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们说普通话,纳瓦尔还能加入聊几句,后来,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中文老师水平是否够格了,他竟然一句也听不懂。
白绒还能听懂黎卉的粤语,但黎卉可听不懂白绒的江浙方言。
于是,白绒在语言上占了优势,却在菜系争执上落败。
不过两人争论一番,最后发现她们的共同点都是对这西方人的节日不感兴趣,于是,餐后两人便拿了水果一起到阳台上去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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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的手到底是什么状况?还能不能正常参赛?”
黎卉靠在躺椅上,晃着双脚,赏着栏杆下繁华靓丽的圣诞街景,瞥了白绒一眼。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不过,他建议我,现阶段还是以持续做康复锻炼为主,不要集中练琴。”
黎卉狐疑一笑,“你说这种话,很容易让人怀疑你是想偷懒。”
“我还能偷懒?格鲁伯先生不知道我的手受过伤,一直催我练琴,我正紧张呢。我现在只希望他不要那么快结束巡演回巴黎,否则,他一回来我的苦日子就开始了。”
“你直接告诉他事实啊。”
“不行,那样我家里会知道。”
“等你春节回去,反正你父母也会知道的。你这种学音乐的孩子,不是从小到大都免不了春节表演吗?哈哈,不管在外面多风光,回去还不是要给亲戚演奏《卡农》。”
“……”
白绒沉默地望着黎卉,直到对方笑得略显尴尬。
黎卉咳了咳,凑近,“我说,当时为什么不告那个莫罗?应该让他进去蹲个两三年!恶心死了。”
白绒惊讶道:“当然不能闹到法庭上去,那不是人尽皆知了吗?这场比赛推迟几个月举办,本来就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外界都在好奇,这时候,如果得知参赛者之一刚好出了事,还跟捐款方有关系,大家会怎么看呢?私了最好。你知道的,这样有名的国际大赛,讲究公平公正,各方面很注重避嫌,连格鲁伯先生都因为是我的老师而没有去担任评委。”
黎卉若有所悟,“哦!那你考虑得还很周到……哼,只怪我当时不在,不然我一定当场扇那中年男人一耳光。”
“咳咳,其实蕾娅已经扇过了……”白绒回忆片刻,“好像还是连扇两耳光,我听说时都震惊了,蕾娅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
黎卉坐直,“可是,那坏蛋最后被调去南美就结束了吗?我还是觉得,白干苦力三年也不够!应该十年、二十年!最好……”
白绒顿了顿,小声道:“纳瓦尔说,派莫罗去的是智利的一座沙漠城市,虽然也靠海,还是旅游城市,但当地气候干旱,呃,四百年没有下过雨了。莫罗患有哮喘,长期在那种热带沙漠气候下生活……大概不会好过的。”
黎卉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她又想起什么,杵了杵白绒的胳膊,眨眼道:“所以,这次过春节你一个人回去?”
“当然,否则呢?”
“纳瓦尔不跟你回中国玩?”
白绒漫不经心吃一颗葡萄,“你想什么呢,我跟他……关系还没那么认真吧,怎么可能见父母。这种阶段,目前只能算是走一步算一步。”
话音刚落,她瞥见靠在玻璃门边的一抹身影。
那人姿态慵懒,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睨着她。
白绒:“……”
她咳了咳,立即捂着额头,随手拿起酒杯,晕乎乎道:“今晚我喝太多了,卉卉,我刚才没说胡话吧?哎,我不该喝这么多的,我似乎已经有点醉了。”
黎卉:“?”
“走一步算一步——”懒洋洋的嗓音响起。
“中文是什么意思?”门边的身影靠过来,在白绒背后俯身,撑在她的椅背上,玩味道,“白小姐这么爱酒,应该多喝点。来,继续喝,我想听听你还会说出些什么醉话来。”
白绒心虚地放软声音,顺势轻伏在纳瓦尔的胳膊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真的?可是人家怕彻底喝醉了,会倒在你怀里啦……”
“……”
黎卉在旁边捧着笑脸发呆。
奥托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甜蜜的调情一幕,冷嗤一声,挤坐到黎卉旁边,也准备显露几句甜蜜情话,但直接被黎卉推开了。
奥托愤然离场,去阳台另一端独自吹冷风抽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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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不久,大家聚在一起下棋,白绒对下棋实在不擅长,感觉无聊,便与纳瓦尔单独出去逛街了。
以纳瓦尔对中文这种突击式的学习,白绒担心他只是像学生应付考试那样强记语法、词ᴶˢᴳ*汇,而没有应用,这样,时间久了都会忘记的。所以,她决定在平时的对话中尽量多跟他聊中文,当作练习巩固。
经过市政厅,来到河岸,两人坐在长椅上观看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男人将手搭在椅背上,有意无意地轻抚着那柔软头发,用中文说道:“莉莉安,你从没有跟我讲过,你的家乡在中国哪里。”
白绒坐直,“你学中文,有没有学到一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有点耳熟。苏州和杭州吗?”
