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随我来——你怎么亲自送来了?”
“是徐小姐让我送的。”
“哪个徐小姐?”
“徐……帧志,她让我来的。”顾植民念出佳人芳名,宛如小道士初学用咒,但觉得心砰砰直跳。
“徐什么?从未听过这个人。”苍白男人不耐烦起来,“这里老板姓袁——看你穿着,不也是老板吗?”
“唔……确实,今天送货的车夫扭了脚,所以……”
“晓得,你们这些吃洋墨水的年轻人又有钱,又不羁,不在乎弄烂这身衣服。”苍白男人酸溜溜揶揄,陪顾植民将木箱搬进仓房。
仓库里阵阵怪香,顾植民愈发笃定这里有鬼祟勾当,回头看那男人瘦弱不堪,咳嗽连连,活脱脱吸鸦片过头的痨病鬼,不禁又想起徐小姐精灵般的标致模样,她与这里人物简直处处暌违!
看来让自己送货必有隐情,更要寻个机会,私下查探一番,万一有肮脏勾当,还能英雄救美!
思议已定,顾植民故作交接完毕,跟痨病鬼讨脚程钱。痨病鬼大概想把钱私吞,所以絮絮叨叨,从口袋里艰难摸出两个双毫,不舍道:“先生,侬不在意这身衣服,难道还在乎这两块银洋?”
顾植民一把抓过银洋,心里老子正是因为脏了衣服,所以更需钱来浆洗!他拿了钱,出了院,待痨病鬼骂咧咧将门锁上,侧耳贴在门板,听到院里无声,这才绕进里弄深处,看见墙下有摞碎瓦,院里有株桂花树伸出枝干,还有茂叶遮掩。
顾植民看四下无人,正是时机,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新衣服,踩着碎瓦,攀上墙头,刚钻进枝叶里想躲一躲观察情形,忽就见绿叶猛地晃动起来,竟然早有个人埋伏在那里!
顾植民大吃一惊,差点踩空掉下墙去,刚要大喊,忽见那人伸出手,一把将他嘴巴按住。
“嘘!你怎么在这里?!”
顾植民定睛一看,眼前居然是个短衫打扮的清秀小哥,正疑心对方是谁,一阵隐隐气味飘来,正是自己熟悉的馨香……
“啊?!徐、徐小姐!”
“你如何晓得我姓徐!”
顾植民一阵惶恐,急忙道:“码头的人告、告诉的……”
“好呀,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在赫德铜人那里等我?!”
“不是……码头上的人讲,要我把货送过来……”
“没错啊!我的意思是,让你拉了货之后去铜人等我,一起送过来才对!”
“啊!”顾植民这才想起徐小姐叮嘱的原话,看来自己心急,加上当时满心觉得货物神秘,所以无暇多想,拉起来匆匆就走……可是等等,徐小姐为何一身短工打扮?
顾植民刚要问,没想到徐小姐也正盯着他,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你为何如此打扮?!”
刚讲完,又同时瞪着对方,补上一句。
“你为何爬墙?!”
“你……”
“你不许再开口!让我先问你!”徐小姐用眼神钉上顾植民的嘴巴,顾植民只好低眉顺目,他也晓得再这样异口同声下去,两人都会在高墙上暴露无遗。
“你这样打扮,做什么?”
“为了……见你。”事到如今,顾植民只好如实回答。
徐小姐一愣,又问。
“那你爬墙,又是做什么?”
“为了……帮你。”
“信口雌黄,一派胡言!”徐小姐气得两颊绯红,前额淅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顾植民怕她责问,赶紧解释。
“真的没骗你!我以为你约在赫德铜人那里见,是为了轧山河,逛外滩,所以就换了……换了身干净衣衫;等我送货进了院子,不见你踪影,又看这里诡异凶险,怕你陷在贼窟里,故而假装离开,再爬墙进去寻你……”
徐小姐看他讲得情真意切,不禁噗嗤一笑。
“这院子怎么就凶险了?”
“……若不凶险,你爬墙偷窥做什么?”
“巧言令色!让我揭穿你吧!你在书局里便骗我!穿一身脚夫衣裳,讲什么是茂新面粉厂货栈襄理!我百般盘问,你对答如流,我看你不是襄理,却一定是在茂新拉货的人,看你还算机灵,想下午叫你帮我送货。没想到你还真换上一身洋服装襄理,分明是想骗我这等涉世未深的女子……”
这话句句让顾植民冷汗直冒,他忽然想到那位先生的话,原来徐小姐绝非软香佳人,而是个聪颖凌厉的奇女子。他自以为掩饰得妙,却早被人把脉摸得清清楚楚。
事已至此,解释也无益处,他叹口气,深深作个揖,道:“徐小姐,是我顾植民痴想,千错万错,也在我一人。我自该永远消失,就此别过,再会。”
顾植民讲完最后两个字,已经精疲力竭。他转过身,正欲攀墙下去,忽然徐小姐轻声唤道:“等等!你叫顾植民?”
