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询盯着她看了许久。
“是,”他说,“我是想让你帮我。”
果然,她就知道。
“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她声音冷冷的,“掌教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听从掌教之命,绝不对你手下留情,我怎么会帮你?”
曲不询叹了口气。
“沈如晚,你是不是忘了,你之前还和我说过,你根本没想杀长孙寒?”他意味莫名地望着她,“又变了?”
沈如晚也不知怎么回事,听他这么说,更是浑身发颤。
“我当时以为你是长孙寒的朋友,当然会那么说,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这你也信?”她想也没想就否认,“我骗你的。”
曲不询无言。
她这口是心非嘴硬心软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什么离谱的话都能往自己头上扣,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你没有。”他淡淡地说,斩钉截铁。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
她忽然又静默下来了,动也不动地坐在帷帐中,像是个美艳安静的傀儡。
他凭什么相信她?
明明当初在雪原上她不管怎么问他,他都只是疯狂般地大笑,他说他谁也不信,他宁愿死。
她想起她曾经和曲不询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他说他曾暗暗恋慕过她,他说长孙寒夸过她剑意很美,他说,只要你说,我就信。
他说了那么多或直白或委婉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曲不询怎么会是长孙寒呢?
她鼓足勇气,放下漫长的过去,接纳一个崭新的未来,可一睁眼,美梦醒来,又回到看不见尽头的过去。
“我跟你说过吧,我最讨厌被骗。”她轻轻地说着,没有等他回答,闭了闭眼,“你现在又相信我了?为什么?”
曲不询目光在她眉眼凝注。
“本来不确定的,”他说,扯了扯唇角,勾起一个了无笑意的笑,“但现在知道了,你心悦我、在意我,我又为什么不敢信你?”
沈如晚骤然抬头望向他。
“我……心悦你?”她声音颤抖。
曲不询这回绝不想叫她再嘴硬地说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话了。
“沈如晚,承认喜欢我,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他定定地望着她,她先前甚至不愿对他追问,纵然再说一百遍“只是消遣”,他也不信。
沈如晚浑身都冰凉。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满脑子都是惊乱难驯的思绪——他知道她暗慕长孙寒?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早就知道?”她不自觉蜷起腿,又向后靠远了一点。
曲不询眼瞳幽邃地望着她。
“有所猜测。”他慢慢说,“但我也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沈如晚心底也冰凉。
怪不得他十年前不信她,被她穿心一剑十年后反倒又敢来试着相信了,他早猜到她喜欢长孙寒了——也对,当初她拜托邵元康引荐长孙寒,这两人是最铁的朋友,以他们的关系,兴许邵元康早就告诉他了,只是长孙寒根本不信,也根本不想见她。
什么“暗暗恋慕你多年”,全都是知道她的心思,故意来刺她的,若是长孙寒对她有哪怕一点感觉,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多年都没交集吧?
他当时在蓬山便大可以来认识她,可他没有。
“现在你倒是对我感兴趣了。”她喃喃,有种冰冷的酸涩。
是因为被她捅了一剑不甘心,所以他要从别的地方找回场子吗?
“邵元康告诉你的?”她问。
曲不询微微蹙眉。
“什么?”他愕然,怎么又和邵元康扯上了?这和邵元康有什么关系?
沈如晚心乱如麻。
她乱糟糟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究竟想要怎么样,只觉又酸又涩的心绪一浪打一浪滚过她心头,将她灼烧得肺腑也熬干。
她避开他的目光,微微垂下头,支起身,锦衾从她身上滑落,露出婉丽曼妙的曲线。
漫长欢好后,白皙肌肤上尽是暧昧过的痕迹,方才半遮半掩看不真切,此时锦衾滑落后再无遮拦,春光潋滟。
曲不询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也不觉一暗。
沈如晚垂眸望了一眼,只觉难堪极了。
说来也怪,若曲不询只是曲不询,她不羞不怯,反而还能诱引他,可现在曲不询忽然成了长孙寒,她竟难堪到无以自容,他目光直直地望过来,好似有实质抚过一般,让她每一寸肌肤都好似忽而酥麻着想要蜷缩,微微的发颤。
从前她想过那么多次和长孙寒相见的场景,却从来没想过会是现在这样的见法。
这还不如不见!
