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看书,也不知是对明姝说的,还是另有其人。
书房里烛火噼里啪啦的燃,明姝耐着性子看书,时间倒也过得算快。
偶尔她抬头瞄一眼帘子,便见温世晏仪态端正的身影静静坐着,像画一般。若是他偏头提笔蘸墨,还能映出长而密的眼睫。
便是以手支额,另一手拿书,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被他做出来,也透着气质。
明姝呆呆瞧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温世晏似乎很久没有动了。
连书页都未翻动一下。
大着胆子,明姝轻手轻脚地起身,伸手去掀开卷帘的一角。
对面凉亭中的光景缓缓映入眼帘。
先是染着月辉的整洁衣袍,接着是覆书的手,难得垂落于肩的一绺墨发,再然后,便是温世晏的盛世容颜。
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淡漠的眼眸合上,只余浓黑羽睫,明姝眼力好,两人又只隔了一桌一帘,便能看清他右眼眼皮上的一粒小痣。
之前她竟未发现。
见温世晏睡着,明姝胆子越发大,直接将帘子轻轻卷起。
这动作先是惊动了凉亭中伺候温相的余管家,明姝在他开口之前先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余青山只得吞下即将脱口的惊呼,眼看明姝把竹帘尽收,大大方方撑着下巴瞧他家公子。
公子近日太累,尤其是今日,本该宿在宫中的,又因放下不下明姝姑娘,这才又回了府。
便是方才,也还在看折子与小皇帝的课业。
因此,见温世晏撑着额入寐时,余青山近于长辈的疼惜之心愉悦了为奴本分,未去将他叫醒。
明姝一眼不眨瞧着温世晏。
一方面,素来板正又自律的温相看书时竟也会睡着,这于她而言本就是一件新鲜事。
另一方面,明姝很好奇,温世晏到底是怎么保养的,明明是二十七岁的年纪,脸与身材却不输将将及冠的少年人。
甚至更具魅力。
难道他在脸上涂了什么驻颜的东西不成?
真想碰一碰。
如此想着,便也这么做了,余管家和明姝反应过来时,明姝的手指已经戳向了温世晏的脸庞。
然而指间才刚刚触上如玉脸孔,温世晏便倏然睁开了眼。
仓促抬头,明姝在那双深邃眼眸里瞧见了胆大包天的自己,心下立时咯噔一下。
第八章 体香
明姝瞪大了一双如星眼眸,呆在原地。
甚至忘了将手指收回来。
抑或是本能的被温相的气势吓到,不敢动了。
“明、姝。”
直到听温世晏用板正的声音一字一顿念自己的名字,明姝才回过神来,急急收回了手。
她动作大,也不知怎么弄的,手臂竟被自己拉扯了一下,随后便传来一阵痛楚。
她与温世晏俱是听到一道清晰的咔哒声。
“嘶——”
明姝站定在原地不敢再乱动,她虚虚举起发疼的右臂,隔着一道窗对温世晏哭丧了脸。
“世叔,我好像……脱臼了。”
温世晏皱了下眉,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下。
“莫乱动。”他转过身,“余叔,快些去请大夫。”
“哎,好,好,老奴这就去。”
温世晏不让明姝动,明姝便不动,连眼珠转动幅度都不敢太大。
“绿漪,绿漪。”
在书房门口打盹的绿漪闻声,这才连忙进房伺候,见到明姝狼狈的模样时,不禁被吓了一跳。
“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说着,手忙脚乱地想先扶明姝坐下,却挽哪里也不好,生怕拉扯着明姝。
“绿漪,你先别动。”温世晏道。
他心下不静,面上却还算沉稳,对明姝道:“再忍忍。”
是自己方才吓到她了?
明姝闷闷发出一声:“哦。”
过了一会儿,“世叔,我快站不稳了。”
明姝有些武功,下盘在女子中算是稳的,可眼下她本就紧张,心不静,腿脚很快发麻发抖。
温世晏两道剑眉之间的“川”字锁得更深了。
只思忖片刻,温世晏便倏然离了凉亭。
书房中的明姝先是一愣,复又难以置信睁大了眼,她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绿漪,他这是走了?”
她平日是顽皮了些,可温世晏就算再不满,也不至于这这种关头将人丢下吧?
