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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言桄著【完结】

时间:2023-02-20 12:05:13  作者:言桄著【完结】
  徐小姐凝望丈夫:“你决定好了?”
  “是。今后我们夫妻同心,一起把百雀做大做强,让黄渡还有更多的乡下姊妹们也能用上实惠的好国货!”
  经历这许多,他终于拣回初心,亦有了破釜沉舟、从头再来的勇气——昔年他背着两件破衣烂衫也敢闯上海,如今有志同道合、智慧无双的妻子,更有多年积累的经验、人脉,还有什么怕的!
  徐小姐回握住顾植民,夫妻两人执手相看笑眼。
  谋划既定,顾植民便赶回先施公司,向马老板赔罪,青帮姨太太的事,他给公司带来了损失,不辞职不足以服众。得力爱将突然请辞,马老板不断挽留,但顾植民去意已决。
  “马老板,先施多年,承蒙您照顾,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要去做早该做的事了。”
  马老板苦劝不得,万分惋惜也只能放他离开,但还嘱咐他:“日后若需帮忙,只管来先施找我。”
  顾植民一揖手,拜别旧东家,迎着昔日弟子们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挺直腰板走出了先施大门。他正要拦一辆黄包车,小傅却偷偷守在外面,一见顾植民,扑通一声跪下,哀望着他。
  “师父,您罚我吧!”
  顾植民叹息一声,扶起小傅。他已离开先施,不再是他师父了。昨日种种,譬如朝露,他向马老板求了情,再给小傅一次机会,他尽可重回先施。
  小傅心中感激,愈发羞愧,他长跪不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愿意跟着师父,师父去哪儿他就去哪儿!顾植民看他意志坚定,眼神澄明,晓得他是真心悔过,矢志跟随,终于点头应允。
  既然要办公司,做国货,自然少不得人手。一番思量,顾植民想到了一个人。
  当顾植民和小傅找到码头仓库时,黑货作坊的主事阿凌正蹲在烂门槛上,闷头抽着“磕头牌”①香烟。
  往里一看,地上一片狼藉,老母亲缩在屋角,哄抱着呜呜哭泣的幼子,几个佣工表情麻木,没甚生机。
  原来那日顾植民带着大帮人马杀过来兴师问罪,终究惊动了青帮,虽然他没追究,青帮却派人来闹了一场。
  佣工们一见顾植民,纷纷露出愤恨表情,阿凌挡在他们前面,质问顾植民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顾植民不答,掏出一块饴糖弯腰递给小孩,小孩立马止住哭泣,他抱着糖舔了一口,又把糖送到阿奶嘴边,看她也啄一口,方才笑了。
  顾植民也笑了。他将自家事体坦诚相告,问阿凌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堂堂正正做国货。如果他愿意,作坊里的小工,他也一并接收。
  本以为山穷水尽,没想到峰回路转,佣工们眼巴巴望着阿凌。阿凌望望瘦弱单薄的老母,望望嗷嗷待哺的幼子,还有屋里病弱无力的妻子,他重重点头。
  顾植民高兴极了。
  “从今往后,我们戮力同心,一定能做出属于咱们自己的新派国货!”
  佣工们饱含热泪,齐声答应。仓库没钱再租用,他们把作坊设备搬到蒲石路,顾植民和徐帧志又住进亭子间,把大房间腾出来做作坊。
  徐小姐看见屋子中间挂着的书法,眼眶湿润,她握住顾植民的手,顾植民回握。
  那条幅正是之前挂在亭子间的那副对联的复品——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荣德生先生的手书一时难再寻到,暂且先挂这个,他日有机会,再请荣老先生墨宝回来。”
  夫妻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些年里,徐小姐研发路上耕耘不辍,调制出“百雀”牌润肤霜和花露水,都是新香型、新配方,质量过硬。
  产品有了,顾植民带着大家开足马力,全力创业,阿凌管生产,徐小姐管配方,管内务,他则又从零做起,和小傅几个工人走街串巷,重操跑街旧业,不同的是,这回他销售的是自家产品百雀。小小房子里一派热火朝天,已经无声运作多年的富贝康终于重装开业,沿着历史的轨迹奔驰而去。
  顾植民每日起早贪黑,人熬得干瘦黢黑不少,货品却没卖出去几件。许多人一见他卖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国货,听都不听,便将他赶走。
  顾植民想着从前承蒙卢溪云照顾,在她任教的惠风女子学校卖过不少化学社鹅蛋粉,再去那里碰碰运气未尝不可。谁料他到了学校,向守门人打听卢溪云老师,却说她已经调职离开了上海。
  顾植民从兜里掏出块银元,塞给守门人,想再进去试试。当初买鹅蛋粉的女同学不少,或许有人还记得他。
  守门人拿了钱,挥挥手让他快去快回,勿要惹事。
  顾植民拎着皮箱入了女校,一路打听推销,迎面走来一群女学生,他赶忙吆喝,学生们闻到香味,相互看看,最后都围绕过来。
  一个学生掀开匣子,兴致勃勃地嗅闻着,不住赞叹花香浓淡宜人,看到匣子上“百雀”二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牌子,怎么未曾听过?”
