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前他换上校服里的白衬衫, 深色西装裤。
公交车颠簸着驶出城中村。
窗外低矮的自建房慢慢被抛向身后, 钢筋铁骨的高楼拔地而起。
白天那么亮的光线下,城市霓虹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窗玻璃映出他的倒影,和车厢里频频往这里注目的探讨。
“那不是加德的校服吗?”
“天呐, 真的!我还以为加德都是贵公子大小姐, 居然能在公交车上有幸看见。”
“哪那么夸张?!不过他真的好好看啊,气质也好贵。”
“可是……”声音被压得很低,“你注意看他的鞋,挺旧的了。”
薄言慢慢垂了下眸,在离加德最近的那一站下车。
今天的他, 什么都不在意。
温瓷和他差不多时间到达, 她从私家车上下来,还有专人替她打伞。她不在乎日光, 挥挥手, 那人就退回了车后方。
看到他,温瓷远远朝他点头。
她一路走到他身边,车却还停在原处没走。
薄言像在想心事, 等温瓷走到跟前才问:“一会是还有事吗?”
“嗯, 有一点儿。”温瓷只这么说。
车子停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 本来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的, 薄言闻出了其他意味, 她应该没法久待。于是他便没有邀请。
那辆车就这么停着, 像一架黑色摄像机,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很快,他强迫自己忘记这个荒谬的想法。
“我今天……”薄言微顿,“要去教务,弄签证资料。你呢?”
“办点私事,正好路过这边。”温瓷说,“突然想到有约你,就停下来看看。”
不对。
全都不对。
很早之前就约好的,为什么在她口中听到的却是顺道想起?
薄言隐隐觉得不舒服,又说不出源自哪里。
“温瓷。”他开口。
与此同时,听到温瓷也叫了他的名字:“薄言。”
两人均是一怔,薄言皱眉:“你先说。”
她的语气淡淡的:“薄言,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总关注你吗?”
她用的词是当初,也就是现下、或者将来,她可能已经不再关注了。
薄言抿了下唇:“不知道。”
“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加德,而是在一处公交车站。”温瓷说,“那天我出门是为了找一条被奶奶送走的德牧。他很聪明,很有个性,不大理人。不懂为什么,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我好像找到了。”
她说的话像绵密的针,每一句都很扎人。
在薄言听来,她其实就是在阐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最初注意你,只是因为你像我的狗。
“薄言。如果你多一点运气的话,应该会过的很不错。”温瓷说,“沃顿是个很好的选择。”
沃顿是,而我不是。
她好像很会照顾他此刻的感受,还特意多说一句:“你会过上想要的生活的。”
薄言动了动唇,声音低哑:“今天约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是吧。我都说了坦诚一点会更好。”她笑,“所以在你之前,我也要对你更坦诚。现在我坦诚完了,你呢?本来打算说什么?”
他嗯了声,不答反问:“是碰到什么事了吗?”
他问,“所以心情不好?”
温瓷抿紧唇线,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你不是有事要去教务吗?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手腕被人牵住。
其实已经熟悉他掌心的温度了,温瓷还是一滞。她挣了一下,没挣脱。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温瓷,其实我……”
“喜欢我吗?”温瓷垂着眼皮,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冷声道:“薄言,是不是相处久了你已经开始忘了。”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停留在他那双干净却已经发白的运动鞋上。
“你也不想想我们之间的差距。”
这一刻的风似乎都停了,只有轻微蝉鸣还在提醒时间在流逝。
薄言目光黯淡,腰背却依然挺直:“这才是你真心想要说的话,对吗?”
温瓷将视线瞥向远处,“是吧。”
“好。”他点点头,扣住她手腕的指节一根根放开,最后垂回身边。
“我有事,先走了。”温瓷握住手腕上那块仍然让她觉得发烫的皮肤。
他依然还是一个字:“好。”
那些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好像在这一刻彻底垮了。
将他踩在泥土里狠狠践踏。
浑浑噩噩数天,明知总有一天会走到这样的结局,真到了这一天,薄言还是觉得窒息。
他甚至想,等她心情好了,说不定又会像从前那样笑着出现。
到那个时候,他或许该放下那些残破的自尊,就当这件事不曾发生。她需要的时候安静陪在身边,就够了。
他们还要一起去费城的,不是吗?
