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剑阁为首,学剑、用剑的弟子数不胜数,剑首部最深处也时常有人驻足捧书细读,他无意搅扰,半点声响也没出,悄无声息地拐进其中一条小径,顺着书海漫游,这本已看过,那本的作者总爱长篇累牍废话、不读也罢……到中段,他才缓下脚步。
《孟氏坤剑残谱十式拆解》。
孟氏坤剑残谱有点名气,他也看过,那是早已在浩劫中被天雷击中碎陨、沉入海中的方壶遗脉带到神州的剑法,原本有二十六式,只留下其中十式,艰涩难解,修仙界有许多剑修平生便致力于拆解这十式,试图重新编纂出二十六式。
他伸手把这本一掌宽的厚重剑谱从书架上抽了出来,藏经阁的所有典籍都是按照书架高度重新装帧印写的版本,塞进书架里只留下书上方不及一指宽的空隙,直到书被抽出,这才空出一段间隙来。
“唰——”
对面的书竟同时也被抽了出去,不偏不倚和他抽出的这本相对着,在那小小的间隙里,露出一张如明珠生晕的清丽面容,黛眉宛然如春山,幽暗的书山方隅也似被她的容光映得明媚了。
是第九阁的沈如晚沈师妹,他们前些日子才见过一面。
虽然……她见到的只是个傀儡,实际上并不认识他。
她目光穿过幽邃狭小的间隙,一眼望见他,似是也微微一怔,乌沉清亮的眼瞳里倏然像抖落的星光,他下意识地朝她笑了一下,微微颔首,这本是他从前做过无数遍的动作,面对任何一个同门都不会出错,可偏偏这次,笑也笑得唇角僵硬,头也点得磕磕绊绊,竟不知这到底是他自己的躯体,还是他仍在操纵傀儡了。
这也太逊了,他恨不得狠狠给自己脑袋来一巴掌,不知道这回究竟抽的是什么风。
她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朝他宛然一笑,轻轻咬了一下殷红的唇瓣,目光盈然如清流曲水般望着他,不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也漏跳一拍,顿在那里,忘了要说什么。
如果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客套地叫他一声“长孙师兄”就好了,这样他还能全凭本能地唤她一声“沈师妹”,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寒暄话,也算是终于和她认识了——等等,她没说话,不会是因为她根本不认识他是谁吧?
从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几分名气,旁人认识或不认识他都无所谓,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成了首徒别人就都得认识他,可偏偏这一刻,他恨不得全天下都认识他这张脸、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样他也不必七上八下地猜她究竟认不认得他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睛忽然成了别人的眼睛,明知失礼却挪也挪不开,嘴巴忽然也成了别人的嘴巴,笨口拙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连脑袋也成了别人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有一点灵活思绪。
别愣着,快说点什么,他命令自己。
他张了张口,至少要唤她一声吧?
“长孙师兄?”旁边忽然有人叫他。
于是到了唇边的话语又被咽下去,他顿了顿,不情不愿地转过头看去,叫他的是个剑阁的同门,最近正好有些疑问难解,来藏经阁找典籍解惑,不知该看哪一本,见了他立刻惊喜地过来请教,一来一回便是好一会儿功夫。
等他终于把对方送走,再回过头,不由一怔。
那一道窄小的空隙已经被封住,她不知何时把手里的书重新塞回了书架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想也没想,一伸手,越过书架,从这一侧把那本书抽了过来,和《孟氏坤剑残谱十式拆解》叠在一起,重新空出那段间隙,间隙后空荡荡的,已没了人影,于是他的心仿佛忽然也缺了一块,莫名空落落的。
这是怎么了?他几分茫然。
低头看了一眼她方才拿着的这本典籍,是他以前看过的,不觉一阵懊恼,若是想到问上一句,和她聊上几句也好,怎么就卡在那里说不出话了?