  顾植民心觉有戏,热情介绍这是新出的国货牌子,物美价廉,不比那些橱窗柜里的洋货差劲,买到就是赚到。
  学生们听到国货,眉头已然微微蹙起,待听到是新品牌时,更是兴趣全无。
  顾植民忙说自己同他们学校卢先生是故交,早先还来卖过鹅蛋粉,有信誉有保障,不信四处探听探听。
  学生们面面相觑,女校的学生早换了一批又一批,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正犹豫时,其中一个蓝衣学生突然认出他来。
  “你是……你是那个姓顾的,顾植民对伐?”
  顾植民看到希望,连连点头。
  “正是顾某,从前在贵校卖过鹅蛋粉的,好使得不得了的,小姐侬记起来了?”
  “好啊,卖假货卖到学校来了!”不料那蓝衣学生听了反而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道,“同学们,这个人坏得很,前不久在先施卖假货把人家脸给搞坏了,人家不依,找到他家里去,登在了报纸上!好的嘛,他家竟然藏着个黑心作坊,专做假货,以次充好……”
  顾植民暗道不好,这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之前的事,却只一知半解,不晓得背后真相。他着急辩解,蓝衣学生却噼里啪啦一通责骂,连带其他学生们,一齐将他轰出学校,连带脂粉匣子全都摔弃在大马路上,呸了两声,这才愤愤回去。
  “带着你这些害人的东西赶紧走!”
  守门人看见,摇头晃脑,劝他以后勿再来咯。
  顾植民从地上爬起,抹平蹭破的衣衫,心烦意乱,郁闷无比,他摸向口袋想抽支烟,只摸出一片空气——方才被打出来时,烟也掉了。
  他愤懑地狠踹一脚墙角,那水门汀墙壁裹着大理石,梆梆硬,疼得他直抽冷气。他颓然半晌,默默收拾好皮箱,重又打起精神,接着沿街叫卖吆喝起来。
  回到家里,徐小姐尤自闭目塞听,把自己关在研发室里,在瓶瓶罐罐间忙碌不停。
  阿凌接过顾植民皮箱,看他满脸疲色,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几个工人从隔出来的车间里探出头来,看到满当当的皮箱,又失望地缩回头去。
  顾植民留意到阿凌神色,他瞥眼柜台上的月份牌,原来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他心里叹口气,员工们每旬就指望这点铜子养家糊口,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他拍拍衣袖,让阿凌稍等,自己回房翻出钱匣子。儿子在一旁小床上酣睡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顾植民数出一个数,看着匣中所剩无几的钱币,不由叹口气。百雀举步维艰,倘若再无进项,公司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他把钱交给阿凌,回屋复又看着儿子睡颜,聊以**。
  顾植民摸摸孩子可爱脸颊,脸上却勃然变色。
  他猛然冲到研发室门口,把门拍得砰砰作响。
  “徐帧志,你赶紧出来!”
 
 
第四十六章 发展
  顾植民和徐小姐坐在医院走廊里,当中隔开老远。儿子打了退烧药,正在里头酣睡。
  创业不易,两人连日已累计许多压力,孩子一病,愈发着急上火,言语间难免失了分寸。
  顾植民朝徐小姐挪挪身子,徐小姐又冷着脸挪开,顾植民再挪,徐小姐继续保持距离。顾植民伸手去拉太太手,被一巴掌拍落。
  “侬躲我远些!”
  “夫人,太太!是我的错,不该冲你发火,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吧!”
  顾植民百般道歉,千般赔罪,说自己是个莽夫,着急起来就胡乱说话,请夫人千万不要跟他计较,降低克拉斯就勿好啦。
  “跟你在一起,我还要甚克拉斯?!”徐小姐横他一眼。
  她愿意讲话,气已消大半,顾植民暗松口气。
  晚上,徐小姐在灯下记账,顾植民给她捏肩,徐小姐轻哼一声,拉他坐下,把钱匣子端出来。夫妇两人拨弄着寥寥无几的两把银元,不免愁从中来。
  如今风潮是崇尚洋牌洋货,虽然他们的东西并不比洋货差,却也改变不了无人问津的现实。倘若他们只有自己,尚且能再扛上一扛,但百雀如今已不仅是梦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再卖不出货,下月的薪资都难发出,他们又该如何向员工交代?
  此时此刻,是继续坚持做自己推陈出新、独创的国货,还是优先卖大路货生存,似乎已经没那么难以抉择。
  顾植民怀抱住徐小姐,两人望着窗外悠悠明月,许下承诺。
  “曲线救国,一切都是权宜之策。咱们得先让百雀活下来,再做我们自己的东西!”
