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阅飞快的定了定神,扫视一眼屋子里。
孩子在小床上正安稳的睡着,气色也都一切正常,桌子上放着几包明显是刚拎过来的尚未拆过的糕点。
她随后看向徐惊墨:“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
徐惊墨面色从容的微笑:“想着过节,前两天过来又刚巧听闻甘将军似是这几日要出京办事,我自宫里当值出来,一时也睡不着,就想过来瞧一眼甘小公子了。”
蒋氏已经三十多岁,加上徐惊墨乖觉,混熟之后就拿他当自家子侄看待。
她约莫也是感觉到了对方深夜来访不妥,连忙打圆场:“是孩子前两日有点拉肚子,徐大人也是挂念。”
说着,又面色忐忑的看着沈阅。
沈阅却是并未计较。
她走过去,也看了看孩子,便转身出来:“我也是不放心孩子,过来看上一眼才能安心去睡,既然没什么事,那我就回了,夜里多留心些。”
“是!奴婢晓得。”蒋氏连声应诺。
沈阅要走,大晚上,徐惊墨更不便在府上多留,两人就不约而同走了一路。
他倒是很实在的主动解释:“王妃莫怪,微臣知道深夜还来府上拜访不成体统,只……这样的日子我属实也无其他地方可去,过来走动一下,权当散心了。您若介意,下回我定然注意。”
此言一出——
走在他前面的沈阅忽的缓下了步子。
徐惊墨一个不察,低头走路,险些撞到她身上。
好在,最后还是及时避开了。
沈阅嘴角噙一丝笑意,目光温和安静的看着他:“你的身世来历我多少也听说了一些,挺说你是家乡遭灾之后逃难进京的?家里是再无亲眷了对吗?小小年纪就孤身漂泊在外……宫里当差看着荣光,那里人情复杂,倒也未必是什么好地方,如果可以,其实倒不如回乡去吧。”
说着,她状似深有所感的微微一叹:“人呢,总归都是故土难离的。”
她这话里,试探的意味明显,甚至于毫不掩饰告知了安王府这边查过人家底细之事。
徐惊墨意外之余,脸上表情都僵硬了一瞬。
沈阅仔细注意观察他的神色。
片刻之后,少年却也收放自如的笑了。
他低头又抬头,皎洁月华之下衬得他那张脸更是美得绝艳脱尘。
下一刻,少年眸中又染上一丝淡淡的荒凉之色。
他说:“我的那个身世,是瞎编的,路上随手捡了张饿死之人的路引,冒名顶替来着。”
沈阅:……
作者有话说:
二更。
嗯,我这文里,都是不走寻常路,喜欢打直球的小可爱!
第105章 家丑
这种话, 是可以直截了当就这么当面说的么?
沈阅原来的打算是出其不意发难,想看下徐惊墨的反应,却不想——
对方也不妨多让,比她更加的不走寻常路, 反而一下子彻底将她给整不会了。
沈阅的嘴皮子也难得不利索起来。
缓了片刻, 她才佯装镇定的确认道:“所以, 你不是江陵府人士,名字身份也都是假的?”
徐惊墨唇角扬着一丝笑意,形容坦荡。
他说:“名字是古爷爷后来给取的,我也很喜欢,这……应该不算是假的吧?”
沈阅:……
她这时候才依稀记得——
所谓“惊墨”似是一味草药的名字。
可能是因为这男孩子生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他这样眼神一派明亮天真望着你时, 竟是很难叫人对他生出责备与厌恶的情绪。
他如今人在太医院任职, 虽然职位低微, 但因为经常出入宫廷,这身份其实也是十分敏感特殊的。
而既然他的身份上面有造假……
这就事关重大!
沈阅一时不甚明了他这般轻易的主动对自己坦白的意图, 另外又着实对他背后真实的身世极度的好奇和戒备……
微微斟酌迟疑片刻, 她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问了:“那……我可否问一句你的真实来历?为什么要隐姓埋名盗用旁人身份?”
要说这其中没点什么隐情,她是不会信的。
少年揣着手,月色下展颜一笑, 越发显得他唇红齿白, 笑容瑰丽耀眼。
“自然是为着逃难的, 原来的身份不能再用。”他居然再次答了她的话。
沈阅意外之余, 不由的微微屏住呼吸。
然后,竟是有种仿佛是怕惊着他一样隐秘的心思, 她只是朝他再递过去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少年耸耸肩, 面上笑容依旧, 眼神却闪现出几分寂寥之色。
他说:“我家中遭了变故,为了躲清净,就跑出来了。”
听他这话——
便是家中还有亲人在的?
