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曾想,这笔借款竟成了噩梦的开始。
“一开始,银子是能按时还上的,后来孩子生了一场病,看大夫抓药花了不少钱,从那以后,窟窿就填不上了,五十两银子,一年利息翻倍,便是一百两,第二年再翻倍,便是二百两,亏的我拼命节俭,你表姨夫拼命挣钱,如今还剩下三百两未曾还清楚。”
“连这院子,都抵押出去了。”
几百两银子已远超白雪能力范围,只得先回住处,同顾北安商量后,再帮表姨想办法。
路上,顾北安听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官府规定民间借款,年息不得超过五成,你表姨父所借款项年息翻番,这并不合规,是黑贷。”
“本金才五十两,这几年他们还的钱已经有几百两之巨,理应结清,回去后我联络一下衙门的熟人,看看能不能由他们做中人,同债主了结此事。”
白雪点点头:“此法甚妥。”
回到住处已是傍晚,小学子们到了可以外出散步的时刻。
读书重要,保持身体健康也十分重要,否则难以应对高强度的考试。
每日早饭、午饭、夜饭过后,学子们都会外出散步两刻钟,好热闹的结伴而行,喜静的也可以独自沿着小路散步消食。
沈长林和沈玉寿及贺青山自然走在一处,三人一边交流着复习心得,一边往巷外走。
太阳慢慢西斜,落日余晖下,三人缓缓前行,尽情享受着珍贵的饭后休闲时光。
巷口徐徐驶来一辆马车,颠簸间,车帘子被震开了一条小缝,露出半张宽脸,以及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睛。
冤家路窄,又是陆经历。
陆貔貅只进不出,进财有道,凤翔巷里有好几间院落是他的产业,今日,他便是来收租金的,而沈长林他们所在小院的隔壁,正是他的产业。
那日的难堪还历历在目,陆经历誓要报仇,思索一番,记上心来。
第二日下午,沈长林沈玉寿正在练写八股文,突然隔壁传来一阵哭闹声,听那动静,好像是房东赶走了租客,要将屋子另赁他人。
这是沈长林沈玉寿到达景安城后,第一次见识到繁华之后的残酷。
白雪在房里听了片刻,正要出门看个究竟,心想或许能帮着劝一劝,但是等她出去,隔壁那户人家已经被赶走了。
沈长林搁下笔,不由的想起一句诗:“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城市贫民,这样看来还不如村里的穷人,至少村民们不会面临被扫地出门的风险。
“长林,有朝一日我若当官了,一定要做一个好官,让我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
这还是沈玉寿第一次吐露这般有志向的豪言壮语。
沈长林望着沈玉寿眸中的光彩,有一瞬间失神,或许这就是行万里路的作用吧,他们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见到了更多的悲欢离合,更丰富多彩的贫民生活,这时候目光便不至于局限自身,读书科举,不仅仅是改变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还有达济天下的可能。
“玉寿,你变了。”
“嗯?”
沈长林向兄长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你变的更勇敢了,我也一样。”
如果能做官,一定做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夜里顾北安才回来,白天他去联络了衙门的熟人,其实也不算交情很深,不过每年都来往于永清和景安之间,大家都知这位县里的顾训导聪慧能干,极得上官器重,并且是正经科考出身,且年纪轻,迟早是要升上去的,因此,他们都乐得卖他一个面子。
在景安城里放黑贷的,都是下九流地头蛇一类的人物,衙门的小官小吏们,和他们打交道很多,也是个互相熟悉的人情网了。
也就是秦俊茂一家是外来人,根基不深人又老实,那债才拖拉到今日还不曾还清楚。
顾北安喝了一口茶水:“应该是没问题的。”
说完,简单吃了几口白雪用热水帮他温好的饭菜,饭毕,便去个学子的房间,逐一与他们谈论学习心得。
待逐一了解完毕,也就到了就寝的时刻,距离府试还有大半个月,这期间稳定心情,调整状态是重中之重。
但没过多久,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琵琶声,接着有女子的歌声传来,咿咿呀呀唱起来竟是不停了,一曲毕,竟又是一曲。
原来下午陆经历将原租客刚走,立刻就到戏园子找了几个学徒的小戏子住进来,今晚还只是开始,从明天开始,每天卯时他们就会开始吊嗓,接着练曲,弹琵琶的、唱曲的将轮番上场,陆经历还特别要求,一定要他们大声唱。
嘿嘿,越大声越好,把屋顶掀破了才好呢。
看你的学生们还怎么读书。
待顾北安出门,准备与邻居交涉的时候,便见陆经历得意洋洋的从隔壁院里出来,见到他,这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是为了学生,顾北安还是强忍着恶心,同陆经历好言商谈:“陆经历,可否让那些人搬出去,如此扰民,学子们没法读书了。”
陆经历傲慢的抬起宽脸:“哦?顾大人的学生都是顶能干的,俗话说心静自然凉,我看读书也是一样的,只要心思静下来,旁边有些许声音又有什么要紧的。”
说着迈着方步,飘然离去,心想,终于能报那日的一箭之仇了。
不过,若这顾北安识时务,能拿个几十上百两的银子来孝敬,他可以考虑放他一马。
望着陆经历优哉游哉哼着小调离开的背影,顾北安的眼神简直比腊月的寒霜还有冰冷。
隔壁院里的歌声琵琶声,一直到子夜时分才停下。
夜里,顾北安久久不能入眠,他问白雪:“我是否做错了?”
