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脸的幕僚依旧跟了出来,看见沈长林的第一眼,心里便冒出一个念头。
又是这小子。
看这小娃娃双目炯炯,神情亢奋,只怕今日这场闹剧,又是他撺掇的。
“草民姓谢,一家十一口人租住在凤翔巷中,月月按时缴纳租金,从不拖欠一日,可昨日房东带着人,将小人全家扫地出门,还……”说着四十好几的汉子竟流下了男儿泪,“还有大半个月的房租没退还与我。”
男子落泪,在场的人心都揪了一下,凤翔巷的房价高,能租住在此巷的百姓一般还算富裕,并且这位姓谢的汉子体面,想来并不贫困,所以他真正在意的并非租金,而是一口气,一张脸。
一个靠做买卖养活全家的小商人,在家在外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眼睁睁看着全家像丧家之犬般被撵走,古稀双亲步履蹒跚,新出世的小孙子尚在襁褓。
这份屈辱,足以让他痛彻心扉,因此顾北安找到他时,他爽快的答应去衙门击鼓,这口恶气,他一定要出!
谢姓小商一抹眼泪,指向陆经历:“知府大人,这位陆经历,正是小人的房东,也是他带着人将小人一家赶出家门!”
宋槐程紧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望向陆经历,眼神很赤/裸/裸。
你?又惹事?
“大人,您听我解释……”
沈长林挤到人前来,抓了抓头发,双目圆瞪,“童言无忌”道:“陆经历还要解释什么呀?”说着对宋槐程鞠了一躬,用小孩子和长辈告状似的语气说道,“陆经历不仅赶跑了谢伯伯一家人,还带了一个戏班子的人住进去,那些人好吵好吵哦,我等一行十多人就住在隔壁,吵的都不能读书了。”
“陆经历,你干嘛要这样做呀?”
面对一个十一岁稚童的质问,陆经历一时间竟哑口无言,没想出好的解释。
宋槐程的眼神又飘过去,比上次还要阴森森。
宋知府是个顶聪明的人,经过上回勘验考引的事情后,便知道陆经历和永清县的顾训导不对付,有嫌隙,只不过他没空理会也懒得理会,今日之事不过验证了他的判断,倒也不惊讶,只是事情都闹到他面前了,便必须处理。
他一手扶起跪在地上不停叩头的谢姓小商人:“你放心,本官会为你做主。”
边上的陆经历急忙说:“老谢啊,那几个戏子是暂住的,待会就搬走,不,现在就可以搬走,他们也没什么行李,你现在就带着家人搬回去吧。”
经过此事,谢姓小商已彻底和陆经历撕破脸,继续租住保不定哪天又被扫地出门,因此他白了陆经历一眼:“哼!”
陆经历:“……”
沈长林眨着眼睛,仗着年龄优势继续输出:“陆经历,你是不是还有荣发钱庄的暗股呀,听说有位秦姓商人几年前借了荣发钱庄五十两银子,如今连本带息还了三百多两了,账面上却还欠三百多两,有没有这回事呀?”
“……无稽之谈。”陆经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后槽牙,恨不得将沈长林当场掐死,偏偏这贼小子还很会装无辜。
“是吗?那是我误会啦?”
听到地下钱庄几个字,宋槐程眼神一震,而后微微侧目,和身后的幕僚对视了一眼。
新建兴源水库,最缺的便是银子,而地下钱庄利息畸高,是吸血百姓的大虫,他前些日子还和幕僚商量,要从何处弄来一笔银子修筑水库,而打击查抄地下钱庄,正是他考虑过的方向。
于是,陆经历惊讶的发现,宋槐程的脸色突然好了几分,甚至对他露出了一点点淡笑,就是笑的怪渗人的:“各自散了吧。”
宋槐程还深深看了顾北安一眼,搅出白日敲堂鼓这样的大新闻,上峰都是不喜的,毕竟谁希望自己治下出乱子呢。
年轻人,太毛躁了啊。
众人都散了,顾北安和陆经历还面对面站着,虱子多了也不怕咬,顾北安问:“秦俊茂的欠款,可以勾销了吗?”
陆经历的眼神极可怕,恨不得吃人似的,良久,泄气:“勾销。”
不然,真不知这个疯子会再次做出什么事情来,搞不好会带着秦俊茂来个半路拦轿。
“好。”顾北安今天是彻底放飞自我了,感觉嘛,很爽。
“回去,今日加菜。”顾北安一手牵一个学生,带着白雪贺青山等人离开衙门。
陆经历望着他们几个,气的七窍冒烟。
折腾了一夜加一个白天,暂居的小院终于恢复了平静,白雪表姨一家的债务问题也得到了妥善解决,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
但一切好像又都不一样了,白雪挽着顾北安的胳膊,她的郎君,从不曾在人前这般失态过。
“北安,你想升官了是不是?”