“对,都是我的老家。啊,说到谚语,我正想教你几个成语……”
说话间,一只小白猫忽地从树下窜了出来,不知是附近谁的,河边一对对情侣安静相处,没任何人过来找。
猫毛浓密,在河面的波光背景中散发着柔光,漂亮梦幻得像是从童话里跳出来的。
白绒立即蹲下,用右手摸了摸那只小猫,“快看!”
对白绒来说,养猫是不可能的,俞甄艺不能接受猫,她自己也没精力和时间养,只能这样趁机摸两下过瘾。
小猫转动着眼珠,滴溜溜的,她忍不住抱它在怀里轻轻抚摸,“这只小猫真可爱,可惜是别人的……好想拐回家一直抱着呀。”
身后,慵懒的男声慢悠悠道:“是的,很可爱,想拐回家一直抱着。”
小猫呆呆地望着白绒。
“天啊,看它这双大眼睛……一对视,我的心都要被击中了。”
“我的心也会被对视击中。”
猫毛浓密而软白,树影下晃着斑驳的街灯光,洒在毛绒绒的尾巴上,更显温柔。
白绒歪着头,“它怎么这么软啊,你要不要也来摸摸?哈哈,我的手停不下来了,好像只要看着它就想抚摸。”
“我也是,总是想抚摸。”
——喂,他为什么一直重复她说的话!白绒皱眉,心想,学中文也不是这么学的吧……
她面露不满地回头,却见那双目光并没有对向小猫,而是静静地凝在她身上。
男人视野里,这幅画面,黑发白肤的女孩蹲在河边,歪头抚摸小白猫,他的心情、想法,确实就是如他刚才所描述的样子。
白绒清清嗓子,把猫放下来,挪步慢慢走过去,坐回他身边,想了想说:“今天天气挺冷的。”
他挑起眉,“是的?”
“二月你有什么安排?忙吗?”
“酒庄旺季之前我都不忙。问这个做什么?”
白绒停顿,看一下河面,又看一下夜空,“二月……我会回国待上一段时间。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在中国过春节?你有时间吗?”
对方一时没接话。
她赶快转过头来,“如果不想也没关系的……”
“为什么会不想?只是,你的语气这么犹豫和敷衍,我会以为你仅仅是客套地问一下。”
白绒嗤笑,“那么,我再郑重地口述一封邀请函?纳瓦尔先生,一个月后,您可以陪我一起回中国过年吗?”
“这封邀请函太简短了。”
女孩表情闷闷的,“这已经算是见父母了!你不明白,这在我们的文化里表示……总之,你知不知道女孩子不喜欢太直接?说话习惯简短含蓄一点?”
“含蓄是什么意思?这是指说话敷衍吗?”
——他都会用“敷衍”这个词了,竟然还不懂“含蓄”?
“说话简短不代表敷衍。哎,看来,你的中文水平还有待提升,以后我慢慢教你吧。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先教你一个成语,我刚才想到的——zhi,duan,qing,chang。”
纳瓦尔一听,不翻词典也能立即明白意思。
这个成语的字面意思,已经把内在寓意展露出来了。
纸,是短的,情却是长的。
像这样一句话,若用法语说出来,就会变成一个长句子,包含十来个元音,读起来很冗长,节奏感不太好,且由于暗含转折关系,还要加上关联词:La lettre est courte,mais L'affection est profonde(这封信很短,但这份感情很深)。
但是,在中文里,几个韵母就可念完,短小隽永,本身就有一种“纸短”的意味,听起来很美。
他点点头,轻抚着女孩柔顺的长发,盯着她的眼,笑了笑,“中国文化很有意思,我明天就想去中国了。”
第65章 、画
在这样热闹的节日里, 白绒为了不让俞甄艺独自待在家感到孤单,便早早回了公寓。但她一开门, 就看见俞甄艺正抱着一大摞画布走来走去, 整理、收拢,用绳子将画布捆起来。
“你在做什么?”
