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杀的是谁,她不认识,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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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丫鬟们口中的“谣言”传开时,传到后面,直接成了“谢大公子强辱了定王妃”——
如晏承钊所料,他趁着婚宴上人多眼杂,刻意制造事端煽风点火,仿如平地惊雷,炸得整个镇国公府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这种时候无人会去在意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只会在意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这是无可挽回的。
原本喜庆的婚宴戛然而止,仿如被一双无形之手生生掐断,连戏班子和乐师都因满座宾客死一般的沉寂,不知嘴里的唱词是否该继续下去。后来连坐在新房里等着新郎来掀盖头的谢湘芸也被惊动了。
率先冲向后院的,除了玖卿,谢渊,还有傅玄昭。
傅玄昭甚至是三人里动作最快的那一个。
再就是镇老国公夫妇,谢渊的父母和谢威的妻妾等人。
兵荒马乱,鸡犬不宁。
唯余晏希驰。
坐着轮椅,被无数双眼睛瞩目,落在众人之后。
因找不到江莳年,且听到谣言并急慌慌返回宴席的沛雯,永远忘不了晏希驰当时的神情。
彼时暗影,玄甲卫士,阿凛,都不在他身边,玖卿体恤主子不良于行,且这种事万分火急,已代他先为行动。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至于那些游离于状况之外的宾客们,有人不知发生何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震惊,也有人事不关己,或幸灾乐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无人敢去触碰那尊冰冷的轮椅。
晏希驰只能自己驱着轮椅。
于尚有积雪且人来人往的庭院中,朝着并不熟悉的后院行进,整个婚宴陷入混乱,期间甚至无人为他指路。
在沛雯还是小姑娘时,很遥远的记忆了,她作为老太妃程氏身边的丫鬟,是见过幼年时期的晏希驰的,那个阴沉沉的小男孩,偶尔在无助或伤心时,会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此时此刻,轮椅上的男人没有表情。
但沛雯就是觉得,王爷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他没有哭,却无助得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已经有那么多人去到现场了,沛雯到底年龄大些,还算冷静,眼见那太傅之女何月姣,想要去碰王爷的轮椅,却因男人惨白的脸色,身上散发的某种临界气息,以及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脉络,而略有迟疑不敢靠近。
沛雯终是快速穿过人群,顾不得冒犯,自行上手去帮晏希驰推那轮椅。
却听男人嗓音气若游丝:“不用管我,去她身边。”
谢家不是定王府,没有专为方便轮椅行动而置放的踏板。
这一夜,这一路。
台阶,鹅卵石道,坡路,门槛,前所未有的多。
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世界碎开了不真实的裂缝,于一片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坍塌。
晏希驰的心仿佛被人生生挖开了一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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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公子谢威的尸体,就横在双眼发直的少女的脚边。
这样一幕,不仅是江莳年的噩梦,同样也是谢家人的噩梦。却是晏承钊的意外之喜。
初衷是想离间定王府和镇国公府之间,顺便报复一把晏希驰,作为一个男人,自己的女人被友人的兄长强了,这是何等的耻辱和锥心,即便天王老子来了,两家之间的关系也再无修复之可能。
嘿,没想到,定王妃倒是没受辱,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杀了谢威。
也罢,反正效果都一样,目的达到了就行。
所有人都被所见的一幕震惊了。
极度的心理冲击之下,江莳年的身心早就极限,药效明明已经退去,她却依旧站不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过,却在一直强撑着……
等一个人。
亲口告诉他,自己没有受伤,没有乱了阵脚,自己很勇敢,想对他说别害怕,别难过,她很好。
