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陈容芳一听家里的鸡出事儿了,什么也顾不上, 放下担子就和楚枫一块儿回家。
这个动静自然惊动了一起上工的队员们:“容芳家的鸡又出问题了?”
说话的人叫单秋玲,也是地里干活的一把好手, 但是,这几天的奖励工分都是陈容芳、楚志国得, 单秋玲心里一直存着股不服。
她重重一锄, 挖到地里带出来一长串红薯,把泥饼子几下拍开:“不会真被年春花说中了, 她家就是倒霉吧?”
另外的队员们手上也不停:“哪儿能?要是倒霉能天天得队长那一个工分的奖励, 我也恨不得倒霉的人是我自己。”
队员们装模作样的哀叹:“唉, 怎么不是我们倒霉呢?”
单秋玲一想,也是。她本来不是迷信的人,只是太不服气了,才随口说了那么一句。
白奶奶挖出一大串红薯,看了看周围, 小声道:“你们听见昨晚上春花儿家吵架没?”
顶着烈日枯燥干活的队员们来了兴趣,有的说听到了一些, 有的说没听到。
白奶奶绘声绘色讲了昨晚上年春花和白佳慧的那场架, 听得大家眼冒精光。
末了, 白奶奶道:“要我说,春花儿做得不对。对福团好,本来是行善积福的好事情,但万事就怕太过。”
白奶奶杵着锄头,伸出手掌:“这五根手指头各有长短,本来很正常,但要是一根手指头比别的手指头长出太多,这干活儿的时候,手指头就要打架。”
队员们都听懂了,年春花偏心太过,不可能不出问题。
不说别的,吃鸡蛋的时候至少该给别的孩子也吃一口啊,给福团喂独食还搞得天经地义的,说别的傻小子傻丫头没福不配吃,人孩子的母亲能不烧心吗?
有队员就想不通了:“真不知道春花儿咋想的,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再这么下去,好好一个家恐怕都要散了。”
家族的凝聚力,要散很简单,凝聚起来可不容易。
“谁知道呢?”
大家在议论时,年春花也和李秀琴一起来上工了。
队员们马上噤声,停了会儿后说起别的事儿打岔。
不说年春花拉着一张老脸,一脸的不服气,就连李秀琴也不服。
李秀琴连着晒了十多天的稻谷,这可是最轻松的活儿,她打心眼里觉得福团有福气。其他孩子可没给家里带来这么大的好事儿,只给福团吃好吃的又咋了?
可没想到,白佳慧就要在家里闹。
连蔡顺英都明里暗里的,每天去数一次鸡蛋,还教她的孩子,那些鸡蛋也该有他们的一份儿,如果奶奶偷偷给福团吃鸡蛋,你看到了就哭就闹,说自己也要吃。
家里这些媳妇们不懂事也就算了,可怎么,外面这些队员们也这么说。
李秀琴心里不服,又是个面皮薄的年轻媳妇儿,默默在心里琢磨着,低着头不说话。
白奶奶等人已经又说到了鸡的事情上:“我家那几只鸡,这几天也蔫哒哒的,吃东西也吃不好。”说话那人满面愁容:“愁得我几天都睡不好,叫兽医来,兽医说只是普通感冒。”
“这几天秋雨下得多,你家的鸡要是晚上淋了雨,确实容易感冒。”
没一个人往鸡瘟身上想,年春花听着听着,突然笑了起来。
福团要显现大福气,成为生产队最受尊敬的人了。
年春花虽然记忆模糊,但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场鸡瘟,最后是由福团的大福气解决的,那些对不起福团的,都会在这场鸡瘟中得到惩罚。
比如今天说嘴的白奶奶、那些多嘴多舌的妇女们……
年春花这个笑啊,想想那些人死了鸡,哭天喊地抹眼泪喊着自己没福的样子,她就觉得心里倍儿爽。
“春花儿,春花儿。”有人着急地叫年春花。
年春花抬眼一看,白奶奶惊讶地望着她:“春花儿,你咋无缘无故笑起来了,喊你你也不答应,你不会是病了吧?”
一个妇女也小心翼翼说:“春花儿,你是不是最近脑壳方面……要不你不上工了,去看看医生吧。”
最近年春花总是说什么福气、定数之类的话,加上现在在地里啥也不做,笑得一脸沉浸,实在太让人担心她的精神状况了。
见到十多张关切、觉得自己是精神病的面孔,年春花黑了脸,没好气地道:“谁病了?我有福,你们都病了我也不会病。”
大家顿时哄地离她几丈远,地里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笑声。
看来春花儿病得不轻啊。
陈容芳家。
楚深去请了兽医站的兽医来看,这年代,家里的鸡、猪就是一家人的全部财产,金贵得很,不能出一点闪失。
兽医钟大夫挎着医疗箱,把小鸡的口腔、眼睛掰开来看看:“拉稀吗?”
