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他淡声道了两个字:“轮椅。”
即便气若游丝,语气依旧不容置喙,阿凛最终只得将晏希驰扶上轮椅。轮椅的轮子上同样缚有防滑锁链,这才能在山野雪地里勉强行进。
偌大的林海中,不时有风卷过。
无边夜色令周遭一切显得黯淡阴森,好在有玄甲卫士们举着火把在前方开路探路,速度虽慢,却有条不紊。
“当心脚下,王妃嫂子。”穆月搀扶着江莳年,偶尔提醒两句,怕她滑到。
小心翼翼前行着,每走几步,江莳年都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轮椅上的男人被玖卿推着,是闭眼瞌目的,眉宇间说不出的疲倦。
仿佛错觉,江莳年总觉此刻的晏希驰,好像离她很远。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尚未琢磨清楚,耳边猝然响起阿凛一声急促的低喝:“保护王爷!”
怎么说呢。
真的只是一瞬间,穆月松开了她的手,拔剑格挡的刹那,剑锋之上火花四溅。
浑身寒毛迅速爬上背脊,江莳年的头皮猝不及防一圈圈发麻,一圈圈炸开。
什么凛凛杀气,破风之声,江莳年原本都是感知不到的,但跟在晏希驰身边这么久,她已经知道刀剑格挡箭矢时发出的刺耳铮鸣,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前方有火把落地,与之伴随的是个别玄甲卫士中箭倒下。
——箭雨。
——刺客。
——有人要杀晏希驰。
意识到这三个讯息,江莳年心脏怦怦狂跳,僵在原地不敢乱动分毫。
脑海中莫名浮现一句不算久远的话:“因为某些原因,本王身边危机四伏。”
的确,晏希驰身边很危险。
这个念头尚未过完,视线的正前方,玄甲卫士凌乱的刀光剑影之中,有一瞬冰冷的寒芒闪烁而至。
那是一支弩箭。
直朝她的方向而来。
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的,江莳年原地抱头蹲下。
按理说她平日反应迟钝,又非是这些书中世界的习武之人,速度再怎么快,也定然比不上那只迎面而来的箭矢。
可人在生死关头,总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现实世界人们口中所谓的“奇迹”,便往往都是这么来的。
后来的岁月,江莳年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如果重来一次,自己是否还会选择蹲下?哪怕潜意识知道晏希驰就在身后,自己蹲下了,中箭的可能就是他。
答案是——会的。
上辈子短短一生,江莳年从未爱慕过谁。
这辈子,隐隐爱了。
有多爱?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江莳年永远最爱自己。为男人挡箭这种事,不在她的价值观之内。
出于侥幸心理,她也想过那只箭矢说不定会被前方的阿凛,穆月,或其他人格挡住呢?
然而下一秒。
“扑哧”一声清晰的脆响,那是血肉肌骨被金属刺穿而发出的声音。
江莳年猛地抬眸,看清眼前一幕时,瞳孔一点点放大,所有意识再也凝聚不成一个点来。
“王爷!”
这一声“王爷”,不知混杂了多少人肝胆俱裂的声音,唯独没有江莳年。少女眼睁睁的,盯着那只箭矢刺穿晏希驰的胸膛,鲜血从他的嘴角,胸前衣襟,箭尖之上,滴滴答答淌落下来,瞬息之间染红江莳年的整个世界。
双唇翕张着,说不出话来,也流不出眼泪。
脑袋之中空空的,江莳年就那么直愣愣盯着轮椅上的男人,盯着他的眼睛,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事后很久她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一件怎样的事——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晏希驰连人带轮椅,出现在了她的正前方,他的双臂甚至还是张开的,那是一个下意识拥抱和保护的姿势。
怀中却空空如也。
因为被保护的那个人。
她蹲下了。
原来这世上,爱意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作者有话说:
冬狩副本结束)
第86章 背弃(改了细节和末尾时间线)
韶和十四年, 冬。
皇家冬狩大赛第四日,定王妃意外坠马,晚, 定王遇刺。
皇帝震怒, 下令严查。个中细节,谁也不清楚, 但世事总有相似的规律, 待一切尘埃落定, 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 往往还是风月更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京中最热的话题莫过于——定王爱妻如命。作为饭后谈资, 也有不少人提及傅玄昭, 顺带同情谢湘芸。这一遭后,四人一经搬上台面, 多少有那么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各种流言风行一时, 版本不一。
几句不痛不痒的唏嘘调笑, 似涵盖了所有。
却不知于当事人那里, 是一种怎样的铭肌镂骨。
一直以来, 对死亡的恐惧, 和求生的欲望,是江莳年穿书之后,生命的全部底色,也是支撑她前行的所有源动力。可以说她过往所做的每件事, 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能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
这一点过于深切, 以致于她遇上什么事情, 第一反应是自保。
分不出多余的心思考量其他, 在迎面而来的危险面前,身体的本能已经替她做出反应。
至于后来……
则远远超出了她的可承受范围。