她抿着唇,神色微冷,极力镇定,一伸手,将一旁薄薄的锦帛扯了过来,披在身上。
“当初给了你一剑,让你掉下归墟,确实算我对不起你,既然你在查的是七夜白,我必然会和你一起查到底,这你不必担心。”她神容冰冷,披着锦帛坐了起来,朝帐外走去,“至于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我原以为你只是曲不询,这才……没想到竟是你。你就当之前的事没发生过——”
她一条腿刚要从榻上迈出去,只觉腰间猛然一股巨力,像是被铁索骤然箍住一般,狠狠地圈了过去,不由一惊,两指并拢,指尖凝起一点冰冷灵光,抵在他脖颈边。
曲不询牢牢地揽着她的腰肢,把她摁在罗帐边,屈膝抵在她腿上,垂首望着她,“就当没发生过?”
沈如晚抬眸望他,瞥见他漆黑眼瞳中莫名瘆人的幽沉,踌躇了片刻,收回抵在他颈边的手,偏过头不看他,抿着唇淡淡地反问,“不然呢?”
她侧过头,白皙脖颈上印着一点朱红的吻痕,盈然如滴,曲不询目光不由落在上面,微微出神。
沈如晚没听见回答,不由微疑,回过头来,望见他目光幽邃地凝在她颈边,只觉浑身都酥酥麻麻的,想也没想便抬手,捂在他眼前,语气急促,“别看我!”
曲不询伸手握住她手腕,用了点力,把她的手拉了下来。
昨晚还尤花殢雪,妖精似的地缠着他,今天就连看一眼都不许了。
她就这么厌烦长孙寒?
“你还记得吧?”曲不询抬手,捧在她颊边,把她又偏过去的脸掰回来,正对着他,慢慢俯身凑近了,幽沉眼眸和她相对,深深凝望她眼底盈满的他的倒影,声音有点哑,“我说过的,属于我的,我绝不放手,除非我死。”
属于他。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情景下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可究竟哪里不一样?
沈如晚微微蹙眉。
她难堪地紧紧抿着唇,是因为她偷偷喜欢过长孙寒,念念不忘十年,他就觉得她非他不可了吗?既然他早知道她喜欢他,那这些日子里听她说起她有多喜欢她的师兄,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他不会暗暗觉得好笑吧?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再难抹去,像阴冷的风侵蚀她五脏六腑。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她距离长孙寒最近的一次。
那时她在藏经阁里取书,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典籍,却在那空出的间隙后,看见了长孙寒的脸。
他也愕然地拿着一本厚重典籍,透过那空隙望着她,眼神微动,朝她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又惊又喜,也回他一个紧张的微笑,咬着唇,想说点什么,忽而听见有人在喊长孙寒。
于是长孙寒回过头去,朝他身后的方向笑了一下,打起招呼,拿着那册书站在原地,再也没回头。
她忐忑又失落地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心知大约是等不到了,纵使他再回头,也许也不会再看她一眼了,抿着唇,她轻轻地把那册典籍塞回了书架上,那道小小的空隙又重新合上了。
那时她就想,她和长孙寒大约是没有缘份的。
沈师妹,也就只适合做一个没有姓名的沈师妹。
在长孙寒面前,她永远是无名的沈师妹。
可在曲不询面前,她是沈如晚,只是沈如晚。
“我什么时候说我属于你了?”她每个字都艰涩如碎冰,“我是喜欢过你,可我也随时都能喜欢上别人。”
如果曲不询不是长孙寒,如果这个荒诞般的事不是真的,她已经放下了,早就放下了。
曲不询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他忽而不说话了,一言不发地沉沉凝望着她,幽黑眼瞳后慢慢涌上偏执般的占有欲,疯狂是最深的底色,漠然是浓墨重彩的渲染。
这样的曲不询看起来太陌生了。
长孙寒、曲不询,她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无论是谁她都没认识过。
沈如晚下意识地伸手,想把他推开一点,却被他猛然握住手腕,强硬地拉到他心口。
“你不是说,如果我是你的仇人,你会立刻给我一剑?你的剑呢?”他勾起唇角,笑意里尽是疯狂,掌心平托着那把金色的匕首硬生生塞进她手里,拢着她五指握紧,锋锐对准他心口,“来,朝这里捅。”
沈如晚惊愕到极致,被他带着,下意识握拢不循剑所化成的匕首,虚虚抵在他心口,握着匕首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你疯了?”她难以置信。
曲不询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
疯?
他早就疯了。
“下不了手?”他声音沉沉的,像是极力压低去抑制从心口到喉头的酸麻与阵痛,把所有狂悖和占有都掩在沉冷下,“怎么会呢?不是说我只是消遣?十年前可以,现在不行?”