他去班级门口等她,她的位置是空的。班里的同学看到他很诧异,但议论声并没有减轻。
“你们知道吗,听说温瓷马上要去英国了。”
“她不是准备去沃顿的吗?和那个谁……怎么换英国了?”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换就换了呗。当然选更好的,更适合自己的,沃顿算什么。”
寥寥数语像秋风扫落叶,把残存的梦全摧毁了。
到底是有多厌烦他,才会突然改变主意?
薄言在透亮的玻璃窗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努力想要挺直的脊骨最终还是弯了下来。
他抬手。手背贴在眼皮上,感觉很烫。
那之后,薄言在昏暗的出租屋里枯坐了几宿。
期间他接到一通电话,来自邻市老家。这么多年唯一与他保持联系的只有那位时不时接济他的老奶奶。这次电话里不是老太太的声音,来自县城医院。
医院说老太太突发脑梗中风,人暂时脱离危险,但是还要交医疗费。
前些年,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就搬去大城市,就此断了联系。
于是照着通讯簿里最前面的打来,就是他的号码。
薄言问了地址,连夜赶回邻市。
那个晚上很闷热,他抵达医院时后背已经湿透。衣服黏在身上,混杂着大巴车的旧皮革和医院的消毒水,有股令人厌恶的味道。
整个晚上他都没什么情绪,跑上跑下交钱办手续,安排出院后的住处,面试护工。
等所有一切忙完,人快要麻木。
他站在atm机面前,把卡塞进去,跳出来的数字少得可怜。今晚之前,他还拥有两万多美元,那是他去沃顿需要的开支。
他和衣坐在医院的长廊里,仰头看着格外刺目的白炽灯。
那一刻忽然觉得,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什么加德,什么沃顿,什么即将踏入的美好未来,都是黄粱一梦。
回到加德后的第一件事,薄言去了教务。
距离高考还有几天,他说他要参加高考。
教务主任很吃惊:“沃顿的名额都下来了,怎么突然又要高考?”
薄言淡声说:“想试试,我在国内是什么水平。”
“那肯定是顶尖水平嘛!”教务主任开着玩笑,“行了,回去上课吧。老师都告诉你你在哪一档了,不用来跟老师开玩笑。”
薄言几度坚持。
教务主任面露尴尬,许久,才支支吾吾地说:“哎呀,你就别管高考的事了。就你那个学籍啊,好像出了点问题……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就放心地等着去沃顿吧!”
之前没人说过他学籍有什么问题,如今距离高考只有几天,就算想解决也来不及了。
眼下,沃顿又成了他唯一的路。
薄言觉得自己很疲惫,花了一些时间才接受现实,而后低声:“我想……申请一下那边的助学基金。”
教务主任看他一眼。
薄言知道,这一眼里面有很多复杂的东西,但最多的是怜悯,还有一丁点因为即将增加手上工作量的烦躁。那点烦躁明明很少,但在他心里放到了无限大。
他几乎听到别人扯着嗓子对他大喊大叫,嗤之以鼻。
又是这个穷学生啊,又要搞助学基金啊,哎,麻烦,穷人就是烦。
走出教务处,薄言才觉得稀薄的空气回到了肺里。
他没有资格有情绪,因为未来的一切都在这里孤注一掷了。
数天之后,是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
加德有一场毕业典礼,为即将奔赴世界各地的富家子弟们庆祝。薄言知道自己格格不入,但还是出现在礼堂。属于温瓷的那个位置空着。
他垂了下眼,周围的嬉闹声仿佛隔着山高水远,听不真切。
而后一声锐利的口哨声穿过。
他听到有人用着夸张的笑和嗓音说:“哎?这不是学霸嘛?学霸怎么也来玩儿?”
“学霸来找温瓷的吧?”
