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缘深沉默了片刻。
他避开了沈如晚的目光,垂着眼睑说,“对不起,师姐。”
沈如晚很久没再说话。
为什么呢,她想,为什么陈缘深可以直接承认这是错误,和她好好地说,而七姐的第一反应是拉她下水呢?
“你就这么把事情告诉我,没有一点约束吗?幕后主使就这么疏忽大意、这么信任你?”沈如晚淡淡地问他,目光里尽是锋锐的审视,“刚才那个翁拂把你叫走,已经在怀疑你了,应该不会是请你去品茶的吧?”
沈晴谙把她带进沈氏禁地,尚且对她这个沈氏弟子下了杀阵,没道理幕后主使对陈缘深毫无猜疑。
陈缘深在她的审视中微微一颤。
“是,在我刚来钟神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不可能走出去了,要么活着留下,要么就干脆死在这里。”陈缘深苦笑着,慢慢地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就是这样的玉佩,只要你留下一滴血,对方用灵气催动玉佩,你就会被杀阵缠绕。”
沈如晚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眼神微微一凝。
十多年了,还是那么眼熟,正是当年沈晴谙眼睁睁看着她滴血的那种杀阵。
安排陈缘深来钟神山的人,和当初和沈家合作的人果然是同一伙。
“这种玉佩威力非常强大,即使是丹成修士也难幸免,强行催动时会受烈火灼身之痛,修为稍稍低上一点便会立时化为飞灰。”陈缘深摩挲着这块玉佩,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畏惧,“翁拂……翁拂让我骗你把血滴在这块玉佩上,然后用这块玉佩威胁你。”
沈如晚皱起眉。
既然陈缘深背后的幕后主使和沈家的一样,应当不难猜出她当初灭沈氏满门的起因,难道想不到她可能会认识这块玉佩吗?
“你刚刚说这块玉佩威力极大,连丹成修士也难幸免?”沈如晚盯住陈缘深。
怎么可能?十几年前沈晴谙也催动了玉佩,在痛楚之下她走火入魔一举结丹,虽然受伤颇多,但并没有因为杀阵而殒身。
那时她也不过是极端情况下刚刚结丹,如果这种杀阵真有这么强,怎么可能没将她击杀?
陈缘深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这块玉佩其实一共是由三杀阵构成的,第一阵不过是小施惩戒,第二阵则极度痛楚,但不伤人性命,他们常常用前两阵来惩罚错谬。”陈缘深细细地解释着,“只有第三阵是必杀的,一旦催动,就连丹成修士也会死。”
沈如晚的脸色骤然一白。
如果只有第三阵是必死无疑的,而她能在走火入魔后顺利结丹,甚至最后覆灭的是沈氏而不是她……这是不是意味着,当初七姐根本没打算用她的性命来威胁她。
甚至于,哪怕在她走火入魔、大开杀戒的时候,沈晴谙明明握着那块可以顷刻便让她身死的玉佩,却到死也没有催动最后那一阵。
到底又算什么呢?
她似哭非哭,沈晴谙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打算直接拉她下水了,明明坐视她在杀阵上滴血了,明明都催动第一第二道杀阵了,为什么不催动最后一道杀阵?
都已经把事情做绝了,又为什么不一错到底,难道沈晴谙还以为不催动最后一道杀阵,她就会心怀感激、再也不恨不怨了吗?
恨也恨不绝,念也念不起,沈晴谙当初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师姐?师姐?”陈缘深看她忽然怔怔地出神,神色似哭似笑,眼底水光竟有氤氲,不由大惊,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师姐,你没事吧?”
沈如晚偏开脸,不让他看见脸上难以克制的情绪。
“你说有人联系你、让你来钟神山培育七夜白,是谁?你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吗?”她声音哽了一下,可只有第一声,再往后便只剩冷淡,仿佛和平时一样平静,“还有七夜白,你平时是在哪里培育的?那些被当作花田的药人,平时都被关在了哪里?”
陈缘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答,“联系我的人就是翁拂,是他把我带到钟神山,也是他骗我在杀阵上滴血的了。我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大约是觉得我只需要种花就足够,看不上我,也不够信任我,但卢玄晟和翁拂这两个人是一定知道的。”
“卢玄晟和幕后主使的关系应当不错,他非常维护和推崇那个人,所以才会甘愿留在钟神山,隐姓埋名地坐镇山庄,要知道,对于卢玄晟这种极其看重名声的人来说,这比什么都难受。”陈缘深低声说,“师姐,你一定要小心他,卢玄晟非常强,幕后之人把他放到钟神山就是为了万无一失的。”
沈如晚若有所思。
卢玄晟对幕后之人很是推崇——对于卢玄晟这种早已成名、自恃实力的人来说,有什么人是值得他推崇,甚至于甘心隐姓埋名为对方做事的?
