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京中立储的诏书刚刚拟好,礼部尚且在准备着,许州便得到了消息,梁王亲随面色欢喜,在书房中连连拍腿感叹。
“殿下,终于定了!”
“是啊,不枉殿下一片赤诚苦心,陛下知晓咱们殿下的不易,其实立国号时就该知道,建武,自然是尚武勇猛之意,除了殿下,又有谁能担的起这个名头。”
“别高兴太早,万一是陛下的安抚之意呢?”有人开口,其余几人纷纷点头,“若陛下只是缓兵之计,想让殿下心软放宁王回京,那又该如何?”
“立储之事岂能朝令夕改,未免儿戏!”
“还是要谨慎,属下建议,将宁王留在此地,暂观后续。”
“属下赞同。”
“属下亦赞同。”
幕僚大都主张将顾云庭留下,以观后效。
顾云慕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
“二郎,今日我便要启程回京,等明年开春,我亲自过来接你。”他穿着甲胄,外面是冷青色披风,右手握着长/枪,拍拍顾云庭的手,意味深长道,“别怪大哥。”
许州的别院地处城中,是老宅,宅子里的布局典雅古朴,只是因为寒冬时节,瞧不出什么景致,沿着游廊一直往深处走,便有一地开阔的赏景暖阁,暖阁四周环水,泠泠水声在静谧的院中显得很是清脆。
顾云庭裹着厚实的氅衣,右手搭在扶栏,恹恹看着水里的鱼,慢慢竟看出一张嫣然微笑的脸来,他唇角一动,面色跟着柔软。
一条鱼忽地蹦出,将那平静的水面打破,一圈圈涟漪泛开,那张脸瞬间破碎。
他有点厌恶那条鱼,于是叫人拿来鱼食,特意盯着叫捞了上来,本就是一群红鲤,偏他认得真切,从十几条鱼中一眼辨出,指着鱼肚上有白花的那条,“用琉璃缸子盛出来,端到这儿。”
“是。”
那鱼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起初在水里扑通,后来适应了水温,竟很是怯意的游荡起来。
几粒鱼食洒下,它快活地冲着水面上仰,咕噜撅起小嘴,往里一吸,鱼食悉数落进嘴中。
这些鱼不怕人,许是喂的久了,即便被捞到琉璃缸子里,它也丝毫不觉得危险,一圈一圈的转,贴着靠近顾云庭的一侧擎等着鱼食洒落。
又是一捧,它扑棱一声,打了个滚,鱼食接二连三吃进肚里。
旁边伺候的丫鬟吃了一惊,与另外那人窃窃私语:“鱼怕撑不怕饿,殿下再这么喂下去,这鱼大抵要被撑死了。”
“我劝你别过去,没瞧着殿下心情不爽快吗。”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
顾云庭又撒了一捧,见那鱼终于动作迟缓,游曳时像是飘在水面,再看圆滚滚的肚子,几乎要与脊背掉个个儿,时不时翻过来,又缓缓拽下去。
如此几回,似乎没了力气。
咕噜一下。
彻底躺平了。
“你挡了我看邵小娘子,这是惩罚。”
顾云庭拍拍手,心中郁愤消减,余光扫到一抹影子,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他知道,大哥不会杀他,是因为念及兄弟之情,血缘之意,但他的幕僚不会善罢甘休,有些人巴不得他早点死,省的提心吊胆,终日惶恐前事生变。
他死了,便一了百了,再无后顾之忧。
顾云庭不动声色地起身,拢着氅衣踱步在游廊中,雪色莹白,院里的枯树皆被掩埋,偶尔能看见几只鸟,寻到吃食便扑棱着翅膀落下,怕被人抓到,很快飞离。
他不想死,他还要去找邵小娘子。
好多话没说,好多事也没做。
腊日已过,再有半月多便到除夕。
在这清冷偏僻的院子里,没有一点年关的气息。
...
宋元正拿着鱼纹令牌接到邵怀安,此后一行人扮作许州官员模样,从城门处顺畅离开,果真如顾云庭所说,持此令牌,无人盘查。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
他们两架马车并几匹骏马,沿着官道走走停停,很快来到沧州地界。
只要过去沧州,便能与范阳的军队汇合。
启程的刹那,邵明姮仿佛嗅到空气中的一丝腥臭,是战争留下的气味,沧桑冷寂。
深夜,寒风卷着枯枝滚过,打在车轮上,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马蹄敲打着冻僵的泥土,嗒嗒作响,神经绷紧后,整个人都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
干燥森冷的风无休止的呼啸,宋元正搓了搓手,感觉面颊快被冻烂了,其余接应的数十人里,大都有点受不住,又冷又饿不说,眼下还在蓄积暴雪,头顶的云越来越厚,再这么赶下去,不光是他们吃不消,连马匹都要累死,冻死。
这场雪肆虐了数日,是他们未曾料到的意外。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银白中,连一点光亮都没有。
邵明姮给邵准揉搓手指,怕他冻坏身体,又举到唇边哈了口气,邵怀安攥着拳头,脸上亦苍白没有血色。
“小饼,前面好像是破庙,咱们去歇歇吧。”
邵明姮从前面帘子探出头去,远远看见漆黑的点,若隐若现。
宋元正眯起眼睛用力看,雪粒子趁机滑进眸底,他抬手擦干,“好!”
