王,也非什么令人谈之色变的皇权特使指挥使。
而只是一个少年人。
阿凛劝不动,玖卿自然更无法,李医师则颤巍巍抹了把额头的汗。
如果叶祚在场,一定知道晏希驰此刻最想要什么,他最想要自己女人的心疼,最好能给他亲手包扎,否则就像没人要的野草,自暴自弃了。
阿凛跟玖卿哪里懂得这些心思,且就算他们能想到这个层面,那王妃现在可还病着呢,他们也断断不可能去给人叫来。
甚至晏希驰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这份微妙的潜在心思。
反正就是干倔。
我疼,但我就是不止血,我就让它凉着。
无法,李医师只得退下,没走几步,又听晏希驰凉嗖嗖道:“回来。”
“诶?”
“多久能醒。”
李医师提着箱子,看了玖卿和阿凛一眼。
道:“回王爷,王妃此番受了风寒,见症头痛,内热外寒,待身上的汗水出去之后,快则明日即可醒来,慢则看个人体质。”
眼见着王爷面色越发沉郁。
李医师补充说:“不过王妃还年轻,只要醒过来,很快便能恢复活力。”活蹦乱跳。
晏希驰不置可否。
半晌,也不知思忖了些什么,眸色晦暗不明,虽有些颓丧,但最终还是伸了手。
碎片扎在男人掌心,鲜血正汩汩渗出,触目可感的疼。
阿凛别开了脸,李医师则赶紧上前将手提箱打开,取出需要用到的工具,先将那些碎片一点点清理出来,再给掌心上药,止血,包扎,全程下来晏希驰一声不吭,黑沉沉的视线落在并不具体的远方,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倒是李医师由于心神紧张,不免想起自己一位曾在宫里做过医官的同僚,曾私底下跟他抱怨说,天家后宫里那些个越是受宠的妃子,但凡有个意外,圣人每次都会说,朕的爱妃若有什么差池,朕必砍了你们的脑袋。
还好定王殿下不是这种人,他一把年纪了,可受不住那等惊吓。彼时的李医师显然不曾料到,这种话他早晚都会听到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包扎完毕之后,出于一点私心,李医师也给晏希驰探了探脉。
“王爷心脉紊乱,还望保重身体,烈酒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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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雕花窗棂,天光从薄薄的纱幕缕缕倾泻,江莳年彻底醒来,是三日后的午间时分。
白日的长乐坊依旧声乐袅袅,只不过所有嘈杂和喧嚣都似来自远方,近处大抵安谧,窗外有飞鸟掠过,隐隐能望见城东一片成片的朱墙黛瓦。
江莳年给了自己片刻反应时间。
又回到现实了呢,只不过还是书中世界的现实。这一次,她莫名有种虚无缥缈又隐隐奇异的感觉,似乎往后余生,自己会彻底属于这个世界,永远也无法摆脱或逃离一些东西。
分明也不曾过去多久,但上辈子已然恍如隔世,好像一切都离她非常遥远了。
待身体的感官渐渐苏醒,江莳年小猫儿似地呢喃了两声,头不沉了也不痛了,身体感觉舒服了许多,她伸了个懒腰,慵懒惬意得很。
就是肚子好饿啊,好想吃东西,但嘴里明显一股药味,身上也汗津津的。
江莳年第一时间想要洗漱沐浴。
“姑娘醒过来了!”鱼宝的声音响彻整个水滨阁楼。
自己虽然人在长乐坊,但鱼宝阿茵和沛雯都在身边,江莳年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但也没问,只是朝她们笑了笑。
倒是沐浴期间,沛雯在屏风后自顾唠叨着:“王爷今日清晨昏过去了,要不是阿凛手快,得一头栽地上去。”
“王妃昏睡的这三日,王爷第一晚喝醉了,剩下的时间都没休息,从第二日开始守着您呢,一直未曾合眼。”
“再年轻的身体,也遭不得这般折腾啊。”
江莳年心说那确实遭不住,几天不睡觉容易猝死。但更多的注意力在自己手腕莫名多出来镯子上,江莳年随口哦道:“知道了,等会儿我去看看他。”
少女声音清凌凌的,乍听与往日没什么区别,但沛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呀?”