长孙寒啊长孙寒,他心里暗恼,枉你平日自持稳重,到头来像个呆瓜,不过是和同门师妹说两句话,竟能笨嘴拙舌成这样。
他叹了口气,又望了一眼手里的两本书,本要放回书架上,可想了想,竟攥着这两本书一起借走了。
温故知新也未尝不可。
走出藏经阁,他回头望了一眼,看书山书海浩瀚茫茫,光影朦胧,这一眼烟景在梦里一寸寸崩塌湮灭,就像他远去的记忆。
可在梦境中,他也不觉惊异,只是望着。
毕竟都是蓬山同门,他心想,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到时再打招呼也不迟。
什么时候沈师妹也能叫他一声“长孙师兄”就好了。
藏经阁的梦影散去,只剩下一片昏黑,和茫茫的白。
簌簌的风雪朝他漫卷,冷彻骨髓的寒风钻进他肌骨,销蚀七窍,每一步都仿佛艰难。
他本不该来这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逃入碎琼里隐姓埋名,可他偏偏没有。
其实本来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可即将进入桃叶渡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
他的下半辈子难道就要如过街老鼠一般不能见人,东躲西藏不得安生,毕生都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日子还不如死了。
所以他改道绕行,绕过碎琼里,径直去往无边雪原,这也许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也确实给了他喘息之机,那些在碎琼里等着埋伏他的人都扑了个空。
但这终归挡不住每一个人,总会有人反应过来,追到雪原上,势必要让他伏诛。
走上莽莽雪原前,他希望来的不会是任何一个故人,但走上这片前后看不见一丝人迹的雪原后,他又改了主意,他忽然希望来的是他的熟人。
这样一来,如果他们之间注定有一个人没法走出雪原,另一个人至少还能把对方的尸骨带出去,带对方回家。
不要让死者的尸骨遗落在被所有人都忘记的地方,在风雪里被消磨掩盖,成为茫茫冰雪里永世只影独身的孤魂野鬼。
蓬山是他的家吗?
应该还算是吧?他觉得是,别人还接不接纳他不重要。
幽暗里忽然透出一丝光亮,也许是他又出现幻觉了,这些天伤重难愈,他也没时间去管,应当是损了元气,踏上冰天雪地后便常常出现幻影,平时也就罢了,若遇上强敌,却是催命符。
他强打起精神,那光亮还在,还越来越亮了,他不由攥紧了剑,顺着那光亮的方向望去,视野尽头是一点清湛湛的暖光,在簌簌风雪里摇摇晃晃,由远及近,似乎是朝着他的方向来的。
平日里也鲜少有人来这鬼地方吧?他知道这是追兵来了。
会是谁呢?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一路上见过太多熟人反目成仇,他都习惯了,现在哪怕是老邵来了,他也能付之一笑。
幽影到了眼前,青灯昏黄,朦朦胧胧的,在雪夜昏黑的尽头朝他走来,映照出一道窈窕清瘦的剪影,如一缕浅淡幽风吹入昏黑世界。
他紧紧攥着剑,竟怔了片刻。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长孙师兄。”她轻声叫了他一声。
“你认得我?”他很突兀地顶着她的话尾问她。
她清冷的神容也有一刹讶异。
“我姓沈,”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以为他不知道她这个同门,“我也是蓬山弟子。”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的担忧简直多此一举。
可他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没解释。
已经没有必要、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改主意了。
如果来的是她,那他还不如留在雪原上,起码这样留在她印象里的他是死前那一刻,而不是一堆枯骨烂肉。
剑尖在风雪夜色里指向她,黯淡的血污遮住剑光,却遮不住寒彻骨的剑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碎婴剑,你尽管来。”
画面一转,一切都黑了下来。
一片黑暗里,只剩下繁乱芜杂的声音。
“其实我挺恨他的。”
“我从来没有在毫无罪证的情况下杀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他。”
“你从前是蓬山上下百年最有去无回的剑。”
“你现在还提得起剑吗?”
“你要是不信,咱俩改天比比?”
“我很久不用剑了,不比。”
“是,没错!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从前就像一把剑,平生只知以杀止杀,浑身满是杀气和戾气,没有一点感情。至于现在……她现在就像一把断剑。”
“谁跟你说,我不用剑是因为我握不住剑?”
“我不用是我不想,只要有一天我需要握剑,我就一定能握住!”
“如你所愿,我早就握不住剑了。”
“曲不询,你不是笑话,我才是。”
梦境骤然崩碎。
曲不询猛然从躺椅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在一片冰冷晴光里怔了一下,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
隔着门是陈献的声音,像是在和谁说话,“沈前辈,你这是要去哪啊?”
他不由动作一顿。
自从前天向她坦白了身份后,他们几乎就没怎么说话,沈如晚像是生足了气,也不发脾气,只是冷冷淡淡的,又回到从前他们还不熟悉的模样,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接话。
“去《归梦笔谈》的办事处,登一则寻人启事,约杭意秋见面。”沈如晚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我昨天把地址告诉了陈缘深,若是他来寻我,你们让他等我一会儿。”
“沈姐姐,你去半月摘办事处啊?”楚瑶光问,“我还没去登过东西,我也很一起去长长见识好吗?”