是不是,腰挺的太直了些,才招惹上陆经历这样的小人。
白雪的手抚着顾北安的脸颊,她轻轻的说:“你没错,只不过有时候,道理并不站在好人这边,现在的情况,就如乌云蔽日,月隐寒林,只是暂时的。”
顾北安苦笑一下:“明日再想办法吧。”
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若重新找房子、搬家、安置,至少要两三日的时间,学子们的复习时间是宝贵的,耽误不起,况且,搬来搬去,也极易影响他们的心情。
睡前,沈长林的脑海中闪过陆经历那张惹人厌恶的脸,世上怎么有这么锱铢必较的小人呢。
并且,小人得势,十分张狂。
这才是最气人之处。
第二日,许是昨夜戏班的人唱的太晚了,加上雇主陆经历并未来督工,他们也懈怠下来,安静了一个早上,没有影响到学子们的功课。
但这只是暂时的,估计她们下午休息妥帖了,又会开始唱曲。
“哼,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一群妖精,如此恶毒不知廉耻,夜半歌声,碍人前途!”
中午,名叫叶青文,刚及冠的学子冲出屋,搬起两张凳子架在一处,踮着脚往对面院里看,一边看一边怒斥:“人贵自矜,你们怎如此自轻自贱,做了戏子也罢,还要来阻碍我们的前程!”
隔壁院的小戏子伶牙俐齿,听了这些话后蹦着和叶青文对骂:“我们练嗓,干你球事,扒墙头算什么好汉,有本事你下来啊,看老娘不抓花你的脸!”
你来我往,竟惹得好些行人邻居出来围观。
沈长林拉了拉叶青文的衣角:“青文兄,快下来吧,同她们吵是没用的,等先生和师娘回来,他们或许有了解决之法。”
但叶青文忍不住火气,从凳子上跳下来,当真去隔壁院子找她们对线了。
沈长林叹息一口气,这次的应考之路,真不容易啊。
与此同时,顾北安和白雪也同样在叹气。
今晨夫妻俩便一同出门了,预备解决秦俊茂的借款问题,再去衙门找陆经历交涉,顾北安的心中,已有了几丝妥协的打算,毕竟此刻,万事要以应考为重。
但一个坏消息传来,本来答应顾北安帮忙做中间人的几个小官吏,今日都各种推脱不来了,其中一个小心的和顾北安暗示,秦俊茂借钱的地下钱庄有陆经历的股份,他们不便插手。
陆经历和顾北安不对付,在知府衙门差不多是人尽皆知的了。
这些小官吏愿意帮忙,赌的是顾北安日后有好前程,自己能多条人脉,但要冒着得罪陆经历的风险,他们一个个则不愿了。
毕竟,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要招惹小人。
“又是他。”顾北安揉了揉眉心。
二人商议后,先去小永巷告知秦家这突发事件,去的时候正遇上几个汉子从秦家离开,秦王氏抱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垂泪。
原来不止有人好心提醒顾北安地下钱庄有陆经历的股份,也有人“好心”的告诉陆经历,欠钱的秦俊茂和顾北安有渊源,为了恶心人,陆经历指挥手下的爪牙,以追债为名,将秦家打砸了一通。
陆经历春风得意,就等着顾北安上门负荆请罪。
等回到暂居小院,叶青文已经和隔壁的小戏子们吵完了,完败而归,小戏子们咿咿呀呀在唱一首艳曲。
“先生,师母,喝点水吧。”
顾北安头一次这般挫败,一个小人,一个小官,竟三番五次的戏耍他欺辱他,而他,全无招架之力,只能任人宰割,这种屈辱,这种无力……
“简直是□□之辱。”
“顾先生,喝水。”沈长林扯了扯顾北安的袖子。
“有劳小长林了。”陷入深思中的顾北安这才回过神来,接过那杯温水一饮而尽。
白雪进屋收拾银两去了,顾北安听着隔壁的艳曲,一声声仿佛敲击在他的心上,搅的人头疼。
“先生,不如咱们掀桌子吧。”沈长林道,语气十分的坚定。
“掀什么桌子?”
