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鼻子一皱,又在心里骂了温世晏好几遭,正憋着一股子气,视野中却闯入一方素净的帕子。
明姝一愣,看着温世晏递帕的手露出不解神情。
“擦擦。”温世晏的目光在她颊上轻轻掠过。
明姝骤然明白了什么,将帕子接过往脸上一抹,月白帕子果然染上了点点墨迹。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此刻是什么狼狈模样。
明姝恼怒地瞪了一眼绿漪,“怎的也不告诉我!”
见绿漪不答,她又问:“什么时候沾上的?”
绿漪方才一直立在她身后,哪里能瞧得见明姝的正脸,这股火气显然不是冲绿漪发的,问的便也未必是绿漪。
最终还是余管家道:“明姝姑娘,似乎是方才作画的时候沾染上的。”
“那么久?”明姝气得瞪圆了一双水灵的狐狸眼,“余管家,怎么连你也那我寻开心!”
“明姝姑娘,不是……”
余青山倒不是想要看明姝出丑什么的,只是方才从呈画开始,他一直伺候在温世晏身边,公子不开口,他做奴仆的又怎么好逾矩。
明姝羞恼得一张脸通红,偏上面又抹开了黑墨,看起来像只受了委屈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怎么不是了?你好好解释解释!”
余青山真尴尬着犯难,好在这时温世晏开了口:“绿漪,端水。”
吩咐完,又将视线落在明姝面上。
明姝总觉得那双万年不化冰雪的眼眸里含了几分笑意,刚冒出这个念头便又否定了去。
就那块木头,怎么可能?
况且就算他笑,也肯定是嘲笑。
到底是年轻,明姝喜怒全写在脸上,就差开口直接撕破脸了。
“明日到偏院书房。”
温世晏说罢,也不管明姝是何反应,与余青山步出了水榭。
第四章 明姝
夜深,丞相的房间灯火如昼。
温世晏身着轻薄的蚕丝寝衣,锋利冷峻的侧颜被烛光柔和些许。
余青山将一碟芙蓉糕放在书案上,看着尚有一摞高的奏折无声叹了口气。
“公子,先用些点心吧,莫累坏了身子。”
“嗯,放那儿吧。”温世晏应了一声,却仍旧未放下手里的折子。
估摸着这芙蓉糕是不会被动了,余青山轻声道,“公子,既然公务这般繁忙,考问明姝姑娘的事让请的先生来便好,何须公子亲自费心呢?”
温世晏合上折子,换了一本,语气随意,“不妨事。”
余青山一噎。
哪里是不妨事,往日公子这时早该歇下了。
“那为何公子早看出明姝姑娘不懂画,却还是纵着她再画了一次?”
温世晏看折子的动作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案边卷好的画与话本上。
烛火摇曳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哄小孩子开心罢了。”
有夜风灌了进来,余青山便去合窗。
“十六岁,明姝姑娘不算小了。”他语气似是叹息,“公子觉得明姝姑娘小,只是将自己压得太紧太重,便是二十七,常人心思又哪里有这般老成。”
关好了窗,余青山见温世晏微有失神,趁热打铁,“公子也该成家了。”
余青山从四十二岁便开始做管家,如今已过去十九年。
平心而论,公子是个好主子、好臣子。可温世晏偏偏哪里都尽善尽美,反倒从未考虑过他自己。
他真怕公子会终老一生。
手中的折子久久未被翻动,温世晏幽邃如深潭的眼眸有些放空。
“不必说了。”良久,他如是道,“余叔,你先下去吧。”
余青山无奈,只得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烛火尽熄,温世晏上榻歇息。
许是今日着实累了些,梦境很快袭上脑海。
迎县实在算不得繁华,但因着不少乌羌人会过来做些生意,县城熙来攘往的,倒也还算热闹。
温世晏已是轻车简行,也作了最普通的打扮,然而那张脸依旧出众,不多时便有人聚了过来。
他正与身边的人说着话,忽而长街上一阵马蹄声响,尘土卷起,只见几个乌羌人纵马而过,马蹄眼看便要落到一个闪避不及的老妇身上。
“小心!”
这一幕落在温世晏眼中,可惜他离那老妇太远,要救人已是来不及。
街上行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更有人紧张得捂上了眼睛。
电光火石间,只见酒楼上一袭妃色衣裙点足而下,往老妇的方向掠去。
挥鞭与勒马声一齐响起,待尘土散去,妃衣女子已护着老妇退到了街侧。
“阿婆,您没事吧?”
