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有点想笑。
小女孩子就是这样的,触及到别人的伤痛往事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战战兢兢,其实根本没必要。
能对人说起,便意味着已经在放下。
真正放不下的,怎么也开不了口。
回到院子里,推开门的一刹,楚瑶光忽然问她,“沈姐姐,那——如果那个人又活过来了,你会原谅她、和她和好吗?”
如果七姐活着,她会原谅七姐吗?
沈如晚不由顿住脚步。
她站在门边,竟为这个问题陷入沉思,半晌都没说话。
庭院里,曲不询刚好从屋里出来,听见这半句话,不由也怔住。
他倚在门廊上,抱肘望着沈如晚,神色复杂。
沈如晚终于得出结论。
“会!”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求之不得。”
楚瑶光不由瞪大眼睛。
“不过,”沈如晚话锋一转,顿了一下,杀气腾腾,“在原谅她之前,我要先狠狠揍她一顿。”
曲不询一挑眉。
“曲前辈。”楚瑶光和他打招呼。
沈如晚偏头望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半个字也没和他说,径直走到一边去。
曲不询按捺住高高扬起的眉毛。
等楚瑶光走了,他才换了根离她更近的柱子倚着,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沈如晚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曲不询清了清嗓子。
“要不,”他故作不经意地问,“我让你狠狠揍一顿?”
沈如晚愕然。
她眼睛也微微瞪大了一点,似乎是想骂他有毛病,可是心念一动,又忽然想起刚刚她和楚瑶光说起的话,不由一顿。
“我保证,不躲,也绝不还手。”曲不询很诚恳。
沈如晚还是没忍住。
她没好气,“你趁早找个医修看看脑子。”
总算愿意和他说话了。
曲不询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抱着胳膊靠在那里,也不说话。
沈如晚抿着唇,忽而想起方才楚瑶光说的“爱意藏在眼睛里”,心念一动,明明她根本不信的,偏偏又没忍住抬眸,想冷冷地望他一眼。
目光相对,她却忽而又怔住。
曲不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幽黑眼瞳专注到极致。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又想起多年以前,她总在人群里默默注视着长孙寒的身影,无论有多少个人,只要他身在其中,她都仿佛本能地一眼看见他,目光跟在他身上,从这头到那头,直到消失不见,又怅然若失。
可长孙寒从来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她眼前的这个人,和长孙寒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又何以差别如此之大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曲不询也没去拦她。
只是在她经过小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他低沉的疑问,“知道我还活着的时候,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沈如晚脚步一顿。
她强忍住回过头的冲动,为这一问忡怔在那里。
当然是高兴的。
她想,发现他是长孙寒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抱着他委屈地哭上半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只是抱着他哭,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但她终究做不到。
就好似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心里辗转反侧地后悔,赌咒发誓,若能回到从前,她一定会直接冲到长孙寒面前介绍自己,缠着他直到他愿意接受她为止,可真正发现曲不询是长孙寒的时候,她连问清楚的勇气都没有。
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否认,“当然是……”
不高兴。
可话到嘴边,她又忽然收了声。
楚瑶光的话还在耳边。
那就对你在乎的人坦诚一点。
如果我像你这样坚强又强大,我就不会害怕受伤。
不怕受伤。
沈如晚在心里默默咀嚼这几个字。
她唇瓣颤动了两下,回过头,看了看曲不询,他还靠在门廊上,微微扬着头看着天空,阴影投在他脸上,神色难辨。
不行。
她想,她还是说不出实话。
可她也不想说假话。
“……你猜?”她说。
曲不询一愣。
他猛然回过头来望向她,满脸惊愕,仿佛早已确定会听见她说不高兴,却又听到一个完全没想到的答案,愣愣地忘了说话,只知道望着她。
沈如晚冷淡地转过头,决然地走过转角,连衣袂也不留给他。
只是,走过转角,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脑海中忍不住又回想起他满脸惊愕的模样。
像个呆瓜,她想。
她怎么会喜欢一个这样的呆瓜这么多年?