绿漪还未来得及答,书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姝也听到了,顿时舒了一口气。
“世叔,怎么办啊,你会正骨吗?”明姝如是问,又觉得自己病急乱投医,一个读书人怎可能会这个,“大夫怎的还不来,要不然、要不然我自己试一试……”
“不可!”
温世晏的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急促,听起来有不容置喙的意味。
“不试就不试嘛,世叔那么凶做什么。”明姝嘟囔。
温世晏微微一怔,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须臾又抿紧了唇,只道:“等大夫来,不可妄动。”
末了,见明姝已有些发抖的身形,掩在袖下的手指动了动。
而后,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
明姝快要站不稳时,只觉身后多了一道坚实宽厚的触感。
温世晏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若是太累,就先将力卸与我。”
此种情况下,明姝哪还如平日一般抱怨温世晏不近人情,只抽了抽鼻子感动道:“多谢世叔,你对我真好!”
话落,坦然往后靠了靠。
温世晏整个人顿时僵了。
他垂落的双手也不去扶明姝或是做些别的,只微蜷着贴在身侧,正如双手的主人一样,表面不动声色,实则——
惊涛骇浪。
明姝浑然不觉,她整个人都注意着脱臼的手不敢乱动,便是有多余的神思,也都分给温世晏身上的香了。
鼻间被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盈满,像是雨后树木散发的清新气息,又叫明姝想起雪地中的傲然梅枝。
总归是能叫人安心的味道。
“世叔。”
“嗯?”
“你用的是什么香呀,真好闻。”明姝实话实说。
温世晏先是一顿,耳根不知何时爬上一抹绯色。
若是明姝能瞧见温世晏的脸,必然会发现他面色不自然,又或者,能如他自己一样,听见擂鼓一般的心跳。
“世叔?”明姝有些疑惑,“世叔听到我说话了吗?”
温世晏轻轻吸了一口气,稳声道:“不用香。”
明姝好奇了,“那这香是怎么来的,难不成世叔同话本上的人一样,天生便有体香?”
她显然对这话题感兴趣,还想再问,却听见书房外几道忙乱的脚步声响起。
余青山回来了。
大夫是温老爷生前至交好友,是以并不同常人那般敬畏温世晏,略微看了一遍明姝的姿势之后,他道:“还好你未乱动,还算及时。”
说着,他又道:“世晏,你扶着她来这儿坐下,动作轻些。”
温世晏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好。”
饶是温世晏动作再轻,移动间毕竟不可能尽善尽美,有那么几下,明姝被痛得皱紧了脸。
“嗯。”大夫捋着胡子点头,“不错,倒是忍得疼。”
明姝最是经不起夸,一逢夸便要开始自夸,于是神采飞扬道:“那当然,大夫您不知道,我小时候比这还厉害,那时候什么都不怕……”
两人竟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大夫道:“世晏,你来。”
温世晏依言上前。
大夫扬着下巴指了指明姝褪至手臂上的纱袖,“帮我定住。”
温世晏垂眸,被入目之景乱了呼吸。
烛火摇曳之下,明姝原就细腻如脂的雪白肌肤愈发惹眼,与垂落于肩的墨发两相对比,美得惊心。
温世晏几乎是下意识便偏开了头,呼吸微乱,胸膛也不正常的起伏。
明姝犹在聊天,大夫却是瞧见温世晏这副狼狈的形容,不免惊了片刻,须臾了然于心。
见他往后转头,似是要叫丫鬟过来按,大夫板起脸,“世晏,还愣着做什么?”
温世晏回头,只得身子僵硬地坐了下来。
“好。”
“怎的毛手毛脚的?”大夫边摸寻骨位,边对温世晏道:“许久不见,以前的沉稳都丢到哪去了?这姑娘的伤,怕不是你这个做长辈的过错吧?”