“早给姑娘备好了,日日顿顿的都有,就等着姑娘醒来呢。”鱼宝这几日可担心坏了。
“辛苦你们啦,谢谢,我手上这镯子哪里来的,好漂亮啊。”
“王妃太客气了。”沛雯收拾着她换下的衣裙:“王爷给你戴上的。”
嗯?
江莳年挑了下眉。
水滨阁楼有明瓦,少女将自己左手手腕抬高了些,举到刚好泻进来的几缕阳光下,细细看了一阵。
怎么说呢,认不出是什么材质,肉眼看着有点像玉石,却比玉石更加晶莹剔透,颜色是最耀眼的绯焰色,纯净无瑕,漂亮得惊心动魄。
但怪就怪在,这玩意儿大小刚刚好,戴着不算紧,但也绝对取不下来的那种。
所以究竟是怎么戴上去的?
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江莳年就没管了,她其实不大喜欢身上戴首饰,特别是耳环,手镯,项链一类,偶尔戴戴还可以,每天戴着就会觉得累赘。
沐浴完毕,沛雯替她擦干头发,鱼宝和阿茵送来热茶和时下水果,让她先垫垫肚子。
铜镜前的少女墨发如瀑,蓬松柔软,虽是病后初愈,气色却已然很好,不施粉黛也美得不可方物。江莳年知道自己美,也满意自己的长相,主要是年轻,一脸的胶原蛋白。
“暂时不用绾发了,能帮我找把剪刀来吗?”沛雯替她挽发时,江莳年嘴角含着阿茵喂的桂圆含含糊糊地说。
三人皆是一愣。
“姑娘要做什么?”
“剪一点点头发呀。”
当然不是失恋剪头发的那种,而是江莳年觉着自己披头发太好看了,但她喜欢发尾整齐的那种,想剪个公主切,刚好天气越来越冷了,到时候披着,后面用发带随意绑绑就很好看。
沛雯道:“这可使不得。”
古代女子剪头发一般表示看破红尘,也有夫妻离别之意,青丝通"情丝”,表示失去爱人,心已死,为断发绝念等等。
正所谓“春来削发芙蓉寺,从此萧郎是路人。”
听了沛雯的解释,江莳年垂眸笑笑,再抬眼时,眸光依旧清澈明亮:“哪有那么复杂啊,头发剪了还可以再长的嘛,又不是要削发为尼。”
三人皆被逗笑了,但沛雯还是道:“不太好吧,王爷要是见着了,定会多心的。”
“那我给他解释就好了嘛,说不定他会喜欢呢,毕竟我这么美丽对不对,谁能拒绝?”
古代女子说话哪有这般直接的,阿茵红了脸,鱼宝吹着彩虹屁连连附和,沛雯则不自觉宠溺地嗔道:“不嫌害臊。”
“说的实话嘛。”
“所以王妃是不与王爷置气了?”这就对了嘛,夫妻恩爱多好。
江莳年却轻飘飘掠过了这句话,只笑眯眯道:“按我说的剪吧。”
的确剪得不多,更接近于修,江莳年闭着眼睛,听着剪刀在身后发出的极其细微的轻响,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些不大真实的东西。
这几日她虽是昏迷状态,但偶尔也有会些模模糊糊的意识。好像有人小心翼翼用身体拥贴着她,怀抱滚烫,静谧安稳,温暖如春,偶尔在她耳边低语,似午夜梦呓。
再睁眼时,仿佛在铜镜中看到了崭新的自己,有点变化,但也没没什么具体变化。
还是很美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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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午饭之后,江莳年一人去了晏希驰的房间,离得不远,就在她的隔壁。
环境清雅的阁楼坐落于水滨中心,四下雕栏玉砌,房中燃着淡淡的安神香,沁人心脾。
此时此刻,床上躺着的男人面色苍白,睫如鸦羽,深挺的眉宇依旧英俊得令人心折,只是唇色极淡,还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儿。
窗外时有风起,掀起廊下的灿灿帷纱,基于无人打扰,江莳年随意坐在床边,安安静静盯着他看,看着看着,注意到他右手掌心缠着纱布,上面依稀有着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移开目光,少女懒懒支着下巴,颇有些百无聊赖,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他眉宇处轻轻抚了一下。
怎么睡觉也蹙眉呢。
江莳年不喜欢晏希驰蹙眉的样子。指尖温润,玉手纤纤,奈何无法消融他眉宇霜雪,那便算啦。
“我要出去玩啦,要找几个比你还俊的男倌,让他们弹琴给我听。”
江莳年弯了弯眼睛,起身离开,手腕被倏地被人一把拽住。
不是昏迷了吗?江莳年眉头一挑,倒也不见丝毫惊慌。不过是她想多了,晏希驰并没有突然醒来,他始终是闭着眼睛的,而他这个动作,更像是常年刻在骨子里的戒备,令他的身体在隐隐感觉到有外物侵扰时,本能给出的应急反应。
可是他力气好大,她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挣脱开来,挣开之后,江莳年记起一件事,轻轻拨开了他的左肩亵衣,果然青紫一片,光是肉眼看着都觉得疼。
给人衣襟合上,江莳年发了会儿呆,便不再逗留,出去玩儿了。
先是带着两个小姑娘和沛雯一起,给长乐坊的娱乐项目都过了一遍,譬如游湖,观赏歌舞,流连赌坊,听琴品茗,为顺眼的男倌一掷千金,掷的都是晏希驰的钱,江莳年一点不心痛,怎么阔气怎么来。
沛雯根本阻止不了,但沛雯觉得事情要坏,倒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王妃这是在踩王爷的尊严啊,若是给京中那些王侯贵胄们知道了,王爷今后颜面何存?