老妇惊魂未定,好一会儿才摆手道谢。
“没事就好,阿婆小心些。”
那女子说着便欲离身,却被老妇抓住了袖子,指着她手背上的擦伤口齿不清道:“姑娘,手……”
女子抬手,这才发现伤口似的,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哦,没事,这不疼的!”
那一瞬间,许是因落在女子身上的阳光太盛,又或者是那身妃红衣裙太惹眼,可能还因着肆意的笑颜,温世晏竟记了许久。
似乎连心口的跳动都滞了一瞬。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他没由来的想到这个形容。
正怔神,那女子忽然转过身,将目光直直朝人群中的温世晏投来。
视线相触,接着是一鞭子甩过来,“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
鞭节落地,没落在温世晏身上,而是击破了梦境。
这梦半真半假。
前半段是真的,可那日女子救下人之后,并未与他又任何交集,而是喊来官兵将那几个乌羌人捉了去。
“有什么不服的,尽管冲着我来,我明姝可不怕你们!”
温世晏在黑暗中半做起身,亦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几月前的事情。
明媚俏丽,嫒嫒姝姝。
明姝,倒是合适。
只可惜,明姝姓祝,是好友的女儿。
京中有人传明姝入府存了别样的心思,温世晏却知道,祝文清将明姝送到奉京的意图,与那些人所说毫无关系。
月光投入窗棂,落在温世晏虚展的手心中,形状完美的指腹上生了握笔的胼胝。
是茧,也是岁月。
温世晏垂眼看了许久,手指不自觉握拢,似欲握住如水的月辉。
须臾,他起身行至窗边,将唯一还开着的一扇窗放下。
月色被隔绝在外。
.
距脸花出丑那日,已经过了好几日。
当时温世晏离开后,明姝实在气得狠,又打算将自己画的那张小像收回来,最好再重重描上几笔,最好将那张不高兴的脸也给画花!
可惜却是找不到那画了,许是被收拾的丫鬟给扔了。
这几日来,温世晏统共给她请了四位先生,都被她以各种方法气走了。
明姝原本得意,觉得温世晏拿她没办法,多半还要气个半死,这样她便不用学那些东西了。
岂料听管家禀报时,温世晏什么也没说,只是当下便派人送过来一堆书。
“既然你不喜欢那些先生,便由我亲自教。”
说是教,其实不过是给明姝布置些功课,时不时检查。
可即便是这样,被身兼帝师一职的温相亲自关照,在其他人眼里也是一件极荣幸的事了。
可明姝又不是其他人。
她只觉得温世晏多事。
温世晏态度说一不二,玩纵惯了的明姝硬是被束着装模作样看了几日的书,头都大了。
她每天做的只有三件事:吃饭、睡觉、骂温世晏。
明姝巴不得温世晏再忙一些,没空管她,这样便可以溜出去玩。
只是她没想到这机会来得如此快。
这日她去交功课时,余青山道:“明姝姑娘,公子今日大约要宿在宫里,先交给老奴就好。”
明姝眼睛倏然一亮,喜上眉梢。
“真的?”
第五章 表妹
“小姐,我们真要出去?”
“去啊!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才不愿意在府里闷着。”
“可是小姐……”
明姝一记眼刀飞过去,“别废话,你去不去?”
绿漪胆小,但也不放心小姐一个人出去,咬了咬牙,“……去。”
一个时辰后,瑜珍阁内。
明姝立在玲珑炫目的珠宝首饰前,随手执起一对坠着玛瑙与流苏的耳环。
“小姐喜欢这个?”绿漪问。
明姝摇头,“花里胡哨。”
绿漪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指着近门处的样式道:“这个好一些。”
明姝还是不满意,“太素了,老气。”
在铺子里绕了一圈,竟是一个合心的都挑不到。
明姝边带着绿漪往外走,边语气不乏失望道:“还以为奉京的首饰有多特别呢,不过是一堆珠子石头堆砌上去的罢了。”
“那是你不识货。”门外传来如是一句话。
明姝脚步一顿。
绿漪则是一惊,同时心底开始慌乱起来。
完了完了,才第一次偷偷出府便遇上了事儿,以小姐的脾性,多半是要生出些摩擦了。
抬眼看去,瑜珍阁前缓缓行来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体态略微丰腴,明眸皓齿,一双上瞧的杏眸与高扬的下巴如其人声音一般跋扈。
如若明姝是奉京人,便会知道这是户部尚书之女陶丹莹。
陶丹莹前后左右拥了五六个仆人,便是没有如此大的排场,光从华丽繁复的衣着打扮与铺子外停着的那顶奢华小轿判断,亦能猜出其身份不凡。
很有几分明姝所说花里胡哨的风格。
片刻后一行人来到了门口,陶丹莹不屑地轻哼一声,“不识货就算了,还这么没眼色,堵在门口做什么?”