“翁拂这人没结丹,实力倒是没有太多好说的,但幕后人最信任他。”陈缘深犹豫了一下,“至于白飞昙,我猜他应当是不知道幕后之人的身份的,他是这三个人里知道的最少的。”
论起幕后之人的身份,其实陈缘深才是知道的最少的那个,但若是提起钟神山的七夜白,他却是这些人里最了解的。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或误闯,七夜白不在山庄里。”陈缘深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用略带颤栗的声音说,“他们……凿空了半座灵女峰。”
沈如晚神色一凛。
“什么意思?”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陈缘深。
什么叫凿空了半座灵女峰?
钟神山被称为是北天之极,镇压了小半个神州的气运和地脉,灵女峰作为十三主峰中最高的那一座,对于整个神州和北地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谁能凭一己之力凿空灵女峰?撼动整个北地的气运和风水?
当初鸦道长改变千顷邬仙湖便已经让人震撼,而一座灵女峰又何止影响了成千上百个邬仙湖?
又有谁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只为了煞费苦心地种下一朵又一朵建立在人命上的花,就把整个北地的安危全都悬在刀尖之上?
“他们总有办法的。”陈缘深嘴唇微微颤抖,语气也苦涩,他方才那种镇定的神色也再次消失了,重新流露出那种沈如晚最熟悉的求助般的眼神,“我怀疑,他们甚至能掌控这座山。”
第72章 旧游旧游今在否(八)
山庄的主院, 陈缘深很慢很慢地走进门,脚步却恋栈着门槛一般,迟迟不愿走进去。
门内是嘈杂的吵架和怒骂。
“陈庄主, 怎么不进来?”翁拂悠悠地朝门口的方向看过来。
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争吵的人, 隔岸观火, 看着卢玄晟和白飞昙剑拔弩张,似笑非笑的, 看谁都像在看热闹。
陈缘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就是这个人, 当初打着蓬山同门的旗号找上门,说看重他在木行道法上的造诣, 有一座专营药草的山庄,希望他能一起合作。
也就是这个人,骗他将血滴在杀阵上, 图穷匕见, 利用两重杀阵摧垮他的意志,浑浑噩噩地成为他们行凶的工具。
笑眯眯、好似无害的这么一个人。
“哟。”白飞昙一转眼也看见陈缘深, 打量着他发白的脸色,傲慢地笑了一下, “怎么?你的好师姐没能给你支支招, 把你救出去?”
陈缘深神色冰冷,“你是我师姐的手下败将,就不要再在我面前装样子了。”
他亲眼看见,师姐险些走火入魔也能把白飞昙按着打,要不是被人拦着,白飞昙还以为自己能活着回来?
“你懂什么!”白飞昙神色猛然一变, 方才的奚落也都消散, 暴怒地看着他, “我当时是没反应过来,谁想到她一动手就尽全力?我不过是想试探她还有几分实力,一时措手不及罢了。我的异火还没催动,若再来一次,你倒是看看谁才是手下败将?”
陈缘深还没说话,卢玄晟倒是先嗤笑起来。
这位成名多年的老前辈是没有一点老前辈的稳重,多大年纪都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和白飞昙正好是谁也看不上谁,平时遇见就要呛声,没少动手。
“不是一动手就全力以赴,难道还等着和你过家家?”卢玄晟对白飞昙嗤之以鼻,“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能问出‘谁一动手就全力以赴’这种话,真不知道你这金丹到底是怎么结的。你这鳖孙还想着名扬神州,只怕刚出门就给人弄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白飞昙暴怒到极致,猛然向前一步,“老王八,你有种再说一遍?”
翁拂终于咳了一声,开始插手了。
这两个没脑子的废物,天天跟公鸡似的,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但又都挤在这个小小的山庄里,三天两头吵架斗殴,可又谁都不敢打出事引来麻烦,就这还不消停,笑死个人。
四个人,四种盘算,谁也看不上谁。
这山庄啊,也确实是平静得太久,让大家都闲得发慌了,找点事做也不错。
“我给你的蛊虫放在沈如晚身上了?”翁拂不再干看笑话,转头问陈缘深。
陈缘深面色苍白。
他没说话。
“蛊虫,什么蛊虫?”白飞昙狐疑地看过来,“就他,也能把蛊虫下在沈如晚的身上?翁拂,你也老糊涂了?”