邵怀安从车内下来后,便赶紧找出火折子,捡来一大捧干柴,生起火堆,稍微点着了,又赶紧去四下搜寻,捡来的柴大都浸着寒凉潮气,扔进火里后冒出青烟,呛得人直咳嗽。
邵明姮给邵准找出药来,提前几日已经研磨好,此时倒进瓷煲中灌入水,架在火堆上头,很快咕嘟咕嘟冒起热气。
邵明姮负责分食,包袱里的胡饼足够他们再撑几日,只是水不多了。
他们此行向北,途中坎坷难料,故而没有答应秦嬷嬷和吴管事跟来,两人在门口给她跪下,邵明姮亦没有心软,将那宅院赠与他们二人做养老之用。
邵怀安起身出去,邵明姮瞟了眼,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处略高的山坡,遥遥望去,漆黑无垠的广袤土地里,仿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范阳周遭此三年内大战小战绵延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良田废弃耕种,大片荒芜枯草横生,打眼望去,只有浓墨般的夜空,仿佛还飘着冤魂游荡。
老鸹从头顶飞过,嘎嘎的粗哑声破开死寂。
经过枯树时,翅膀掠起一层雪雾,这是唯一的鲜活气。
“从前只知此处荒凉,如今亲眼目睹,心中惊惧难安,更为震动。”
邵怀安面露惋惜,“我看过县志,前朝鼎盛时,沧州范阳草肥牛壮,百姓安居乐业,平淡质朴,短短几十年,竟变成这般惨像。”
为争夺地盘,争夺权势,占据范阳成为最强的领导者,没人顾得上底层百姓死活,因为无法往回看。
即便是如今兵马最多的裴楚玉,亦不能悉数安顿整治,往往开辟新地后,留下军中信得过的将领把守,能镇住威慑,却不能缓解饥饿贫穷。
“哥哥,快结束了。”邵明姮握着他的手臂,轻声说道,“小饼告诉我,再有三个月,裴楚玉打算侵吞沧州定州以及镇州三地,若局面安定下来,便是恢复农耕桑蚕的好时候,最晚明年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迎着风站了会儿,临回去前,邵怀安问她关于顾云庭的事,自然是因为那枚矜贵珍稀的鱼纹令牌。
“阿姮,你喜欢他,对不对?”
声音很淡,随风冲散在空气里,化作一团微弱的白雾。
邵明姮愣了下,摇头:“我不知道。”
邵怀安拍拍她的手,终是没忍住,“昨夜马车里,你睡着的时候,叫过他的名字。”
邵明姮瞪大了眼睛。
邵怀安却没有再说下去,她是叫过顾维璟,但只叫了一声,在此之前,她嘴里呢喃的,一直都是“宋昂”。
三十二遍,每一声,他都听得真真切切。
作者有话说:
不会分隔太久,下一章争取六点,我尽力!然后今天决定爆肝试试。
粗熘肝尖!卤猪肝!酱炒猪肝!泡椒炒猪肝!猪肝瘦肉粥!冲!
第82章
◎他总会找到她◎
大朝会, 宫中宴请百官官眷同庆新岁,更有各地使者送来贺表恭祝祈福。
自宣政门往北望去,城楼沿街俱已挂上红色灯笼, 处处洋溢着热闹喜庆,来往官员脚步轻盈,各自换上常服赴宴。
马车停在宣政门外,官眷皆盛装打扮,着绫罗绸缎,华服美衣走下车来,更何况发间珠翠环绕,金钗丛丛, 丝竹声自傍晚时响起,绵绵如轻软的云雾,叫人的心弦跟着松弛下来。
紫宸殿中, 顾辅成扫了眼垂首站在旁侧的顾云慕, 声音中带着肃沉忧虑。
“还没有二郎的踪迹吗?”