  翌日一早,顾植民揣着家中余钱奔去百货公司,捡了数款热销的外国香膏、香脂,回到蒲石路,徐小姐已经叫停生产,工人们四顾茫然,忧心忡忡,阿凌脸色亦有些难看,不敢与顾植民对视。
  小傅见他回来,忙冲过来告状,原来阿凌手下有名工人,昨日领了工钱就请假离开,今早也未见他来,一查看,方才发现车间里的私人物品已被他清走了。
  顾植民拍拍小傅肩膀,并不深究,只把大家召集在一处,说明昨夜定好的计划方向。他开诚布公给大家选择,公司现今正逢艰难,倘若还有人想离开百雀,另谋生路,他绝不阻拦。不过,若选择继续留在百雀,有他一口饭吃,绝不让大家喝粥。
  工人们互相望望,心中惴惴。阿凌率先表态。
  “顾先生,徐女士,是您二位在我们艰难之时伸出援手,我若此时离开,岂不成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往前走两步,站到顾徐夫妇一边。
  小傅也说:“师父撵我走我都不走,我还要跟着做事业呢!凭师父师娘的本事,做出个响当当的国货牌子,岂非手到擒来?!”
  他宛如说书一般,讲起顾植民在先施的传奇故事——他师父是先施百货大名鼎鼎“神鼻”,勿论什么洋货、国货,被他那么一嗅,什么成分、材料,全都一目了然。
  工人们这才知道顾老板还有这等神技,有这等人物主事,又有阿凌在一旁不断鼓劲,众人心中又有了一丝信心,纷纷选择留下。
  顾植民和徐小姐对视一眼,都很欢喜。徐小姐振奋士气,鼓励大家再撑一撑,曙光就在前方。众人齐声应和。
  方向既定,夫妻俩泡在研发室,将买回的洋货逐一分析,破解配方。两人夙兴夜寐,不辞辛苦,终于颇有收获,然而配方里最后一味原料,却始终不能确定。
  顾植民恢复过来的嗅觉这回派上大用场,他闭上眼,深深嗅过样品,眼前浮现出各样图卷……在漫山遍野的鲜花里,他看到许多用鲜嫩水果雕成的玫瑰,娇嫩欲滴,是水果玫瑰!
  蕴含这一气味的香料多达十数种,然而要确定具体种类,还需仔细甄别。此后数日,徐小姐逐一试验各种香料,尝试与已有原料融合,然而不管如何调制配比,效果始终不对。
  工人们一茬接一茬地往回买试验原料,又一桶接一桶地往外倾倒失败废品,徐小姐急得嘴角爆出一颗硕痘,顾植民看在眼里,亦急在心里,只能多煮绿豆汤消火,把试验器皿洗刷得光可鉴人,确保不留一丝化学残余。
  徐小姐抿嘴,专心致志地化验着,顾植民帮不上忙,烦躁地抓住样品,反复嗅闻,他眼前呈现的仍是那副相同画卷,水果玫瑰一如既往的娇媚鲜嫩。
  顾植民拼尽全力把自己化进画中,用脚步丈量每一寸画中景,在熟悉的景色里,他突然看到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竟隐藏着香甜可口的雪梨和隐约香味的薰衣草!他欣喜若狂,这种独特香型只有一种香料才具备——乙酸香叶脂!
  这回终于找对了。徐小姐再次展露笑颜,阿凌小傅也松口气。分析出配方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许多外国原料在本地即有生产,无需海外进口,如此一来,便能节省运输、仓储等费用,大大降低生产成本。
  两人不断试验,徐小姐调制、融合成品,顾植民用“神鼻”测验效果,夫妻俩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终于做出一款和洋货护肤膏香型、质感极为相似的润肤霜,因为针对其中数种原料进行了优化升级,其细腻滋润程度甚至更胜一筹,但由于都是用的本地材料,虽然料实材真,价格却比洋货便宜许多。
  新的润肤霜给工人们带来鼓舞,他们觉得新产品简直比洋货还好,更润更香,成本还低廉,如果装进洋货盒子,肯定能卖同款价位,这是他们从前在黑货作坊里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
  阿凌觉得不妥,却阻拦不住兴奋的众人。还好顾植民和徐小姐严词拒绝,他们的产品虽然是比着洋货做的,但产品配方是全新的,倘若冒充洋货,既欺骗消费者,也砸了自己招牌。
  顾植民最后一锤定音。
  “我们的润肤霜是产品,不是假货,必须得用百雀自己的壳子。”
  他拿着样品,换上西服衬衫皮鞋,去先施找马老板谈专柜,没想到被马老板一口回绝,他知道顾植民的能耐,但百货公司要对顾客和股东负责,生意回归生意,交情归交情,百雀要进先施,还得先做出样子来。
  “我虽然是老板,但先施也不是我一言堂。”马老板坦言。不过他到底惜才,当初又曾给出承诺,于是复又申明,如果顾植民需要,他可以私人帮忙。
  顾植民知道马老板磊落,他也不想食嗟来之食,于是婉言谢绝。他起身欲告辞,马老板却拦住他,沉吟片刻,给他续上茶水,郑重邀请他重回先施。
  “记得你从前在先施时,鲜衣怒马,豪情恣意,如今却这般……倘若回来,岂不少遭受些苦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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