白绒关了门,打开灯,昏暗的客厅亮起来了。她踮着脚从一堆画布间经过, 双眼变亮, “啊, 我知道了,有人买了你所有的画!”
“可能吗?”俞甄艺瞥她一眼, 继续捆画,“连收废品的人都不愿意要这些东西。”
白绒蹲下去,见地上的画布都被弄脏,一点也不像是要好好整理的样子, 便感觉不对劲, 拦住向门外走的人, “你去哪里?”
“烧掉这些东西。”
“烧掉?”她立即背靠门板, 伸开双臂,“为什么?你去哪里烧?”
“天台, 我准备好铁桶了。”
一听这话,她把人带回去, 按坐在沙发上, “你受什么刺激了?”
俞甄艺瘫倒在沙发上, 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冷笑着把玩头发丝, “我要离开巴黎了。对于我来说, 那种为了挣钱而画的,不会被人看第二眼的平庸画作,既然卖不出去,留着是没有意义的。烧了最好。”
白绒盯她片刻,“发生什么事了?我记得,今天早上有一个人过来见你……说是你异父异母的大哥?”
“对,他叫闻冬,我父亲叫他来接我回中国。”
白绒松一口气,“哦,你要回家了?回家好,你这样漂泊在外不是长久之计……”
“不,我永远不会回去。”俞甄艺立刻坐起来,瞪着眼,“我说过,我是因为跟那位所谓的父亲吵了架才离家出走的,我不会回去走他安排的人生。”
“可是,你父亲现在想叫你回去,其实是在主动向你低头言和,对吗?”
俞甄艺惨笑一下,“谁知道呢,当初狠话说尽,现在却感叹这是我不在家的第三年,希望我回家过春节。家?我早就没有家了,永远也不会回去。”
白绒叹口气,“你离家那么久,一点也不想家人吗?你在中国出生长大,我不信你以后都不回去了。难道,你要一辈子抱着你的画夹流浪?继续过食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如果给我一个无人岛当作监狱,我愿意关在那上面一辈子不离开。”
白绒看她那一脸冷静认真的样子,有点急了,站起来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个城市呢?你是一个年轻女孩,长期过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很不安全……你、你的行为太奇怪了,就没考虑过家里人会担心你吗?”
“是的!我古怪,冷漠,还带着一身的攻击性,总是讽刺人,每天咬牙切齿地活着,你没习惯吗?”俞甄艺将最后的一捆画布抱起来,冷如花刺的目光刮在白绒的脸上,“我绝对不会回去,但以后也不会留在巴黎了——毕竟这不是二十世纪初的巴黎,不是我所想象的巴黎。至于一个人真正的家属于什么地方,只有去走过才会知道……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明白……”
白绒冷冷一笑。
她挡在俞甄艺面前不动,“是,我是听不懂你那些话,所以不要再让我配合你表演文艺了好吗?我只知道,我人生中大多数时候都很忙,之前上完课就赶时间备赛、演出,来回奔走,而你每天不工作碌碌无为,坐在阳台上对着一个画架伤春悲秋,自以为……”
“我在工作!”
俞甄艺脸色苍白,用一双棕色的眼死死瞪着她,那张中法混血的漂亮面庞上布满憔悴与骷髅般的凹陷,“我每天画画时间超过十二小时,那甚至是你睡觉的时长。”
“好啊,你要走就走吧。算我管太多,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讲一句,一直以来,如果是路边的流浪汉,我才不会关心是死是活!”
“那么,我该谢谢你?这一年来,我求你给我提供面包和水了?好心人?”俞甄艺抱着那堆东西,直接出了门去。
白绒追到门边喊出来:“你以为你是梵高?我告诉你,梵高的下场可不好!等你穷困潦倒,迟早会后悔的!”
一些邻居打开房门,露出一张张呆滞的脸。
走廊陷入一种荒芜的寂静。
俞甄艺转身,半晌,垂眸平静道:“我房间里剩下的画都是留给你的。你愿意要的话,就留着吧。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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