江莳年却无所谓地道:“面子不值钱,开心最重要。”
期间偶遇叶祚,江莳年还跟人在坊内一间茶肆聊了起来,直给沛雯忐忑得七上八下。
现在王爷昏迷着,根本没人管得了江莳年,就算王爷醒着,沛雯也怀疑,他们这一行人谁也管不了如今的王妃,
她就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一样,从前她凡事还会把王爷挂在嘴上,做什么事情无论大小还是鸡毛蒜皮,多半都是为了王爷。而今,她是真的在纵情享乐,心无旁骛,好似天榻下来也与她无关。
鱼宝虽也觉得处处不妥,但她家姑娘要上刀山,她也只能陪着下火海,姑娘开心她就开心。
叶祚本身是个古代版“社交达人”,和江莳年挺聊得还挺投缘,许多话题一点即通。
后来还调侃她:“姐姐那晚是拿叶某作挡箭牌了吧,怎么样,跟你家夫君和好了吗。”
“该是没有,否则姐姐就不会出来浪了,可还需要叶某助力?还要男倌吗。”
“怎么不要,不过你就算了,晚上我要泡温泉,你给送几个卖艺不卖身的过来吧,要长得最好看的,钱算王爷头上。”
叶祚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笑了:“成。”
沛雯:救命。
玩了一下午,时间也差不多挺晚了,暮色渐渐西沉,江莳年带着沛雯和俩小姑娘吃了不少长乐坊的特色美食,这才餍足的回了水滨阁楼。
温泉就在阁楼下的廊桥对面,露天的,算是她们暂时的私人领域。
“一起泡泡?”
三人直摇头,她们不敢,且这种时候,虽然王妃身上穿了衣物,且不止亵衣。
但人在水中时,那纤美的腰肢,玲珑的身段,婀娜的曲线……阿凛和玖卿直接回避了,暗卫曲枭恨不能自戳双目。
温热的水汽氤氲着,袅袅飘散开来,五位容色俊美的男倌们于温泉岸边,为江莳年合奏着靡靡之音,个个都是长乐坊的顶尖货色。
啧,太享受了,舒舒服服又懒洋洋地靠在泉边的石阶上,江莳年举起案台上的琉璃杯盏,喝了一口长乐坊的上品果酿,爽啊。
“敬自由,干杯。”
可惜了,这份自由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暮色将黑未黑时猝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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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希驰是戌时左右醒过来的,年轻人体质好,精神力恢复得快。第一时间,他听到了楼下的阵阵琴音,却没怎么在意,只问了玖卿江莳年醒了没有。
得知她醒了,男人紧绷几日的神经稍稍放松,第一时间想去看她,可人就是这样……担心的时候担心得要命,但得知对方安然无恙,那些之前被强行按捺的各种心绪又一次翻涌出来,“旧账”跟“余怒”未消,在心上梗成一道裂痕。
她说过不想见他。
他何必上赶着往前凑,于是晏希驰克制住了冲动,事到如今,他不能再给她任何娇纵,否则她今后就要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该是表现得心如止水,冷落她,让她自己意识到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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