陈容芳跟在钟大夫后面:“有点拉。”
钟大夫又仔细看了会儿那只小鸡,打开医疗箱,里面有针筒、几十瓶药。
钟大夫开出一个药方,抓了一些药包起来,递给陈容芳:“这些药,一天喂三次,把这只鸡和其他鸡隔开,免得传染,晚上把这只鸡关进屋里,避免着凉。”
陈容芳全部记在心里,她不安得很,多问一句:“这只鸡是感冒吗?”
“嗯。”钟大夫戴着黑框眼镜,一边动手把药碾成粉,一边道:“这几天又是下雨又是高温,鸡也和人一样,容易感冒。”
楚枫忍不住拉了拉陈容芳的衣角,陈容芳心里那股不安也下不去。
她是应该相信大夫的,可是,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一些邪门的事情,让陈容芳不禁成了惊弓之鸟。
陈容芳愁得嘴皮都干得快起泡:“钟大夫,会不会是鸡瘟?”
钟大夫碾药的手一顿,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应该不是,也最好不是。鸡瘟一般最先发生在养鸡场,养鸡场养殖密度大,不透气不通风,要是卫生再做得不好,就会产生鸡瘟,然后通过粪便、水源、气味等传到其他地方。”
“我们这一片都没有养鸡场,散养的鸡免疫力强,现在是秋天,虽然下了几场雨,也不至于得鸡瘟。”
鸡瘟多见于春天、初冬季节,比鸡感冒严重多了。
楚枫的记忆现在也很模糊,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靠着记忆改变命运。
她认真思索,也只能隐隐记得,就是这场在初秋凭空而起的鸡瘟,打了生产队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陈容芳家的鸡最先死完,然后是别家的鸡,尤其是和福团、年春花不对付的人家的鸡……在队里的鸡死了大半时,福团带着所有老山民都从没见过的一种神奇植物,如神兵天降一般,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
从此得了所有人的尊敬,连九十多岁的老爷爷老奶奶都要颤巍巍给福团下跪,谢谢她救了他家的鸡。
福团得到什么尊敬都不关楚枫的事情。
她只想自己家的鸡好好的。
楚枫仰着头问钟大夫:“钟伯伯,如果真的是鸡瘟,应该怎么治呢?”
钟大夫说:“要是真的是鸡瘟,就难了,一旦确定了是鸡瘟,致死率能达百分之八十多。”
钟大夫思前想后,虽说现在这只病鸡一切症状都偏向于鸡感冒,但凭借钟大夫敏锐的职业嗅觉,还是觉察到一点儿不一样。
这几日,除开陈容芳家,另有两家也找他治鸡。
钟大夫马上放下药箱,再取出十多颗药:“这里是阿莫西林和牛黄解毒片,如果你们不放心,可以先兑水给鸡吃,让鸡排便。其他鸡也要吃着预防,鸡瘟一旦得了有三天以上,传统的药就都不起作用了。”
陈容芳千恩万谢地接过来,小心地攥着这把药。
钟大夫再嘱咐:“如果到时候,你家这只病鸡粪便变成了拉稀的绿色,鸡脚也麻痹,就一定是鸡瘟,一定要马上来找我。”
“好,谢谢钟大夫。”
钟大夫摆摆手说了句都是应该的,挎上自己的药箱,去别家了。
陈容芳她们问得这么仔细,让钟大夫也小心起来,打算把阿莫西林和牛黄解毒片等药,分一些给前几天鸡生病的人家。
陈容芳拿着药,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楚枫脆生生道:“妈妈,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办?”
陈容芳思前想后,仍然打算小心驶得万年船,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枫小深,你们帮着妈妈把家里的柴房收拾出来。”
陈容芳要下大功夫了,这些家禽要是出了问题,不说完不成队里的统购鸡的任务,家里也没有新的进项。
她宁愿麻烦一点。
哪怕这几天少赚工分,她也必须这么做。
陈容芳和两个孩子一起,把柴房里堆的桑叶、干柴全部搬出去。
柴房已经很干净,陈容芳仍然弯着腰,用笤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清扫,直扫得泥地干干净净,结实的泥地再扫不出来一颗多余的土来再罢休。
做完这一切,陈容芳又把家里那两块蓝白色防雨布拿出来,放到青石板上,用大水、洗衣粉混合着酒精狠命地冲刷。
楚深帮着提水:“妈妈,这是做什么呀?”
陈容芳汗水都滴在青石板上,也懒得擦:“消毒。”
陈容芳为人细心认真,刚才钟大夫说的每一句话她都细细地听在了心里,钟大夫不是说养鸡场卫生不好,就容易得鸡瘟?
