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憋着一口气,不肯掉眼泪,也不再看时易,余光所到之处却无法控制地全是他。
他像是没有立刻开口,好像没有听到女人说的话,甚至没有偏头多看辛念一眼。
但他慢慢地松开了辛念的胳膊。
沉默良久,时易目光含刀,“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病好了?”
游卿微愣,李宵权原本远观看戏,此刻突然挺起身板,目光愠怒,时易冷笑一声,拉着辛念离开了。
在门被嘭地关上的瞬间,辛念浑身一颤。
震动传向时易,他松开她的胳膊,沉默地朝楼下走去。
手腕上的热源瞬间消失,辛念的皮肤凉飕飕的。
吴天依旧坐在那里没挪位置,抬眼瞧见时易的低气压,道:“准备走了?”
时易冷声“嗯”了一下,往大门外走去。
一路无话,没有钥匙绳子的拉扯,没有回头的关切,辛念一路抱着头盔越过欢腾的人群,心中惴惴不安,快步跟上时易的步伐。
上车前,她回头再次望了一眼齐家巷。
夜愈深,街愈燥。
灯光刺目,反倒叫人无法直视黑暗。
她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了。
辛念扭头,看着时易的后背。
他们相隔不过几厘米,此刻却格外遥远。
时易或许还会来,这里似乎藏匿着他的秘密。
不过他不说,她便也不问。
*
时易从未这么沉默过。
摩托车轰隆声戛然而止,他没有熄火,微微垂着眸,一条长腿踩在地上。
辛念该下车了。
她知道,慢慢离开车座,却站在旁边不肯走。
低下眼帘,辛念盯着时易握在车把上的手。
他的手关节分明,看上去极有力量。温度已经是零下,但他没有戴笨重的手套,指节微红,但也许不是被冻的,而是因为方才的出拳。
离开齐家巷不过一个小时,但那里是辛念从未踏足的地方,所以她此刻依旧觉得恍然。
像是落入深不见底的树坑,遇见光怪陆离的人,进入了一场变幻莫测的梦。
她甚至有些后悔。
不应该让时易去齐家巷的,如果她知道那里藏匿着他的秘密。
至少,他必然不会像是这样沉默了。
远方天边,彩霞落幕,瑰丽诡谲,路人叹颂。
辛念却一动不动地只盯着时易的手。
好像只要那双手不动,他就永远不会出发,永远不会离开。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时易终于动了动。
头一次,他当着辛念的面拿出打火机和烟盒。齿间咬着烟,时易低头点燃打火机。
火光乍起,锋利了他的眉眼。
辛念看清了他此刻疏离的样子。
火光在空气中停留,轻颤的火苗像是犹豫的情绪。
时易手腕微顿,最终还是放下了打火机。
他喉结轻滚,开口变得音调沙哑,“不用还我了。”
“什么?”
“头盔不用还我了……”
“你不会再来了,对吗?”
辛念深呼一口气,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自己的问题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以后不会再来接我了是吗?”
她的目光锁在时易的脸上,对方却没有回视。
“刚才赵晓佳提起,她们不会来找你麻烦,那我也没有必要再去接你了。”
时易看着远处没有聚焦的一点,淡淡地说。
辛念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感觉一滴滚烫的咸泪落入唇间。
“不问也不行吗?”
“嗯?”
“我什、什么……都不问也不可以吗?”