上辈子所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三观,所见识的无论现实世界还是书本影视里的痴男怨女……让江莳年的选项里,永远不可能有为男人舍命这一项。
爱情于她是锦上添花,永远都要排在生命之后。
可是这个世界不一样。
它说死人就会死人。
而当那支闪烁着冰冷寒芒的弩.箭,在她的侥幸之外,陡然刺穿晏希驰的胸膛——那曾经被她一遍遍依靠,抚摸,感受过脉搏和心跳的血肉之躯。眼睁睁看到男人面朝自己时,最终无力垂下的双臂。
少女眼中血色蔓延,已有价值观开始一点点崩塌。【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过往的江莳年,从未觉自己自私凉薄,面目可憎,可在晏希驰的衬托之下,她仿佛被人陡然扒光了底衣,自保成为一种镌刻于自我意识里崭新的罪孽。
怕死并不可耻,死亡是人类的恒久话题。作为一个很爱自己的人,江莳年从来理直气壮。可那一刻,她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不配。
这世上有一种痛苦,是将自己喜欢的人伤到体无完肤。是望进那双眼睛,便可感知它内里蕴叠的哀伤有多刻骨。比起死亡,它是一种绵长的痛,没有实质,却能将人的内在精神击垮。
【宿主不必过于自责,求生是你们人类的本能,永远将自己放在首位,这没有错。】
【只是你在优先考虑自己,而反派在优先考虑你罢了。】
【如果你本身会武,你肯定会跳出来保护反派,大杀四方,事实是你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自保没有错,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会承受不住。】
【至于反派的选择,我们谁也没料到,不是吗。】
脑海中机械的娃娃音,通常透着理性和冷漠,但这一次,它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不属于人工智能该有的叹息。江莳年知道它在说话,她也每个字都能听懂,但是它们连起来,她突然很费力也理解不了那是什么意思。
北麓山的夜风,夹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吹进江莳年的鼻腔里,那是她终其一生不愿回忆,却永远也无法忘怀的味道。
短短几息,时间好似静止下来。
雪色,火光,松林,箭矢,鲜血,嘈杂,惊呼……
一切成为一种不真实的幻影,在江莳年的世界里化作尖锐锋刃,一点点将她凌迟。
仿佛两具相形对见的躯体,第一次在彼此的皮囊之下,看到了对方真实的灵魂。
那双过往无比熟悉的,总是充满温柔和恋慕的漆黑凤眸,那双原本漂亮到摄人心魄的男人的眼睛,此刻看她时透着前所未有的空,没有恨,没有怨,所有情绪消失无踪,有的只是……
——我好像要永远失去他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时,江莳年双唇翕张着,开合着,依旧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因为这样的时刻,言语变得苍白,解释失去意义,“对不起”这三个字,更是轻得比不过北麓山上任何一朵雪花的重量。
她无意识抚上自己心口。
那里很疼。
像是被人生生挖开一个洞,视线里出现重影,看不清晏希驰的脸,无法伸手触到他,整个世界漆黑一片。
我年少的爱人啊,是他以血肉之躯护我走向生的彼岸,而我却在同样的时刻,以本能选择了背弃他。而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时,我同样意识到,那是我失去他的开始。
.
在冰天雪地里捱过一遭,风寒早已侵体,连续几日高热,以致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嘶哑孱弱。浑浑噩噩梦魇了好几日,江莳年意识再次清明,是十二月十五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
彼时皇家冬狩大赛早已结束,大寅年关将至,整个京都弥漫着一种与江莳年格格不入的喜庆气息。西斜的日光透窗而入,在房中泼下淡淡光影,令人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
很奇怪,人的心境可以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太阳却依旧东升西落,不知名的飞鸟在枝头肆意徜徉时,依旧是最无忧无虑的模样。
给了自己小片刻时间缓神,江莳年有些木然地从床上坐起,环顾四下,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明灿灿的薄纱晃入眼底,狐毛软垫从床榻一直铺到附室门口,角落里置放的琉璃花樽,生长着即便冬日也未消的绿意,处处皆是活力与生机。
若非口干舌燥,胃里空空,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不属于自己,江莳年会以为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在北麓山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该多好啊。
默了片刻,没有开口喊人,少女随便抓了件外袍披在身上,自己摩挲着起身下地。
然而刚走两步,脚下一个趔趄,江莳年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桌上原本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已经被她不小心打翻在地。
“王妃醒了!”