可是不留神,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不急,心结要慢慢解开,心魔也要慢慢化解,嘴——也要慢慢长
第82章 是他酿就春色(三)
陈缘深在第二日踏入了这座小院。
一进门, 他就看见了桌案上摆着的两盘红玉春饼,不由怔了一下。
红玉春饼是蓬山第七阁小有名气的吃食,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 陈缘深最爱吃这个, 只是手里的灵石不够多, 总要攒在一起才能吃上一顿。
反倒是现在手头阔绰了,他却竟有很多年不曾吃过了。
“师姐为我准备的?”他笑了一下, 似是有许多忧愁, 但在踏入小院的那一瞬全都消解了,走到沈如晚边上坐下, “我还记得第一次吃红玉春饼,是沈晴谙师姐带给你的,你分了两块给我, 我立时惊为天人, 从此再也难以忘怀。”
那时候陈缘深才七八岁大。
沈如晚半撑着额头,听到那个名字, 很淡地笑了一下,“沈晴谙在食之一道上的天赋确实很好的。”
所以沈如晚一直都很有口福, 跟着沈晴谙认识了许多第七阁的师兄师姐, 尝遍了第七阁有名无名的吃食,能挨个道出、如数家珍。
“可惜我来了钟神山,再没吃过红玉春饼,也找不到第七阁的同门能做了。”陈缘深目光微微一黯,“没想到师姐还记得。”
“确实没找到有人卖这个,所以闲着没事干, 就自己做了两盘, 手艺很粗糙, 将就吃吧。”沈如晚神色平平,仿佛没把这当一回事,望着陈缘深,“你今天过来,是因为那边商量出结果了?”
陈缘深拈着一块春饼,苦笑一声,点了点头,“他们会在五日后带我进入灵女峰内部,再种一次七夜白。为防止师姐你坏了他们的事,翁拂打算让我来骗你跟着我一起进入灵女峰,然后利用峰体内的阵法制住你,届时对你出手,再催动杀阵,双管齐下。”
沈如晚不置可否。
“之前他们让你骗我滴血认下的杀阵,你是怎么解决的?”她问陈缘深。
她当然不可能再在杀阵上滴下自己的血,也绝不会再把命运悬在别人的掌心,所以陈缘深拿回去的还是空白的杀阵。
陈缘深很含糊地说,“我想办法把杀阵调换了,让他们以为我成功了。”
沈如晚深深望了他一眼。
陈缘深连谎也不会说,对着最熟悉的师姐也支支吾吾,对上那些手里沾过数不清鲜血的暴徒又是怎么能敷衍过去的?
或者说,他试图敷衍隐瞒的到底是那些人,还是她?
她用力闭了闭眼。
“你现在对着我也不说实话了吗?”她问。
陈缘深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可是很快又强行掩盖下来,很勉强地笑着,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她,“师姐,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沈如晚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会害你的,师姐。”陈缘深低低地说着。
沈如晚神色也淡了下来。
她静静地望着陈缘深,明明并不严厉,却有种让人难以坦然直视的锋芒,“是吗?”