沈阅这会儿倒是越发好奇起来:“什么事,方便细说说吗?”
少年没再看她,带着旧伤的手指抚过旁边花树上的一簇山茶,略显随意的说道:“就是些大家族里的龌龊,说出来还怪丢人的。我父亲人品不佳,又色胆包天,某日强抢了别人的妻子。”
少年说着,嗤笑了一声。
言辞之间,并没有多少义愤,反倒是充满了嘲讽与鄙夷。
沈阅却突然发现——
她站在这人面前,即使不错眼的盯着他仔细观察,也依旧很难判断他话中的真假了。
他顶替了别人的身份,又混迹太医院,甚至混进了宫里,一头扎进了达官贵人无数的勋贵圈子里转悠,却敢这般轻易将自己的秘密暴露?
而现在他口中所谓的家丑——
他又能心平气和展露在人前?
这种种不符合常理的作为,已经完全扰乱了沈阅的判断力,让她觉得面前这人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变得不可信了。
可既然话已至此,沈阅就还是继续问下去:“你就是因为不齿于令尊所为,所以赌气跑出来了?”
“他的事,轮不到我来管。可是家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口诛笔伐的动了怒,我外祖一家更是迫着我母亲前去规劝……”徐惊墨的语气依旧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这时,他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遗憾道:“我母亲规劝无果,又被他们双方逼迫打压,走投无路,就自戕而亡了。”
沈阅:……
这样的故事,如果是真的,那么对于当事人而言就实在过于沉重与残酷了。
而她的这番追问,倒像是撕开旁人伤口的凶手似的。
沈阅心中蓦的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意。
徐惊墨的情绪应该也多少还是受到了影响,他也不再说话,跟个赌气的孩子似的,连着薅下几朵开得正烈的火红山茶,丢在地上,用足尖踹着玩儿。
沈阅站的位置,只能瞧他一个侧影。
她望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出来多久了?就不打算再回去?要与你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他已经死了。”不想,徐惊墨闻言,却是一脸愉悦的扯着嘴角笑了。
那明亮的神情和轻快的语调……
若不是听了他前半段话的人,几乎没人能联想到他这会儿嘴里说的人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过我确实也不打算回去了。”他说,只一瞬间又再次变得兴致缺缺,无精打采的有几分可怜了,“家里整个宗族的人这些年一直都在彼此疯咬着争那点儿家产,丑态毕露,也怪没意思的。”
他懒得去看他们的嘴脸,更不想参与其中。
沈阅自他透露的这些讯息中,大概也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
如果他这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就应该是家族的嫡子,现在之所以家产由整个宗族的人争抢,无非是因为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知所踪,若他露了面,他也势必成为那些亲族想要拉拢控制的对象,谁能把他抢到手里摆着做傀儡,谁就能拿走他生父留下的家业。
沈阅一个局外人,不能品评他的家务事。
只是这一刻,瞧着少年略显寂寥的神色,她却恍惚能够理解——
他看着那么乖巧顺从的一个人,为什么有时候的行事又会显得邪气又乖张了。
只按秦照的探子之前打探回来的消息计算,徐惊墨是四年前就进京了的,那么他离家时才多大?
沈阅忍不住又问了句:“你真实的年岁是……”
至于他真正的名字——
他连自己的宗族家人都抛弃了,再冲着他父亲的所作所为,他该是恨极了那些人,如今既然改名换姓,应该也是个要与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了断的意思。
要不是疑心他总往自家跑会是居心叵测,沈阅其实也并非是个喜欢深挖旁人隐私之人。
徐惊墨莞尔勾唇。
他终于再次回转身来看向她:“十七,该是比你要略略年长一些的。”
这一刻,他的笑容已经完全恢复成了清澈磊落的样子。
沈阅心中有几分揭人疮疤之后的不安心,就也不由的跟他露出了笑容:“嗯,那是要年长我一些的。”
那么就算四年前那会儿他才刚离家出走,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那就开始孤身闯荡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当然,这所有一切的前提是——
他口述的这段所谓身世得要都是真的!