紧握着那只镯子,仿佛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开始,江莳年便知道自己会等来什么。
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满脸的血迹上,落在她被染红的裙摆上。
那些眼神中有震惊,有怜悯,有钦佩,有心疼。
傅玄昭第一时间脱下身上的喜袍,想遮住她肩上半敞的衣襟,想抱她起来。
“别碰我……”江莳年说。他看见了,会不开心。
与此同时,谢渊阻止了傅玄昭的举动,最终是玖卿的衣裳披在了江莳年身上。
江莳年说:“王爷坐着轮椅不方便,你去帮帮他,你告诉他我很好,让他不要着急,让他带我回家……”
少女蜷缩在墙角,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玖卿也意识到王妃没有出事,松了口气的同时,依言听从,踏出院门后,自发以焰火发了信号,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去接晏希驰。
绚烂的焰火冲向夜空,绽颇十一月京都墨色的天幕。
很快,密密麻麻的脚步踏碎长街积雪。
无数暗影和玄甲卫士们雷厉风行,将整个镇国公府围堵得水泄不通,曲枭也在大寅律法的约束下,第一次擅闯了朝廷官员府邸。
不知何时醒来地穆月,被人从地上扶起之后,先是一脸懵然,待从满院人声中隐约得知发生何事,以及看到墙角少女满身是血的模样。
穆月哇地一声就哭了。
…
后来的记忆,很混乱,江莳年其实不大关心。
谢家人几乎不知如何自处。
好好的婚宴闹成这样,谢夫人和谢家祖母第一时间开始掩面痛哭,谢威作为谢家嫡长孙,即便再不成气,那也是谢家血脉,是谢夫人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谢湘芸和谢渊的亲哥哥。
谢老国公则铁青着脸大声呵斥,呵斥府上的下人,也呵斥谢威的夫人和几房妾室;谢渊则相对冷静些,第一时间下令此事不许任何人外传,但今夜这种状况,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江莳年几乎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件事或许第二日就会传遍整个京都。
人言可畏,即便她的清白还在,名声也会从此毁了。
背后之人,背后之手,当真卑劣歹毒至极。
她自己当然不会在乎什么名声,满世界的纸片人罢了。
但是有个人,江莳年却很担心。
…
再后来,她看到一双颤抖的手,终于朝她伸来。
那双手很漂亮,如记忆里一般骨节明晰,腹和虎口处有薄薄的茧,握上时,却是令人触之生寒的温度,晏希驰的体温是寒凉的,凉到几乎僵硬。
江莳年不知道。
他们两人其实有个共同点,就是极度的恐惧之下,手脚都会变得冰凉。
“对不起。”
这三个字,晏希驰说得有多痛彻心骨,江莳年体会不到。
只是最艰难的时刻都挺过来了,心理素质强大到不行,却在被他抱进怀里的瞬间,眼泪陡然决堤。
她不受控制地开始哭泣。
似要把先前积累的所有恐惧和肝胆俱裂都哭出来,她一遍遍说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怎么办……”
晏希驰没有回答。
大手抚上她的后颈,不知是触了她什么穴位还是怎样,江莳年很快便不再颤抖,而是于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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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一切都是安宁的。
后来自己何时回了定王府,身上的衣物是谁换掉的,满身血迹是谁清理的,江莳年都不记得了。
她重新躺回了桦庭后院柔软的床榻上,身边有丫鬟婢女们轮流值守,医师们也时刻关注着。
她不知道这一夜,京都有多少人无法入眠。
知情者们纷纷议论唏嘘着,这一遭谢家和定王府之间将如何收场,毕竟于某些方面来说,这几乎会影响到朝廷势力的倒戈变迁,不少人生怕被殃及池鱼,避而远之。
而作为置身于漩涡中心的人,江莳年反而是有惊无险,抽身最快的那个人。
至于此番被殃及和牵扯的,却是江莳年的脑袋瓜儿不足以理清的迷乱之网。
人人都以为晏希驰会率先发难谢家,亦或谢家因丧子之痛要定王府给出说法。
然而。
子夜时分。
人心惶惶的除镇国公府之外,还有四皇子的瑞王府,四皇子的随侍、长史、幕僚们个个惊疑不安,所有死士暗卫们更是纷纷集结,于城东定王府门外四下徘徊,举棋不定。
没人知道,定王妃和谢家大公子事件之后,晏希驰为何没有将矛头对准谢家,反而第一时间“请”了晏承钊到定王府做客。
晏承钊的老丈人董大学士得知消息后,连夜更衣进宫,说有要事需奏请天家。虽然明面上一贯相安无事,但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知定王与四皇子不合。
“晏子琛,你是不是有病?!你女人被搞了,你他妈绑我做什么!”
晏承钊也是万万没想到,他看了场大戏之后,心神愉悦,都准备打道回府了,竟然会被定王府的玄甲卫士给就地擒拿,还是当着所有宾客们的面。
他堂堂瑞王,还是皇子,他晏希驰怎么敢?!