“啊……正是。”
“你家住无锡西城厢?”
顾植民惭怍一笑:“那是书局里为面子编的谎话,我与荣老先生并无丝毫关系,也不是无锡人。我家在嘉定县,只是小乡村的平民百姓罢了。”
“啊?这样说来,你就是那个黄渡乡的顾植民咯?”徐小姐突然咯咯笑起来。
第十六章 脱逃
小皮匠早听得入了港,他放下手中茶杯,不停询问:“顾先生,我听人讲过程小青的《江南燕》、《灯光人影》、《血手印》,那些故事真的是唬得人半夜睡不着觉,却又忍不住不听!今天侬讲的事,可真真就是活传奇!女青年会后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徐小姐又为何一身脚夫打扮,攀到墙上去?”
顾植民抿一口茶,却道:“难道你不觉得,徐小姐在高墙上的桂花树里认出我,才是更罗曼蒂克的故事吗?”
“对对对!先生快讲,到底她为啥会认出你?”
“因为她之前听人讲过我,这便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之前?怎么会?莫非顾先生当时已经扬名上海滩了?”小皮匠咯咯直笑,笑声里是温暖的调侃。
……
“你为啥晓得我姓名?”顾植民又惊又喜,连忙追问。
徐小姐却抿嘴一笑:“先忙完,再知会你。”
顾植民激动地直拍胸脯,满口许诺道:“忙什么?只消侬一句话,顾某愿意刀山油锅!”
徐小姐绷着脸,一指后院。
“我本打算装成脚夫,随你一起混入院子。谁知道你手快脚快,居然先把货先送进去了!哼,害得我活脱脱成了梁上君子!想跳下去,又怕声音太大,被人撞见!”
“这么高的墙,侬也敢跳……”
“呸,警告你,莫小看我!”
顾植民哭笑不得:“就这点小事,包在顾某身上——徐小姐,这院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啰里吧嗦!”
徐小姐一句痛斥,把顾植民反倒骂得心里像浇了蜜,两人小声商议几句,徐小姐终于云开月霁,道:“甚好,甚好,你赶快去!”
顾植民便跳下墙,冲回黑铁门那里,擂得如同山响。不一会,便见院里脚步乱响,只见痨病鬼咣当一声拉开门,盯着顾植民,大声道:“怎么又是你?!”
“我的怀表落在院里了!”顾植民强行欲挤进去,痨病鬼急忙把门卡住,让他说清楚,顾植民装作急躁,摇得铁门咣咣作响,侧耳听里面果然窸窸窣窣,想必徐小姐已被掩护进院子,这才拉住痨病鬼,拽开衣襟,给他看挂表链的扣环——这身旧洋装本就有挂表的扣环,只是那表没连同旧衣服一起卖给顾植民罢了。
痨病鬼毫无办法,只好放他进来。顾植民甫进门,便瞧见有个人影闪进一扇门里。
他故意不响,四处逡巡,痨病鬼被毒日头晒得油汗滋流,顾植民却在火辣辣的院子里反复徘徊,眼看痨病鬼扛不下去要中暑,这才慢悠悠掏出那两个双毫,道:“实在劳累你。不过这院子太大,怀表太小,你不妨把贵重东西锁了,进屋安心歇着,容我慢慢翻找也不迟——我这身穿着打扮,难道还会是贼不成?”
两个双毫在日头下银光闪闪,色泽宛如希腊神话的青春泉水。痨病鬼如饥似渴,一把将它掳过来揣进怀里,骂了一句,径直进屋去了。顾植民看久无动静,这才蹑手蹑脚,走到徐小姐潜入的门房,一闪身也钻进去。
里面一团漆黑……
顾植民正在发晕,忽听徐小姐叫自己,循声过去,只见屋角隐约有一丝亮光。走过去一看,徐小姐穿着罩袍,戴着眼镜、口罩,正摆弄瓶瓶罐罐。顾植民仔细一闻,脑子里尽是灰黑脏污的色彩,不禁捂上口鼻,结果被徐小姐赠个白眼。
“本以为你顾植民是个出息人,没料到只是叶公好龙而已!”
“为何这样讲?”顾植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谁提过我名字?”