徐惊墨很知分寸的,也并未再就着两人年龄的问题开玩笑。
他只是看了眼天色道:“时间晚了,微臣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沈阅颔首,并未多说,只示意冬禧送他。
这徐惊墨是跟随司徒胜的,而司徒胜众所周知是皇帝的人,所以,对方今日所言她暂时的确是听听便罢,彼此之间还是要保持距离的好。
“徐小大人请。”冬禧也暂时压下心中的惊诧,客客气气引路送徐惊墨往大门口的方向去。
沈阅则是独自先回了后院。
彼时的皇宫之内……
皇帝回了承乾宫,却是难得的失了耐性与以往的深沉稳重,当即询问林如喜:“太子他们呢?是一早就回东宫去了吗?”
沈阅在御花园当众告了秦绪两夫妻的刁状,现在这一桩丑闻必定已经在皇室宗亲之间传开了,并且天一亮也会外散出去,再次闹得人尽皆知。
虽然皇帝当时一语未发,林如喜却十分清楚此事的利害关系,一早便不动声色叫人注意太子的行踪了。
他立刻便回:“之前太子妃身体不适,昏死了过去,太子殿下又伤了手,便将她带去了正阳宫传的太医。司徒太医亲自过去处置的,太子殿下受的只是外伤,说是并不严重,请陛下放心。不过因为太子妃身子虚弱,之后殿下就打发人先将她护送回了东宫。”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殿外方向:“至于太子殿下……他人一直在正阳宫,这会儿……该是见过皇后娘娘就会过来?”
事发到现在,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即使后来秦绪没去御花园,沈阅单方面告状的消息他也不可能不叫人去盯着。
所以,他会滞留宫中不去,应该是会自觉来给帝后二人交代的。
林如喜道:“要么奴才过去迎一……”
话音未落,就通过敞开的殿门看见秦绪出现在院子里。
年轻的太子殿下阴沉着一张脸,气色明显不怎么好。
林如喜便躬身自觉退了出去,快走出门迎了秦绪。
错身而过时,他低声提醒:“殿下快进去吧,陛下等着您呢。”
秦绪面露一点感激的微微颔首,径直进了殿内。
林如喜在背后关上了殿门,亲自在门口守着。
秦绪也知自己与柳茗烟又丢了皇帝脸面,进殿之后不等皇帝发难,直挺挺便跪了下去:“儿臣行事不当,又再连累父皇与母后蒙羞,特来请罪,请父皇息怒,莫要为了儿臣的琐事气坏了身体。”
皇帝回来之后还未落座,这会儿索性也不坐了,居高临下看着他,反问:“你管这叫琐事?”
秦绪咬着牙,一声不吭直接重重磕了个头,是个实诚请罪的态度。
这一声,砸得地砖都是清脆空洞的一声。
皇帝向来宠爱这个儿子,不由的神色便是一缓。
但他语气依旧很重:“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秦绪垂眸盯着地砖,没有抬头,说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是儿臣一时无状,因为一桩小事与柳氏起了口角。父皇您是知晓的,儿臣与那沈氏之间有心结……是她瞧见了,夸大其词,刻意抹黑渲染。”
他并不想供出沈阅去,一来他重生的秘密不能暴露给皇帝知道,二来……
以皇帝对他的重视程度以及对秦照的忌惮之心,若要知道是沈阅大逆不道刺伤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他如今是有一种微妙的私心,并不想将沈阅推到政敌的立场,交予他这父皇去针对处置的。
秦绪也算准备充分,信誓旦旦了。
可——
皇帝没上这个当。
他甚至都没花时间甄别一下他这话里真假,当即便是一声冷笑:“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个柳氏,朕就确实不能容她再继续留在你东宫太子妃的位置上了。”
上回东宫宴上闹出的笑话,闹上了朝堂,导致秦绪和柳家被弹劾,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挽回了儿子的声势。
当时他虽未当面责难,心里也是给柳茗烟记了一笔的。
秦绪心头一凉,猛地抬头看向他。
父子两个,四目相对。
他立刻也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柳茗烟本来就不配做他的太子妃,当初皇帝之所以点头,先是被他先斩后奏摆了一道,后又受形势所迫被贺太后施压,而他都已经忍了柳茗烟的一次重大失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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