目击者们更是个个一头雾水。
桦庭,夜风簌簌。
雪色里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混着四下的戒备森严,晏承钊半生风雪,机关算尽,最擅于背后制造事端煽风点火,自问浑水摸鱼,算无遗漏。即便事情确有蹊跷之处,晏希驰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到他头上。
“松绑。”晏希驰说。
那阴森森的声音,晏承钊听得头皮发麻。不过到底是老熟人了,他笃定晏希驰不敢拿他怎样,这人最擅与人打心理战术,搞不好就是要炸他一波。
晏承钊稳如老狗。
再不济他的人也会有所行动。
然而松绑之后,晏承钊刚要若无其事“寒暄”几句,却有人从背后将他一脚踹得飞了起来。
在看到主子的手势之后,曲枭这一脚,可谓用了十成的力气。
一口鲜血喷出来,晏承钊直接以“脸杀”的姿势,毫无防备地又惊怒万分地砸在了一尊轮椅跟前。
下一秒,不待晏承钊反应,也不待他起身。
他的头颅被一只青筋暴凸的手抡起来,朝着地上狠狠一掼——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分开
“是不是你做的。”
这一掼, 脑袋和上半身砸向地面的瞬间,晏承钊当即以手护头,却仍是耳鸣目炫, 七窍流血。
“我他……妈操……你祖……宗十——”
又是狠狠一掼。
晏承钊嘴里发出令人悚然的惨叫。
与此同时, 定王府外的两波暗影剑拔弩张。
玖卿毫不怀疑,若主子使出全力, 四皇子的头颅会被掼成一摊烂泥。
“是不是你做的。”阴恻恻的声音又一次发问。
京中人尽皆知, 谢威出了名的嗜酒好色, 旁人大都当他酒后失智, 一时色迷心窍才做出荒唐事来,虽然最终并未得逞, 还为此丢了性命。在晏希驰的认知里, 世事却没有偶然,任何事情发生了, 背后必有其可追溯的源头和动机。
他的王妃很聪明,穆月身手了得, 若真只对付一“临时起义”的色批, 实在绰绰有余。除非背后有人设计, 而这人绝不可能是谢威本人。
满脸是血, 还被揪着被迫仰头, 晏承钊崩溃道:“你他妈倒是……说一下……什么……事啊操——”
到底自幼习武之人,身体耐造也抗揍,即便七窍流血,晏承钊仍在尝试起身, 试图反击。
“装疯是吧。”晏希驰一双凤眸前所未有的混沌, 又一次抬手时, 周身杀伐之气如潮汹涌。
一旁的玖卿忍不住上前两步:“主子……”
这是一声提醒。
留活口。
晏希驰虽为大寅英烈之后, 身上战功赫赫,又颇得圣人青睐,但晏承钊到底是皇子。
皇帝的儿子,跟皇帝的侄儿,有本质区别。
基于眼下正在发生的,玖卿已猜到今晚谢家一事定与晏承钊有关,否则主子不会在这个当口失去理智。
然无论如何,最好的结局该是由圣人亲自发落。
从前的皇权特使指挥使,被赋予过先斩后奏之权,而今的西州定王却没有这个权利。若四皇子今夜死在桦庭——朝野必生动荡,又或情况糟糕的话,主子可能会被圣人以谋杀皇子的罪名,轻则抄家流放,重则以罪论诛。
玖卿能明白这里面的轻重,晏希驰自然心如明镜。
可他只要一想到。
若非他的王妃足够勇敢,若非那只镯子在关键时刻替他守护了她,后果会是怎样……
江莳年会被强.暴。
一次又一次的抡掼,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着这冬夜风声簌簌,任谁听了都会头皮发麻。
晏承钊显然也没料到,他堂堂皇子,竟有一天会被一个残废单方面殴打到毫无还手之力,他怎么敢?!他的暗影呢!他的侍卫呢!都他妈迷路了吗!
尊严被践踏,骄傲被粉碎。
终于,不知是被抡得狠了,再也受不了了,还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晏承钊仿佛失智一般,突然“回光返照”,狰狞又扭曲地哈哈大笑起来,口齿也清晰了许多。
“你这条阴沟里的蛆虫,乱咬人的疯狗,无能狂怒的残废,你他妈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拿老子撒气,有种杀了我,你敢吗。”
“不敢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近女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了个女人疯成这样,早知如此,老子就该找人给她轮——”
“砰——”
这一次,晏承钊久久没能再发出声音来。
然而人在极致的屈辱和愤怒之下,往往有着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几口鲜血喷出,冰冷的轮椅之下,血色与雪色蜿蜒交织,晏承钊眼前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神色却越发癫狂。
“有朝一日,能看到咱们高贵自持的定王殿下狗急跳墙,痛快,真他妈痛快……来,杀了我,杀了本皇子,你的女人,你家祖母,你整个定王府都给老子陪葬,动手,别犹豫……今日你若弄不死老子,老子今后定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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