沈如晚握着匕首的手越攥越紧。
“你疯了。”她声音也微微颤抖,可还是冷冰冰的,像是化不开的碎冰,“……你怎么这样啊?”
曲不询低声笑了。
“我一直这样。”他说,用了点力,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轻轻的,“吓到了?”
沈如晚只觉那把匕首沉重得握也握不住,她要用尽全力才能握拢。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眉眼,像是想从那熟悉五官里看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曲不询垂眸,望着胸前的匕首。
“这样吧,我来帮你下决心。”他说,在沈如晚忡怔的目光里,忽而倾身,心口对着那匕首,朝她吻了过来。
他太出人意料,匕首骤然刺破他心口肌肤,渗出一点殷红的血,凝在匕首刀尖上,沈如晚像是忽然被烫到了一般,猛地从他身前抽走那匕首,曲不询的唇已吻在了她的唇瓣上。
这个吻比寻常更激烈。
曲不询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放肆索求,仿佛撕破从前的体面表象,露出伪装下贪婪而无度的凶兽,铺天盖地是他的气息,将她淹没。
匕首从她手里无力地滑落,当啷着掉落在地面上,徒劳阵响。
沈如晚的手抵在他心口,被他用力揽着,不留一点空隙,淹没在炽烈的情潮里,沉沉浮浮,像漂浮在风浪里的一叶孤舟。
她颊边不知何时一片冰凉凉的水光。
曲不询像是愣住了。
他微怔地望着她颊边的泪痕,犹豫了片刻,抬手去抚,却被她用力挥开。
这是他第一次见沈如晚哭。
除却意乱情迷时的泪光,哪怕提及过去最痛苦的片段,他也从没见过沈如晚落泪。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眼泪簌簌地坠落,却用力睁着眼睛,脸颊紧紧绷着,“你从来都知道。”
长孙寒死都不信她,死前不屑和她解释一个字,对她拔剑相向,凭什么死过一次又信她不会对他动手了?同门十年,他从来没和她见过面、从来没和她说一句话,每次见面机会都被他这样那样的事推掉,活着回来了却一改姿态,对她有兴趣了?
他隐姓埋名到她身边,看她一次有一次提及他、听她说她觉得自己和他不配,心里是什么感觉?看她如他所料般对他下不了手,他是不是很得意?
她用十年去放下过去,他一晚就撕碎。
“长孙寒,”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叫出这个名字,唇瓣微微颤抖,“我是你的囊中之物吗?”
曲不询愕然地看着她。
“我早就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像是有什么细碎的流光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可这流光溜走得太快,抓也抓不住,他只能伸手去握她的手,“你说清楚一点。”
可沈如晚绕开了他的手。
她披着锦帛,裸足踩在地面上,白皙盈润的脚面下是殷红罗帐的一角,不循剑化成的匕首静静伏在一旁,一点殷红血渍浸在罗帐上,几乎看不出了。
“如你所愿,”她紧紧抿着唇,目光无比复杂地望着他,把颊边泪水都拭去,声音冷冷的,像破碎的薄冰,“我早就握不住剑了。”
“曲不询,你不是笑话,”她渺渺地笑了一下,无限自嘲,“我才是。”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我去发上章的红包!
第80章 是他酿就春色(一)
钟神山的晴日也是冰冷冷的, 明媚璀璨的日光映照在终年不化的冰雪山川,明净清亮远胜他处,可越是明亮, 周围便越是漠漠轻寒, 若非钟神山到处都是修士, 不畏寒凉,只怕是冻得鼻子也要掉了。
屋檐下, 阳光顺着檐角洒落, 一半明,一半暗。
阳光照在檐下躺椅上的人脸上, 一半光,一半影。
曲不询久违地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考虑到他的梦寐何其浅, 又或许只是他想回忆。
那是在藏经阁。
浩如烟海的典籍, 被重重的阵法和符箓妥当地护持着,是蓬山弟子口中的漫漫书山, 若是走进去漫无目的地乱逛,那逛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 故而平日里大家都是选定了方向去找想要的书。
走进书山, 前几段还能见到许多刚入门的小弟子凑在一起选书,越往后,人迹便越稀疏。
他顺着小径一路向前,遇上不少眼熟的同门,见着他,便纷纷点头招呼, 恭敬唤他“长孙师兄”, 他也挨个回以致意, 不觉便走到了剑首部,其中专门收录剑典,他平日里也会来寻前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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