听到碗盏落地的声音,沛雯忙不跌从外间进来,鱼宝和阿茵也紧随其后。
“您这是要去哪里?”
“王妃,王妃,您先听奴婢说……”沛雯半搀半扶拦住她。
“范医仙医术高明,王爷身上的伤已经得到妥善处理,那支箭矢虽然穿胸而过,却没有伤及要害,奴婢问过阿凛了,王爷目前没有性命之忧。”
沛雯在第一时间如此解释,是因王妃昏迷的几日里,时常在梦里喊着“晏希驰”,她整个人很不安稳,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全身被冷汗湿透,连夜连夜发着抖,几人险些以为她挺不过来。
“倒是您,这才几天——”
接下来的话沛雯没说,但任是鱼宝阿茵,还是候在门口的其他婢女,人人都都看得出来,江莳年隐隐瘦了一圈儿。
那双水盈盈的桃花眼中浸满水雾,看人时没有焦点。大家都以为这是病得狠了,加上担心王爷的缘故……只有江莳年自己知道,不止,远远不止。
“王爷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王爷被安置在前庭,有范医仙和李医师守着,王妃先喝点水,吃些东——”
话未说完,江莳年人已经摇摇晃晃出了寝殿。
几人心知拦不住,便都跟着去了,鱼宝赶忙吩咐婢女们:“去备新的汤药和热水来,速度要快,看看东厨的粥都熬好了没!准备些易入口的!要尽量清淡!”
…
前庭很多人,除阿凛和玖卿之外,熟悉面孔还有穆月,龚卫,以及那位美丽的黎国公主。
不少丫鬟小厮们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王府医师也纷纷候在门口待命,其中还有不少被天家派来的御医,连平日甚少能见到人的卢月嬷嬷也在其中。
“王妃。”
待江莳年披头散发奔到前庭,所有人纷纷见礼,阿凛却抬手拦下了她。
阿凛只说了一句话。
“王妃,王爷他……不想见您。”
闻言,跟在江莳年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几日下来,定王府戒备森严,人心惶惶,比起晏希驰曾经险些斩腿那日的压抑气氛,有过之而无不及。
北麓山事件时,沛雯和鱼宝都未跟在江莳年身边,在她们印象里,一切还停留在王妃意外坠马这件事情上。至于后来,按照穆月的说辞,王爷先是舍命相救,同王妃一起跌下山崖,后又在夜晚遇袭时替王妃挡了一箭,以致身负重伤。
由此可见,王爷有多在意王妃。
沛雯宽慰道:“许是王爷怕王妃忧心,才会拒而不见。”
话是这么说,可人在病中或性命攸关之时,往往最是脆弱,最需要亲人爱人的陪伴。不少人更偏向于,王爷的态度可能与近日京中一些疯言疯语有关,毕竟王妃坠马之时,据说那位傅公子也凑了热闹,这可真是一言难尽。
若是以往,江莳年一定二话不说冲进去,而今她的双腿像是灌了铅。
一门之隔,知道晏希驰就躺在里面,她却不敢贸然前进分豪。
没有多问什么,江莳年只道:“……让我见见他好吗,一眼就好。”
怎么说呢,定王妃曾经有多受宠,整个定王府内连扫地的丫鬟都看在眼里。此番却连阿凛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了。主子期间醒来的第一时间,下了一道命令,谁也不见,尤其是王妃。
而王妃此刻,也再没有从前那份“嚣张肆意,恃宠而骄”,她语气哀求,姿态前所未有的卑微。
如此,即便不清楚前因后果,所有人心下也不免猜想,王爷和王妃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
“属下这就替您报备。”
被少女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阿凛终究狠不下心,与玖卿对视一眼,入殿内通报去了。
片刻后再出来,阿凛却是神色怪异,几乎不敢直视江莳年的眼睛。
而后他召来桦庭所有人,宣布了这样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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