明姝目光不闪也不避,直直对上去,“铺门这么宽,你大可以往旁边走。”
见她敢反驳,陶丹莹似乎惊了一瞬,随即脸上显出恼色,“本小姐就是要从这过,让开!”
“哦。”明姝应了一声,竟当真让了几步。
对方还未来得及露出得意的笑容,又听明姝道:“你身形伟岸,这门恐怕是小了些。”
“你!”陶丹莹反应过来时又羞又气,脸都涨得通红。
天下女子皆爱美,她最憎恶也最在意的,无非就是身材。倒是有心想骂回去,可上下打量一番,偏偏这烦人的家伙容貌挑不出一处差错。
“你知道我是谁吗?今日我……”目光触到明姝衣裙上的纹样时,陶丹莹一愣,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有蓝水鲛纱?”
蓝水鲛纱可是南海岛民献上来的贡品,哪里是她这么个没见识的货色能穿得起的?
明姝不知晓所谓蓝水鲛纱的珍稀,见眼前女子一惊一乍的模样,只觉好笑。
索性对方已经吃了瘪,她也不欲多纠缠,便带着绿漪提步离开了。
陶丹莹还沉浸在狐疑与忿忿中。
天下蓝水鲛纱统共也不过六匹,其中三匹被圣上赐给了表哥温世晏。
当时她同表哥讨要,表哥淡淡一笑,却是婉拒了她的请求。陶丹莹为此还生了许久的闷气,毕竟温世晏一向宠她,只要是不悖反他原则的事,他都会依着。
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什么皇亲国戚,陶丹莹想了想,忽然大惊失色,“她不会是那个祝明姝吧?”
好哇,她早就听几个闺中姐妹说表哥府里进了个边陲来的女子,她还没寻空去问呢,这臭乡巴佬倒是自己撞了上来。
先前人家都传祝明姝定然是不安分,她还不信,如今见了她身上的蓝水鲛纱,想来很是有几分手段讨表哥欢心。
越想越觉得笃定,陶丹莹抬起头来便要验证,眼前却哪里还有明姝的身影。
“一个个都哑巴了?人走了也不知道叫住?”
一干仆人只得唯唯诺诺受着骂,陶丹莹撒了一通气,也没了挑首饰的心情,转身出了铺子。
“去相府!”陶丹莹一上轿,如是道。
她要去找表哥问个说法!
.
这段时日着实是闷久了,明姝拉着绿漪逛了好几条街,买了话本吃食之类的小玩意,等逛得腿都酸了,这才悠哉悠哉回府。
天色渐晚,街市上摊贩少了许多,反倒是酒肆歌馆都开了起来,明姝念着下回一定要傍晚出来,迎头便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你没长眼睛啊?”明姝揉着脑袋,“街道这么宽,你……”
绿漪如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姐,是、是……”
明姝有些狐疑,忽然想到自己的脑袋撞上对方的胸膛,那这身高……
她目光由下往上,白靴、长腿、窄腰、禁步、宽肩……
明姝暗觉不妙,不敢再往上瞧,捂着脑袋偏过脸对绿漪比了个口型,“温世晏?”
见绿漪点头,明姝想当场晕过去的心都有了。
“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是小女子冒犯了。”明姝说话的时候未敢将手放下来,只期盼能遮住脸,还刻意把声线放粗了些,“小女子这便走了。”
说罢,脚底生油一样便要跑。
只是下一瞬便被身后人提住领子。
“还要玩闹到何时?”温世晏道。
身后人的语调并不似平日里那般平静,语气很重,怕是真生气了。
良久,领子上的力道松了,明姝硬着头皮转了过去,低着头闷声闷气叫了一声:“世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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