大夫只是随口一说,书房里的其他人却是愣住了。
房间里静默一瞬。
半晌,明姝噗嗤一笑。
算起来,她今日这伤,还当真是错在温世晏身上了。
都是美色误人,温相美色误她啊。
“会有些疼,忍着些。”大夫忽然道。
明姝一下子没了说笑的心思,另一只手也不自觉抓紧了身侧人的袖子。
第九章 躲懒
“大夫,你接吧,我不怕疼。”
话虽如此,温世晏的袖子却被抓的更皱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温世晏便伸手覆上明姝的发顶。
明姝的一声“咦”惊破身侧人的恍惚,温世晏霎时弃了将明姝脑袋转向自己遮挡她视线的念头,很快地将手从发上移下,只虚虚盖住她的眼睛。
手心并未落在明姝面上,连纤长眼睫都只是时有时无地拂动。
而那只受过书墨香浸染的手显然不该作出抚过明姝脑袋的举止,因此也只停留了片刻。
蜻蜓点水似的。
“准备了。”大夫提醒。
明姝忙闭紧了眼睛,等待疼痛的来临。
掌心下眼睫扇动的幅度变快,温世晏此时却无了旁的心思,只将目光定在明姝脱臼的手臂上。
“绿漪,去备好冰块。”这次不消大夫说,恢复理智的温世晏便先安排妥当其余细事。
白发苍苍的大夫抬眼觑了他一眼,笑着揶揄,“倒还不算太冒失。”
话落,手上一用劲,咔的一声响,明姝臂上错位恢复如初。
明姝明显抖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倒了几寸,上半脸都埋入温世晏手中。
虽是如此,她也只是哼了一下,没喊出声。
“嗯,不错。”大夫又捋胡子,点头含笑看着明姝,也不知道为何又如是夸赞。
“动一动试试,动作别太大。”他道。
明姝轻轻晃了下手臂,惊喜道:“真的好了!”
她倏地一下把脑袋从温世晏臂弯中钻出,对着他摇了摇手臂,眼睛亮晶晶的,道:“世叔,这就好啦?”
老大夫意味不明地朗笑一声,“你这姑娘,有大夫不问,问他这个书呆子做什么?”
明姝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这不是开心嘛。”
温世晏这时才开口:“嗯,好了。先别乱动,还需冰敷。”
他语气还是无波无澜的,神经却显然不如方才那般紧绷,便连线条分明的下颌线都柔和了些。
绿漪这便抬了装冰的盆进来,与余叔一左一右交替着伺候她冰敷方才脱臼的地方。
老大夫接了丫鬟奉上来的茶,吹了一吹,看着明姝道:“姑娘,方才不怕疼?我这辈子治过的人很多,你这样不喊疼的女子倒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与你有些不同,那些人生在了贫穷人家。”
他叹一声,明姝也跟着叹一声。一老一少,齐齐又笑了出来。
明姝其实本是有些痛的,但又不愿意承认,于是道:“我不怕疼,我娘从前便教我,越怕疼越是怕疼,所以我刚刚一点都没声!”
温世晏早已退了几步,不过分与明姝靠近,明姝却还没大没小的,笑嘻嘻问他:“对吧世叔?”
她只是想邀功,也不盼着温世晏能给她什么回应。
不想温世晏竟当真点了点头。
见此,明姝先是欢喜,随即又有些失落,颇觉自己有自知之明地道:“不过我也就这点能拿得出来说说了,也没其他长处……”
“有。”有坚定的声音将明姝的叹息盖了下去。
明姝一愣,抬眼去看温世晏。
温世晏亦对上她视线,眼眸深邃而清澈,看上去叫人觉得空而远,就仿佛他在这件事上不站在任何一个身份与立场,只是如实而言。
“你不该如此妄自菲薄。”温世晏的语气极严肃。
明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世晏这话说的对,依你方才所言,令堂必定是个极有自己见识的女子,教出来的孩子想来也不会太差。你啊,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大夫啜了一口茶,如是道。
闻言,明姝自动忽视了他对自己的夸赞,满门心思集中在和阿娘有关的话题上,猛点头赞同,“我阿娘很厉害的!”
“哦?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自然!”明姝说着,连手足都跟着摇晃,好在绿漪连忙按住,不然她又该激动得伤了自己。
“我阿娘是我们那里功夫最高、马术最好的女子,便是那些个练了好些年的大汉,也都不及她!”
“女中豪杰,倒是洒脱!”
“可不是嘛,有我阿娘在,那些乌羌人都不敢为非作歹,若不是……”
明姝说到这里,语气倏然低落,眸中的神采也黯淡下去。
老大夫与温世晏俱是觉察出了这情绪变化,互相对视一眼,老大夫道:“哎,人老了,总是乏的快。小姑娘,往后再听你讲,老夫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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