“辛念……”
时易像是听不懂她在问什么似的,没有不耐,没有无奈,甚至什么情绪都没有,反而愈发叫人心凉。
“……”
辛念死死咬着唇内的软肉,她的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像是被时易狠狠打了一巴掌。
不过是因为她的动心一览无余,对方不仅无动于衷,甚至想要离开。
尊严所剩无几,辛念扭头跑开。
家里空无一人,她依旧抱着头盔不放手。辛念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毫无顾忌地对着镜子嚎啕大哭。她抱着脑袋埋在膝盖间,头疼欲裂,却依旧像是折磨自己一般地回忆着放学后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
辛念使劲敲击自己的脑袋,悔不当初。
喜欢又如何,她从未敢奢望过其他,不过希望能天天看见他罢了。
但现在,这点权利也被收回了。
过了许久,她擦掉眼泪,坐起来,犹豫了一下,往窗户的方向走去,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的一角。
不过一瞬,心重重一抖。
时易还没有离开。
辛念深呼一口气,又轻轻地掀开窗帘,凑过去,只露出一只眼睛来。
时易垂着眸,还是在刚才的那个地方。
昏暗的灯光细密地亲吻着他的轮廓,在他深刻的眉宇间留下温度和痕迹,却无从感受他此刻在想什么。
他隐匿在渐暗的傍晚,像是一个深埋的秘密。
辛念忽然鼻头又是一酸。
认识这些日子里,她在时易面前早已毫无保留地暴露,而自己却半分也看不透他。
饶是如此,辛念依旧舍不得放下窗帘,将他隔绝在外。
时易坐在路边,扎眼的样貌让来往的路人向他注目,但他好似从未察觉。就像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所以他也不会注意到辛念此刻的样子。
辛念的心跳一点点趋于像冷冻一样得缓慢。
在放下窗帘的最后那一眼,她看见时易微微抬头,吐出一口轻烟。
刚才并未点燃那只烟终于渐渐烧尽。
*
直到晚上十点,时易才回到了网吧。
今天瘦猴值班,他正与电脑在牌桌上酣战,抬眼见时易回来,“啪”地关掉电脑,“哥,你回来了!”
时易没理他,但丝毫不影响瘦猴的积极。
他挤眉弄眼地站起来,“哥,有人找你!”
时易往前走了一步,瘦猴这才注意到他目光沉沉,显然是心情不佳,微微迟钝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往旁边一指,“喏,你看,她来了。”
时易视线扫去,拐角处坐着一个女人。
她身量纤细,身边男人的目光恨不得黏在她的身上。
上次见她,时易逼迫和别人打了一架,打坏了网吧的前台,去了一趟派出所,手腕上的砂带不过刚刚拆掉。
“易哥……”
“谁让她进来的?”
时易目光寒凉,话一出口,网吧内气温骤降。
“我……哥、她就直接来了,我也不能让人在外面等着。”
“易哥。”女生往近处走了一些,声音柔柔弱弱的。
“叫名字。”
时易退后一步,将玻璃门让出道,冷声道,“然后出去,我不想莫名其妙再跟你男朋友打一架。”
“不是的,是前男友,我跟他已经分手……”
“跟我有什么关系?”时易语气中是不掩饰的不耐,连多看对方一眼都不愿意。
女孩儿眼眶红了,鼓足勇气,“时易,我是真的喜欢你……”
“所以呢?”时易单手撑在桌上,直接打断,“你喜欢我我就得接待你?你喜欢我你男朋友就来我这儿砸场子?我还得大半夜陪着进趟公安局?”
瘦猴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心道虽然是人家来砸场子的,但被揍的也是那人啊。然后又想,易哥最近温柔不少,本以为他不会再对女孩儿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没想到今天又是如此的不客气。
他跟着时易久了,早将他的脾气摸清,知道这位美女是撞枪口上了。
“你就不能温柔……”
“怎么着?温柔一点儿是吗?”时易声调不带有一丝起伏,“所有喜欢我的人我都得温柔……都必须要捧手心里……”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轻轻皱眉。
瘦猴抬起眉毛,打量他神色,却见时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张不耐烦的俊脸竟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失神。
许久,不再说话,时易偏头摸了一下鼻子,低声道:“你走吧,这样没意思。”
“时易……”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也不想对着女的说‘滚’。”
时易伸手,推开玻璃门,门外的冷风灌进来,不留情地侵入体内,女孩儿浑身一抖,深深看了时易一眼,离开了网吧。
时易手上松力,玻璃门自动关上,瘦猴吓得一哆嗦,往角落缩了缩,“哥,我……”
“下次再让在我店里看见她,你就跟她一起滚蛋。”
时易道。
瘦猴赶紧点头,大气不敢出,看着时易上了二层,忽然想起了那天在网吧见过的高中生女孩儿。
他迟钝,却也感觉得出来,或许易哥的不开心与她有关。
瘦猴深深叹口气,回忆起那高中生的校服,却毫无头绪,他跑到楼上去敲张明凯的门。
“怎么了?瘦猴。”张明凯打开房门。
“上次那女孩儿,你还记得吗?”