陈缘深目光和她相对了一瞬,便又垂下眼睑,“是真的,师姐。”
沈如晚一把捏碎了手头的春饼,发出一声酥脆的轻响。
陈缘深低着头不说话。
阔别多年的师姐弟在冰冷的庭院里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看谁,只剩下无声的对峙。
可过了很久,也没人说话。
“我知道了。”沈如晚终于说。
她把那一块春饼捏得粉碎,只剩下金黄酥脆的粉屑,簌簌地从她指尖落下,她只是轻轻挥了挥,便全都如金粉一般在灵气中湮灭,就好似把最后的希冀与侥幸都碾碎一样,半点也没剩下。
其实这才是她人生中的常态。
接受不了也要接受。
“……为什么?”可她最终还是没忍住。
陈缘深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像是怕被她盯住一样低下头,闷闷地说,“师姐,你信我一回。”
沈如晚没有说话。
她莫名地向后一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去想,什么也不愿去想。
“师姐,你还记得吗?”陈缘深却像是缓过来了,没事人一样笑着和她说,“从前在师门的时候,你和沈晴谙关系最好,总去第七阁找她,有时还顺手把我也带去蹭饭。有一次我要去参道堂上课,散课了才来百味塔,结果到那才发现你们都已经吃完了,半点没给我剩下,差点把我给气哭了。”
沈如晚思绪也漫游,懒洋洋地徜徉着捕捉住和这事有关的回忆,一瞬便记起。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应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陈缘深见她还记得,唇边的微笑也扩大了,像是心满意足,又生出更多的不满足来,搜肠刮肚地找寻更多记忆来陈列,“后来我就学聪明了,每次看见师姐你去百味塔的时候就跟着你,能蹭上一次是一次,等你来找我一同去,还不知道得是猴年马月。”
那时候陈缘深就像是她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
沈如晚既有点烦他,又没那么烦他,十次里总归也有三四次允许他跟着。
“说起来,我又想起一件事。”陈缘深忽而振奋起来,义愤填膺般望着沈如晚,“师姐,你还记得那个童照辛吗?就是在你缉杀了长孙寒后,一直针对你的那个人。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在百味塔等你,看见过他好几次,拿着食盒,路过很多空位也不坐,每次都故意坐在你附近的位置。”
沈如晚一愕。
“什么?”她没听明白,每个字都听清了,可组合在一起,她既不懂陈缘深的意思,也想不通童照辛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觉得他肯定是早就想针对你了。”陈缘深很认真地说,“长孙寒的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师姐,你这是遇见小人了。”
沈如晚又仰靠回椅背上去了。
她命里犯煞,天生招惹小人,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当时就觉得他不对劲,只是没想到。”陈缘深愤愤地说,“我还以为……”
他没说下去,那时他比谁都敏感,师姐周遭有哪些异常的人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早早便盯上了童照辛,他还以为这人是想和他抢师姐的。
沈如晚的心思根本不在他的话里。
她仍是疲倦地倚靠在椅背上,又重新陷入漫长的出神中。
陈缘深看着她,眼神也慢慢黯淡下去。
“师姐,五日后,你会来吗?”他问她。
沈如晚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会去的。”她淡淡地说,“我当然要跟着一起去。”
于是陈缘深微微笑了。
他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不打扰师姐了,我回山庄去,再探探情况,五日后在山庄等你。”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真是不明白。”沈如晚蓦然顶着他的话尾开口,每个字都成了刻骨之痛,“我已经没有多少故人了,陈缘深,你别让我再少一个。”
陈缘深嘴唇颤了颤。
他仿佛没听见沈如晚的话一般,走到门边,在拉开门前的须臾间,他回过头问,“师姐,你很信任那个曲不询吗?”
沈如晚怔了一下。
她不明白陈缘深的话题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一转眼又问起了曲不询。
上次陈缘深也问过她和曲不询是什么关系,那时在她眼里,曲不询只是曲不询。
可如今呢?
陈缘深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向她问起这个问题?
陈缘深没等到她的答案,又追问她,“他很强吗?可靠吗?你相信他吗?”
沈如晚静默了片刻。
“他是我如今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她平静地说,“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
陈缘深的动作似乎也因为她的话语而微微一顿。
他沉默了一会儿,匆匆地笑了一笑,什么也没有说,伸手拉开了门,然后便是一怔。
门外,曲不询还保持着叩门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明明眼前就是陈缘深,可曲不询的目光却径直越过前者,落在只露出半边剪影的沈如晚身上,眼神幽邃。
陈缘深又回过头望了一眼。
沈如晚僵在那里。
庭院的大门上设有隔绝阵法,除非时刻将神识探出门外,否则根本察觉不到有人靠近这座小院。她根本想不到曲不询竟然就在门外——他不是和陈献一起去找进入灵女峰内的办法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回来?
她身姿僵硬地坐在那里,半点也没动一下,仿佛连睫毛颤了一下都会招致什么可怕的后果一样,像一尊沉默而秀丽的雕塑。
陈缘深唇边不由泛起一点苦涩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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