她是听明白了,家禽都要一个干净。
现在太阳大,洗干净的蓝白色防雨布也很快被晒干,陈容芳等着防雨布上的热气散了后,把蓝白色防雨布铺在柴房里,再小心地把那只生病的小鸡放进去。
这样做有个好处,小鸡排出的粪便,不会再沾到泥地上,到时候陈容芳再把脏了的防雨布一洗一消毒,就能保证环境干净了。
陈容芳环视四周,还差一点。
差什么呢?
楚枫适时提醒:“妈妈,钟伯伯说鸡瘟传染性很强,我们家其他鸡是不是也要保护起来?”
“对。”陈容芳一拍脑门,她忙晕了,都忘了。
陈容芳对楚深道:“你去卫生站,领几斤生石灰来。”生石灰加水,可以大面积消毒。
她又扭头告诉楚枫:“去把爸爸叫回来,让他做个棚顶。”
她要把剩下的鸡也一样地圈起来,同样消毒、同样喂阿莫西林、牛黄解毒片这些东西,做好预防工作。
楚枫、楚深领命而去,地里上工的楚志国也一点儿不耽搁,紧赶慢赶地赶了回来。
这些东西,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复杂极了。
陈容芳光是每天盯着鸡喝足够的药水,就足够累,就连鸡喝水的槽、装鸡食的碗,陈容芳都每天消毒。
一看见天上下雨刮风,她就不厌其烦马上把棚下的鸡转移到堂屋里去,势必不要鸡冷着。
陈容芳操持着家里的鸡,家里的猪草、扫地等活儿就落在了楚枫楚深身上,楚志国除了上工,还管着家里做饭。
大家都很累,但没一个人有怨言。
就是在这么精心的照料中,最先发现不对的那只灰嘴黑毛鸡却拉出了一泡灰绿色的稀屎。
陈容芳的身子当即颤了颤,眼里遍布血丝,果然不是感冒,这就是钟大夫说的鸡瘟
陈容芳身子脱力,站都站不住,楚枫楚深连扶住她。
楚枫连忙道:“妈妈,你别着急。钟伯伯说鸡瘟三天以后传统的药就都没用了,但是咱们家的鸡还没死,说明妈妈你做的事有用。”
这只鸡已经撑过了整整七天,情况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陈容芳这才勉强回了神,摩挲着女儿的头发,幸好还有一对儿女,否则这个生活,她真是熬不下去。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震天的哭嚎:“我的鸡、我的鸡啊!”
陈容芳扶着墙走出去,一个妇女抓着一只死鸡,穿着蓝色的亚麻上衣,头发蓬松,在路边毫无形象地哭嚎。
钟大夫、还有几个壮年男子都泛着不忍,仍然道:“花婶儿,得鸡瘟死的鸡必须挖坑深埋,不然要传染,我们也没办法。”
花婶儿老泪纵横,抱着那只死鸡只是哭,不少队员们都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全部走出来看,居然没一个人说话。
眼里都闪烁泪光。
大家家里的鸡都出了问题。
金秋岁月,本该是瓜果飘香、收获累累的好时节,第九生产队却因为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鸡瘟,陷入了晦暗的阴霾中。
刘添才紧急召开所有队员开会,钟大夫拿着喇叭,在台上声嘶力竭讲着鸡瘟的防治工作。
鸡瘟来势汹汹,钟大夫不无悲痛地说:“鸡瘟致死率实在太高,传染性也太强,为了不让鸡瘟的源头从我们这儿散出去,我们决定,成立专门的卫生小组,走访各家。”
台上在开会,台下也有人小声“开会”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凑在一起,都在谈对方的鸡怎么样了。
问到年春花时,年春花就难得糊涂的来一句:“啥?你们的鸡都病了吗?”
她那双久经历练的眼睛,此刻展现出一些天真的得意来,昂着头:“我是不懂好好的鸡怎么会生病,可能我有福吧,这些怪病都不来我家。”
她对面那个小媳妇儿一时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心里更酸楚难当。
小媳妇儿的婆婆见她吃亏,把小媳妇儿往自己身后一掀:“年春花,你装什么城里人呢?二十年前,你家猪得怪病死的时候,还是我男人帮着你们打理的!”
“这才多久啊,你就装有福,装作没见过这些病了,也不掀开裤管子看看,你腿上的泥点子难道比我们少了?”
都是乡下的农民,还装什么高低贵贱。
年春花被揭了老底,有些尴尬,她的鸡没得病,她现在就是自以为腰杆硬。
年春花春风得意,嘴角一漾正要反击,前面蓦地爆发出一阵哭声。
不少队员都哭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眼眶里都蓄着水。
台上的钟大夫说到要紧关头。
“只要出现相应症状的鸡,全部……扑杀。”钟大夫沉重地说完,不敢面对队员们,连忙把喇叭递给刘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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