至于另一个老糊涂,那当然说的是卢玄晟了。
翁拂不去管在边上瞪眼睛嚷嚷着“你这龟孙小子说谁是老糊涂”的卢玄晟,哼了一声,“我给他的这种蛊虫,自然是最隐蔽的,别说是沈如晚这种完全不懂蛊虫的修士,连我自己都察觉不到。”
白飞昙立刻嗤之以鼻,“你自己的蛊虫你察觉不到?废物。”
翁拂脸色一黑。
“丹成修士对自身的控制力何等强悍,若是我都能隔空感应到她体内的蛊虫,你以为沈如晚还能察觉不到?正是因为种下蛊虫后我也无法查探,才能做到最隐蔽。”他伸出一根手指,“这只蛊虫,一辈子只能被感应到一次,就是催动它发作的那一次。”
白飞昙还是不以为然,斜视了陈缘深一眼,嗤笑,“这废物把他师姐带来,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沈如晚救他,怎么舍得把蛊虫下到沈如晚身上?你又不能感应蛊虫,他扔了也说不准。”
翁拂神色僵冷,“你这榆木脑袋都能想到,我怎么会想不到?”
“之前我就让他把灵气催动一缕,喂给了蛊虫,然后才让他带走去给沈如晚种下。他们师从同一人,修行的功法气息也都一脉同源,蛊虫吃了他的灵力,便再也不会去吃迥异的灵力了,他不把东西放到沈如晚身上,难道放到他自己身上吗?”
“陈缘深,你可想明白了,我的蛊虫一旦见了灵力,半日之内不入体就会死,这我可是能感应到的。”翁拂悠悠地说,“我的蛊虫发作起来,比杀阵更凄惨痛楚一万倍,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何必为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师姐铤而走险呢?这些年来山庄也没亏待你,分给你的钱财足够你挥霍无度了,你可别叫我们失望啊。”
陈缘深微微颤抖着。
他像是难以忍耐般难得大声喊道,“够了,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到底还在这里啰嗦什么?”
翁拂耸耸肩。
“这不是怕你没想明白?”他并不怎么怀疑陈缘深的话,为了防止陈缘深耍花招,他早就警告过陈缘深了,如果这人是什么刚烈的性格,也轮不到在这山庄里待上这么多年,“我跟你直说了吧,沈如晚当初灭杀沈家,就是因为容不下七夜白,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如果你师姐知道你掺和了七夜白的事,会不会放过你?”
“是你这个多年不见也无所谓的师弟更重要,还是沈家在她心里地位更高?别傻乎乎地被人给清理门户了。”
陈缘深急促地呼吸着,“我已经按照你说的那样,拿杀阵的玉佩来迷惑她了,她信了,所以我顺利把蛊虫下在她身上了,你不要再说了。”
翁拂终于满意地笑了。
陈缘深踉踉跄跄地走出主院。
他靠在门边上,神色凄惶,手不自觉地摸向衣袖。
“师姐……”他喃喃。
*
师姐正在和人说话。
怎么才能掌控一座山?
曲不询挑着眉,靠在门廊下看她。
“你确定你师弟可靠?”他听完她的话,第一个问题是这个。
沈如晚一瞬默然。
“我不确定。”她说。
其实当陈缘深说完,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让陈缘深回到那些豺狼虎豹中去探听消息,而是让他不要再回去冒险了。
即使陈缘深被翁拂算计中了杀阵,只要回去杀个措手不及,抢回玉佩就可以了,当年她被沈晴谙威胁完全是因为毫无转圜余地,她只能铤而走险,可现在陈缘深身边有她在。
可陈缘深拒绝了。
他说,师姐,他们现在虽然瞧不起我,但又因为杀阵而信任我,我回去可以再打听一下他们的计划,你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在这座山里的力量很强大。
“陈缘深不是那种遇强则强的人。”沈如晚扶着额角,也像是疲倦般倚靠在门廊上,“按理说,他根本想不到这些,更不必说主动提及冒险去试探那些人。”
师姐已经让他不要再回去涉险,陈缘深应当立即松一口气才对。
主动分忧、主动涉险,这还是陈缘深吗?
“就算他是我的师弟,这也很难不让我产生怀疑。”沈如晚低低地说着,声音很冷,仿佛说得不是她自己的师弟,而是一个没有多少交情的人,只有话尾一点涩意,“况且,既然幕后主使一直都是同一个,我有理由怀疑这座山庄中的几个人早就知道我和七夜白、和沈家的龃龉,怎么可能拿同样的杀阵来对我打草惊蛇?”
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是一向冷静清醒,什么也不需要旁人来提点,也许正是她看得太透太清了,所以一旦遇上心魔,便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她是那种完全无需旁人来参与的人。
很罕见,曲不询从来没遇见过像她这样命途多舛又性子这么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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