“哎——找我们温大小姐啊,可是她没来诶!你不会不知道她在准备去英国,忙得过不来吧?也是,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毕业了嘛,又不是一辈子都能抱温家的大腿~”
“哈哈哈哈怎么说话呢你,对我们学霸客气点。我们学霸可是要称霸北美商学院的人,这么不客气,以后回国不得搞死你们啊。”
薄言没搭理他们,径直穿过礼堂。
室外阳光很灿烂,毫不吝啬地洒在他身上。他坐在台阶上等到典礼结束,汗水浸湿衬衣后背,也没看到有人姗姗来迟,傲慢地说:“不就是迟到了么,你这算什么表情。”
那天本也是助学基金即将确定的日子。
原定的下午两点去教务室,因为神思恍惚,薄言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教务室大门紧闭,百叶帘也关着。
他刚想离开,忽然听到里边传来隐隐的谈话声。声音压得很低,但因为学校已经进入假期,在走廊也能听到一些。
里面在谈论沃顿留学的名额。
六七月的天,薄言站在铺满阳光的过道里,听得手指冰凉。
六百多万的拨款,换一个名额。
在这一刻没有绝望登顶,也没有歇斯底里。他居然觉得好笑,一无所有的他值六百万。
留在记忆里最深刻的那句话他至今还记得,寒门难出贵子。
他的自尊已经被折磨得所剩无几了,身姿也挺拔不起来。
像被大雪压断了的枯松,落入尘土还要被践踏入泥。
短短一年,薄言以为来到加德是未来的起点,却没想过离开时至暗才刚刚开始。
不愿意再面对一次对方怜悯的目光。
在第二天下午,他拨通教务处电话,用沙哑的声音说:“是,我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一首《梦醒时分》送给薄总。
第44章 贪心
这可能就是有钱人的游戏。
乐意让你入局的时候慷慨大方, 等到腻了,像对待垃圾一样随意踢到一边。
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一脚踢开而惶惶终日,这样如意料中一样的结局终于让那颗心坠了下来, 落在原本应该属于的位置。只不过,也有意料之外的难受。
薄言回到邻市, 辞退护工, 重新租了一间两室的屋子。
白天打各种各样的零工,晚上挑灯复读,还要照顾中了风的老人。
好在这次抢救及时, 不算太严重, 除了手脚不灵便、说话不清晰,好像也没什么额外的冲击了。看到他迅速瘦削下来,老奶奶握着他手,很心疼。
“怎么……不去上学?”
“会上。”薄言拍拍那双苍老的手,“您放心。”
老太太含糊不清地说:“奶奶有钱。”
她所有的钱就是储蓄本上不到五位数的存款, 捏得皱巴巴的塞进薄言手里。他看了一眼, 嗓间苦涩:“嗯,我会好好上。”
第二年, 他考上国内最好的大学。
第四年, 他以最好的成绩保送北美top1读研。
读研的那段时间,薄言遇见了故人。
“你不是去沃顿了么?”庄思邈问,“所以, 是和那位大小姐分手了?”
“没。”再次听到她的名字, 心里没再起波澜, 薄言淡声道, “没谈过。”
庄思邈似笑非笑地说:“哦, 那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庄思邈说:“我们那时候打过一个赌。赌你们什么时候分道扬镳。”
“那确实可惜。”薄言冷笑道, “这个赌局没法开。”
庄思邈和加德的其他同学不太一样,他很少提到过去那段时间,所以薄言与他相处得还算融洽。他们巧合地在一个研讨小组,跟着同一个教授干活。
因为家境优越,庄思邈不需要勤工俭学,他多余的时间就帮薄言弄弄资料,整理整理数据。而相应的,薄言会替他完成课题作业。
当初在前后桌的时候关系并不亲近,到了异国他乡反倒走近了许多。
慢慢的,高中的事也会加入话题。
只有一个禁区,庄思邈很识相地不去触碰。
直到那天,庄思邈得知家里出了事。
他匆忙回国,一个多月后回来又是酩酊大醉。
薄言去他家送课题资料的时候发现他,把人从浴室捞了出来。
跟落水狗似的,浑身湿透,吐了一地。
难闻的气味钻满了卫生间。他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混合在自己身上,大巴车和医院消毒水复杂的气味。在他印象里,这种味道象征贫穷,是他最想摆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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