“哪个?”
“就易哥带回来那个吃饭的那个,小鹿扣子!”
“哦,记得。”
“她身上穿得校服是哪个中学的?”
张明凯推推镜框,沉吟许久,“我不是燕城人,但蓝色的校服……我们或许可以缩小范围。”
“哎。”瘦猴深深叹气。
张明凯又问:“她怎么了?”
瘦猴一巴掌拍在门框上,“易哥不高兴了,我估摸着跟她有关,咱得去校门口堵她去!”
第29章 家庭
十一月底的周日, 辛念准备参加作文大赛的初试。她有些紧张,并非因为水平,而是在与时易分别之后, 她常常睡不安稳,总是在黑夜中惊醒。
她有时梦到时易跟人打架, 躺在巷子的尽头, 满头是血,也偶尔梦到自己被辛建勇打骂,想要呼救, 却没有人伸手。
以前, 没有人来保护她,辛念便一个人强撑着。后来,时易短暂的施舍给她了一些温暖,她尝到了甜味,如今再度孤零零的, 反而愈发感到恐惧。
辛念呆坐在床上, 许久之后,才翻身下去。
她反复检查准考证和中性笔, 将它们全部妥善放在书包中, 准备出门。
辛建勇今日起得早,坐在沙发前,穿着裤衩, 小腿上布满浓黑的毛发, 桌上的垃圾没有扔掉, 不嫌脏地堆在一边。
见她出来, 皱着眉头问:“又干什么去?”
“考试。”
“考试?什么考试?”
辛建勇不胖不瘦, 但脸颊异常消瘦, 皮肉紧紧贴着骨头,眼眶突出,眼窝深陷,这让辛念看着他总感到刺骨的可怖。
“英语作文考试。”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高三还需要考这个?”
“……英语老师建议我考的。”
“哼。”辛建勇满脸不屑一顾,“考这个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打算去上大学?狗屁英语考试,怎么?你还奢望出国上学?”
他挥挥手,打了一个饱嗝,“那不可能,家里没人供你继续读书。”
辛念站在门口,深呼一口气,小声道:“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别的想法。爸爸,我只是去考个试而已。”
“怎么?”辛建勇停顿稍许,没想到她竟然会反驳,面上浮上微微的怒气,斥道:“考试不需要报名费吗?成天到晚的浪费钱!”
“我花的是自己的压岁钱。”辛念轻轻地陈述事实。
“呵!你哪有什么压岁钱?”辛建勇冷笑,吐出一口浓痰,又道:“那些钱不是给你的,是还给我们的你知道吗?别人每年给你钱,我们也得给别人家的孩子钱,你懂不懂道理?”
辛念咬着下唇,那些钱大部分她也确实早已被迫上交,留下的这些不过是些零钱。饶是如此,辛建勇依旧觉得她是个赔钱的东西。
每当辛念鼓足勇气来反抗家庭带给自己的重压的时候,辛建勇便用自己的强权警告她永无出头之日。
辛念常年形成的胆小让她无法再迈出第二步。
她退回自己的壳。
辛念不说话,用沉默代替回答,然后转身。
“啪!”
辛建勇一巴掌拍在沙发扶手上,指着辛念的鼻子怒骂,“我话还没说完,你他妈的要去哪!”
辛念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告诫自己不许掉眼泪,哑声道:“考试要迟到了。”
她回答,盯着陌生的父亲。
很长时间,她都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强权应当是畏惧到不敢直视的。
辛建勇看着女儿黑色的瞳仁,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同。
他的女儿应该是温顺的,是毫无反抗能力。
她此刻的低眉顺眼不该是为了遮住目光中真正的情绪。
有什么在悄悄偏离轨道。
当初就不应该放任让她继续读书!
辛建勇的脑中警铃大作,目光在辛念身上搜寻,试图找到变化的痕迹。
忽然,他大怒,“你头发是不是变长了?”
辛念微愣。
然而,这个表情几乎就是默认了辛建勇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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