“陆经历几次三番的恶心人,不就是等我们妥协么?我们偏不,大不了闹到知府大人那里去,光脚不怕穿鞋的。”沈长林也是气急了,此刻完全忘记自己还是个小孩身,“上次知府大人对陆经历似乎颇有不满,我们若能告到知府大人面前,是有几分胜算的。”
这条路顾北安不是没有想过:“但若是不成,我们恐怕到府试前都要不得安生了。”
“妥协了就一定能得安生吗?”沈长林抬起脸说道。
看着小学生满是稚气的脸,顾北安攥紧了拳,是啊,妥协了陆经历就会收敛吗?
那种人,自然是不知满足的,他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
收拾好银两的白雪走了出来,她拍了拍沉甸甸的小包袱,十分沮丧的说:“我们走吧。”
“不走了。”
顾北安飞快的下了决定,陆经历有官品,而他没有,沈长林说的没错,光脚不怕穿鞋的,就算知府大人拉偏架,他完全落败,那有什么关系,从头来过便是!
“先生,学生今早翻了《大乾律》,其中规定,租赁房屋者未欠租,屋主不得无故赶人,否则仗十。”
县学的书库中有一套《大乾律》,沈长林很感兴趣,平日里经常借来翻阅,如今行囊中便有一册,上面正好写了一些关于民间买卖的律法。
顾北安瞬间明白了学生的意思:“昨日被赶走的租客在哪里?”
沈玉寿举起手:“还住在这条街上,寄居在邻人家中,他们还没有找到新房子。”
顾北安转身出去了,白雪、沈长林、沈玉寿等人也跟了上去,顾北安走出几步后嘱咐众学子中年纪最长的叶青文:“你看顾好师弟们,莫要乱跑,等我回来。”
半个时辰之后,知府衙门前的堂鼓突然敲响。
经历司的办事房内,陆经历正翘着脚剔牙,听见鼓声吓了一跳:“出什么大事了?”
一个小吏跑进来:“没出事,是一个百姓在喊屈,说是什么被人赶出来了!”
陆经历复又坐了回去,安心了。
衙门口的堂鼓并不像电视剧中演的那般,可以随意敲响,其装饰作用大过实际用途,衙门内部人偶尔会敲鼓做集合号令,而普通百姓乱敲,则要被抓下狱的,除非是遇见了谋反、贼盗出没等大事情。
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敲鼓,不仅不能伸冤,反要遭殃。
“哼,刁民。”陆经历懒洋洋的说。
鼓声连响三下,不仅没有停,反而愈发震耳,按理敲了一下,衙门口的衙差就该把人抓起来了呀。
陆经历重又站身来,慢慢的往门口走去,准备瞧瞧谁这样狗胆包天。
待他走到门口,定睛一瞧,击鼓的正是昨日被他扫地出门的租客,他不禁怒斥:“你疯了?”
“疯了?谁疯了?”
堂鼓旁闪出顾北安的身影,他淡淡的看向陆经历,眼里饱含鄙夷。
“你!”陆经历狠瞪一眼,难怪鼓声不停,原来有顾北安在撑腰,陆经历喝问旁边的衙差:“蝇苟小民乱敲堂鼓,扰乱民心,你们还不将人拿下?!”
“谁敢?”顾北安冷笑:“本官在此,按《大乾律》,蒙受冤情,本就可击堂鼓鸣冤,你们要抓人,就先抓本官吧。”
这谁敢啊,一众衙差互相交换着眼色,他们就是混口饭吃,何必为此得罪人呢,于是纷纷选择和稀泥,装糊涂。
陆经历的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咬牙对顾北安小声道:“你这样胡闹,惹来了知府大人,对你的前途没好处,顾训导难道想一辈子都做个没品级的小官吗?”
当然不是,顾北安冷看着陆经历,他从前不在乎品级高低,以为只要办实事做正事即可,但是他现在明白了,只有爬的越高,品级越大,他才能真正的做自己想做之事。
所以,若能无虞的回到永清县,他将接受县令大人的提拔,借调任景川府的训导一职。
到时候,才是冤家聚头呢。
“陆经历急什么,本官的前途,用不着你操心。”说完勾勾唇角,“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沈长林方才一直往衙门内看,盯啊看啊,望眼欲穿之时,终于盼来了要等的人:“知府大人来了!”
宋槐程依旧风风火火,浓眉一瞪:“击鼓者何人?”
他方才已经听随从禀报过,击鼓的百姓为租房纠纷而来,这等小事自然不劳他处置,谁知那鼓声竟然不歇,反而越敲越响,下辖的兴源县地势不佳,年年大旱缺水,他正在和工房的人商议,为修筑水库的事情伤神,那鼓声简直比夏日蚊帐内的蚊子嗡嗡声还吵闹,一个没忍住,便亲自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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