“回父皇, 儿臣沿着许州一带找过,始终没有发现。二郎聪颖缜密, 做事细致不留线索, 追踪起来着实困难。”
顾辅成嗯了声, 没做他问。
顾云慕已经搬到东宫, 高兰晔为他添置了两个良娣,一个是兵部侍郎的女儿,另一个出身言情书网, 知书达理, 其用意不言而喻。
顾辅成将宫中空闲的宫殿改成道观, 夜间入席前, 特意带顾云慕一同骑马赶去,烧香祝祷。
“你性子刚烈直爽,意气凌云,如今贵为储君,行事举止不能同之前那般随意无惧,需得时刻警醒身为储君的职责和担当,断不可任性妄为,更不能仗势欺人。
你母后为你挑选的良娣,若你能明白她的苦心,也不枉她操劳一番,为你殚精竭虑。”
“是,儿臣知道了。”顾云慕低头,将香烛插进面前供案的香炉中,“儿臣朝宴之后,便去给母后请安。”
“倒也不必那么急,毕竟今日官员众多,更有他国使者需得应付招待,免不了由你出面。”顾辅成背着手,与他低声说道,“她知道你忙,自会理解。”
末了,语重心长道:“一家人,彼此都是为了对方好,决计不能内斗。”
顾云慕抬眼,对上顾辅成深沉的凝视,他忙拱手:“是,儿臣必当谨记。”
若说能随心,高宛宁定是不愿赴宫宴的,但身为齐老侯爷的继妻,她若不来颜面上过不去,若叫旁人来,还不如她自己咬碎牙齿吞下苦水,她宁可过来受辱,也不叫高静柔有出头之日,妻是妻,妾是妾,永远都低她几截。
顾香君的伤好了,穿的华贵雍容,与几个贵眷坐在一块儿说话,谈笑盈盈,眉宇间透着傲慢跋扈,丝毫看不出狩猎时被马踩断肋骨的可怜样子。
坐序凭着敕封和实权来安排,齐老侯爷虽担散职,但毕竟身上有爵位承袭,故而坐序靠前,高宛宁尽量低头,可饶是如此,顾香君一眼便能瞧见她。
少不得又是一番奚落,明讽暗嘲,引得周遭女眷纷纷禁口,不愿多言,偏顾香君是有恃无恐的嚣张脾性,你越是忍让,她越蹬鼻子上脸。
高宛宁忍了几番,面上终于挂不住笑,绷起脸来借口出门透风。
顾香君的话还在身后,她听得清清楚楚。
或许齐老侯爷不明白顾香君话里的意思,毕竟他是男宾,好些闺房里的事他没听过,也并不关心,但高宛宁知道,顾香君句句讽她,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咎由自取,活该报应!
一句句玩笑话,当成故事编排出来,讲的绘声绘色。
高宛宁只觉脑子里有一团热血冲到头顶,手脚发抖,双膝发虚,再待下去,她一定会失控的。
明明家世好,出身好,模样好秉性好,到头来却什么都不好。
一个名门淑女活成别人嘴里下作可耻的荡/女,跳火坑还要拖着自己庶妹下去,间接害死柳姨娘,如今坊间谁不说她是杀人凶手,但她杀人了吗?!是那柳姨娘自己蠢,自己作死!
高宛宁沿着甬道越走越快,身边的婢女小跑起来,几乎跟不上。
不知不觉,竟走到冷宫前。
幽静昏暗的大门半敞着,许是因为大朝会,门口侍卫换岗不及时,与大殿的繁华热闹相比,此处就像阴诡地狱,僻静寂冷,没有亮光,连声音都只有树枝窸窣的响动。
“娘子,别进去了,怪渗人的。”墨蕊紧张地揪紧帕子,劝道。
高宛宁瞥她一眼,低声道:“在此处守着,不许乱走。”
“可是...”墨蕊还是担心,却被高宛宁的眼神吓得猛一哆嗦,再不敢说别的。
高宛宁是要看看顾音华如今的模样,却不料刚走到门口,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心下一惊,此时离开怕是不成,而墨蕊悄悄退到暗处躲起来,高宛宁只好藏进门内的破柜中。
便见珠光宝气的顾香君,抬手搭在婢女臂上,走到台阶前,往屋内瞟了眼,立时有人前去点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乍一看见光明,登时有点温热。
高宛宁大气不敢出,暗叹自己倒霉,怎么就闯进冷宫,遇上顾香君这个煞星。
“你们都下去吧。”
顾香君说完,婢女躬身退后。
“姑姑?姑姑?你在哪?”顾香君忽然笑起来,边叫边从袖中取出一把刀来,薄刃沿着刀鞘慢慢滑出,在她眼睛上折出寒光。
顾香君到处找,像是同顾音华在躲猫猫,床下,矮柜中,帘子后...她得意极了,像是胜券在握的屠夫,只等着待宰的牲畜主动凑上脖颈,弑杀的快感让她眼中跳跃着火光。
她脚步缓慢,轻微且又从容,“姑姑?”
高宛宁捂住唇,她看着顾香君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几乎就要走到她躲藏的柜门前。
“咣当”
不远处传来花瓶落地的声音,高宛宁快要喘不过气来,眼珠子瞪得滚圆。
便见顾香君兴致盎然地转了身,又朝着声音所在处,快步走去。
“啊!”
尖锐的嚎叫,像利箭刺穿耳膜。
高宛宁打了个哆嗦,牙齿咬住嘴唇,闻到血腥气。
后脊寒毛竖了起来,凉湛湛的冷汗打湿衣裳,她的脚麻了,但忍着难受不敢乱动。
嚎叫声仍在继续,凄厉绝望,又带着极强的怨恨。
不知过了多久,顾香君离开了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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