沈如晚同意了,只剩下合上门的声音。
“师父?”陈献还留在庭院里,寻摸着他的踪迹,没两下就走过来推开门,“师父,你怎么在这儿啊?沈前辈要出去,你也不陪她一起?”
曲不询没好气地看过去。
这两人昨天就来过,那时他和沈如晚刚闹翻,被陈献和楚瑶光发现了,陈献这傻瓜迟钝成这样,居然也敢偷偷指点他怎么哄人。
他倒是想和沈如晚说话,可她压根就不搭理他。
想到这里,他又不觉懊丧起来,长叹一声。
不该逼她的。
她本就有心魔,他又把剑塞到她手里,怎么会不受刺激呢?
可后来他再想补救,却也没机会了,想问问她说的“你早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也只是冷笑,只能再等等,等她消气了再说。
曲不询想到这里,又是长叹。
“一定是你惹到沈前辈了。”陈献还落井下石。
曲不询斜着眼看过去,什么时候还轮到陈献这榆木脑袋来数落他了?
“哎,我和瑶光都商量好了,让瑶光去安慰沈前辈,免得沈前辈被你气坏了。瑶光比我聪明多了,她一定有办法。”陈献拍拍胸口,一副为了师父的幸福操碎了心的模样,“要是只靠师父你,肯定不行的。”
曲不询快给气笑了。
就陈献这样也有自信来笑他?
“你到底来干嘛的?”他没好气,“没事可以先走了。”
陈献很忧心地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他认真说道,“我可能打听到怎么进到山里面去的办法了。”
曲不询挑眉。
“我想,我们能不能先进去探一探情况?”陈献兴冲冲地说,“如果能直接找到他们关押药人的地方,说不定我们可以直接把人救出来呢?”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但是会晚一点,明早看。
昨天和基友聊天说,曲不询有半张嘴,沈如晚倒欠一张嘴,两个人加起来倒欠半张嘴,差点把我笑死
第81章 是他酿就春色(二)
“你们找到怎么进入峰体内部了?”那头, 沈如晚出了门,听楚瑶光说起这件事,微微挑眉, 有些诧异, 她之前也问过钟盈袖, 却得知钟盈袖也只能隐约感觉到方位,真实地点被对方用上代山鬼的元灵隐藏起来了。
就连陈缘深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进入的, 只知道他是被带携着直接遁入灵女峰内部, 每个月去一趟,择选一批人来种下七夜白。故而沈如晚和他定下, 等到下次进入时,她跟着探寻方位。
算来,也不过是几天后的事了。
如今楚瑶光却告诉她, 他们已经找到了方位, 岂不让人惊异?
“还不确定呢。”楚瑶光摇摇头,“只是我们在客栈里听人说起这灵女峰近年风水有所变化, 灵气流向也变了,有好几家客栈为此都不得不停业迁址——钟神山的这些客栈本就是为想要静修的修士提供的, 自然是对此最敏感的人, 毕竟灵气若不足,谁还来光顾?”
正因这两天楚瑶光和陈献都在客栈里度过,才能听说这样的消息。他们本来就有心,立刻便联想到灵女峰内部被凿空的事,只是对灵气流向和风水推演并不擅长,自然回来求助前辈。
“倒也是个线索。”沈如晚若有所思。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只是穿过街朝半月摘的办事处走去, 楚瑶光用余光偷偷看了沈如晚不止一回, 只是不开口,沈如晚倒是先被她看乏了,睇了一眼过去,“总看着我做什么?”
楚瑶光于是甜甜笑了一下,试探着问,“沈姐姐,你和曲前辈是吵架了吗?”
沈如晚没预料竟会被问起这个,不由一怔。
偏头又望了楚瑶光一眼,瞥见后者眼底的好奇和小心,心里古怪极了,她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被人问及这种问题了,也根本没有亲密到可以问这个的朋友。
楚瑶光在她心里还是个小女孩呢。
难道她要和一个小女孩说她和曲不询的纠葛?这未免也太怪了吧?
沈如晚语塞,半天憋出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楚瑶光本来只是试探着一问,听见这句话,不由就微微抗议起来了,“我已经十七岁了,哪里还是小孩子?你们大人不愿回答的时候,怎么都爱说别人是小孩子。”
沈如晚看楚瑶光这样子,反倒微微笑了一下,回忆起自己十七岁的样子,那时她在干嘛呢?日常清修外,什么都能玩,也谁都能玩得来,还有功夫去仰慕师兄,没太多心事,那时候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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