“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徐小姐说着调亮灯光,顾植民凑近一看,只见那些不是瓶瓶罐罐,而是他曾在化学书本上看过的烧杯、量器,还有试管、抽滤瓶、鸡心瓶……等等等等。
“这里是……化学实验室?”
“对,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开米丝吹。”徐小姐面色稍霁,又指点说,“呶,那边有衣服,赶紧套上——你看,这是丁二醇,是用来……”
“保湿用的。”顾植民脱口而出。
“不错,”徐小姐难得吐出一句赞赏,“这是聚二甲基硅氧烷……”
“无臭、无毒,可滋润,可透气,还利于香精均匀发散,比动物油、植物油更易调教,适合与甘油类合成,让护肤油脂愈发温润细腻……”
“有趣。你再看,这是梵尼兰香精,今天你搬运的木箱,里面装的便是梵尼兰草荚……”
顾植民恍然大悟,他从书中看过,梵尼兰产于墨西哥国,人称香草,但气味怪异,非稀释不能闻其香,他竟以为是用来熬鸦片膏的罂粟……
然而,这后院、这仓库、这试验室,究竟又是派做什么用场?
徐小姐何等冰雪聪明,早看透了他眼神里的疑虑。
“这里是化学社,就是调配各类化妆配方的所在。”
“啊?!”顾植民欣喜过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一心向往的地方,没想到就在眼前。他仿佛闯进大盗石门的爱里巴柏①,小心翼翼挪动脚步,一样样打量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这里岂止是爱里巴柏的宝库,这分明是爱拉亭②那无物不能化出的神灯!
顾植民在宝库中徜徉太息,要是某年月能拥有一个试验室,就算当场死掉也会心甘!正在忘我,却被徐小姐一巴掌拍回现实,
“小心!有人来了!”
顾植民一怔,这才听到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正在慌乱,就听房门一响,两个人聊着天走进来。幸好徐小姐将他一把拽住,钻到桌子下面,但还是躲闪不及,碰在旁边钢桶上,咚的一声响。
“焕侠,好似有动静?”一个中年人问道,“是不是人就躲在这里?”
“哎呀,姐夫,这种老房子,鼠鼬虫豸总会有的。”另一个人声线听起来颇为年轻,他拽亮电灯,又道,“呶,你看,空空荡荡——老汪,有人来过吗?”
“袁先生,我一直锁着院门,除了有个送货的男人,绝没第二个人进来!”
“就是。姐夫,你若不信,那四处搜便是。”
“不了,既然老汪讲没见过……”那中年人嘴里推说,脚步却分明朝里头走来。顾植民两人躲在桌下,本就堪堪遮挡,若是走到眼前,必定被发现。
他回头看看,徐小姐躲在狭仄的桌下,因为惊惶忘却了心防,正紧紧贴在他身上。眼看那脚步越来越近,徐小姐也喘得愈来愈厉害……
险关当头,焉能不救,顾植民索性一咬牙,腾地从桌下站出来,撒腿就往门外冲去!
第十七章 同好
说时迟,那时快。顾植民趁着几个人被唬得怔住,撒开飞毛腿便往院里冲去!三个人岂能罢休,急忙追上去捉拿。顾植民一脚蹬开院门,跑进小巷,把他们都引出来,然后往北,死命朝中国公园飞奔,就听痨病鬼坠在队尾,边追边喊:“站住,都站住,都是误会啊!”
顾植民才不管什么误会,仗着脚力好,硬是三下五除二把男人们甩在身后。
回头看看没了追兵,再低头瞧瞧,只见洋服崩了扣子,皮鞋裂了口子,倾家荡产买来的衣服变成乞丐衫,不免心疼如绞,转念想想徐小姐已经脱险,就算这身行头化成了灰,又有什么可惜?
他在吴淞江北走街串巷,绕了半晌,这才从盆汤桥过了江,一路前后顾望,迤逦往米号走来。刚推开米号门口,就闻见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他心头一喜,撩开门帘,果然见徐小姐不知何时换了女装,就坐在屋里喝着茶。旁边两个伙计正殷勤给她扇风,见正主进门,急忙跑过来,把蒲扇塞到顾植民手里,道:“快快!这可是你的活计!”
顾植民只好接了蒲扇,走上前去,刚要扇风,却被徐小姐嫌弃道:“一身臭汗!脏兮兮的!难道刚从吴淞江里爬上来不成?”
……
“哈哈哈!”
夜愈深,茶愈浓,人愈静,小皮匠的笑声愈发洪亮,也愈招来服务生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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