顾北安心绪一乱,他在想什么,她都知道。
或许他可以一直做永清县的小官,一直独善其身,为永清县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然后和白雪白头到老,他在永清县受人尊敬,一家子其乐融融,小安小富,会很自在。
但若想施展抱负,就要踏入这充满乌云寒影的官场,这样失态、演戏、对峙的时刻,只怕数不胜数。
白雪将头靠在顾北安的胳膊上:“我陪你。”
“嗯。”
鼻子有点酸。
油灯下,沈长林正在奋笔疾书,旁边的沈玉寿也在用功。
经过这一遭,他们反而更快的进入了状态。
科举到底为了什么,他们有了新的感悟,对于人性的认识,亦深刻了几分。
贺青山和叶青文一间房,他叹息道:“痛快!”
“什么?”叶青文正支着下巴出神,没听清楚贺青山的话。
“今日收拾陆经历啊,多痛快。”
叶青文点点头:“是啊……”
没了陆经历作祟,一干学子潜心读书复习,每日按时起床、用饭、散步、读书,如此循环,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入了四月,温度升的极快,除早晚有些寒意外,其余时间都很舒服,长时间写字行文手指也不会僵硬了,正有益于考试。
终于,府考的日子来临了。
府试要求卯时到考场外,排队入考场,因此,这日众学子们半夜便起床了,除了学引和路引外,并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只需坐上院外的马车朝考院出发即可。
府试和县试不一样,并不需要考生自备文具和干粮,连棉被都由考院提供,这样操作,也是为了防止夹带。
在沉沉夜色中,马车缓慢的驶出凤翔巷,到达大路上后,车夫一甩鞭子,马儿便狂奔起来。
这是沈长林第一次坐马车,如他想象的一样,坐马车更快,撩开车帘,凌晨湿凉的风扑在脸上,很清新,很舒服。
起了个大早,但考生们全都不困,反而精神抖擞,一个个斗志昂扬。
待他们到达考院外,天色已蒙蒙发亮,太阳就快升起了,而他们的府试之路,也将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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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考府试
◎任课税司大使【合更】◎
伴着开考钟声一起到来的, 还有第一场考试的卷子。
第一场考一日,要求黄昏时交卷,但如果考生没有写完, 会很人性化的给三支蜡烛,然后以蜡烛燃尽为限, 将试卷写完上交即可。
第一场考试,考的是试贴经五段,和杂文两篇。
科考兴起之初, 原有很多科目, 如明经、进士、明法、明算,还有武举科、童子科等,但随着王朝更迭,到沈长林所在的大乾朝,则只剩下进士科和武举科了。
如今的进士科吸取了其他科目的特点,例如第一场考的试贴经,就是原属明经科的内容,所谓试贴经, 主要考校学子们记诵经书的能力, 出题者选择一段经典, 掩盖前后段落,只露中间字段, 然后要求学子补齐所掩原文。
这正是沈长林的优势科目, 所学典籍, 他早已倒背如流。
接着是杂文,杂文包括箴、铭、论、表、诗赋等。
沈长林按照老习惯, 先坐下来慢慢研墨, 一边安宁神绪, 一边看试卷。
【试贴经:官事不摄 导之以礼乐 汉之广矣 …… 】
【杂文:地东南现祥瑞呈贺表奏上 螽斯为题赋诗】
这份试卷上的试贴经对于沈长林而言是送分题,提笔便能默写出来,因此没有打草稿,直接写便可,至于有关东南出现祥瑞的贺表,离不开歌功颂德之意,思考的太深入反而不好,音律、韵脚、结构更重要,锤炼整齐,读起来铿锵有力为佳。
要注意的是以螽斯做诗这题,螽斯是一种昆虫,现在主要指蝈蝈,从农业上说它是害虫,从文化娱乐上说是贵族纨绔的玩物,总之非好物。
但是,科考整体讲究雅德顺美合,总不能大笔一挥写批判诗吧。
沈长林想了片刻,想起诗经中的“螽斯羽,宜尔子孙”的诗句,便以此为点,再升华一下主题,预备做首表志的诗。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很快,就到了正午,铃声再次敲响,考生们暂时搁笔,衙差们进来送饭食添水了。
午饭有两个杂粮馒头,一碗白米粥,外加一荤一素两道菜。
沈长林摸了摸碗壁,发现菜已经半凉了,怕冷油吃了坏肚子,他便只吃了馒头和咸菜,旁的没有碰。
第一场考试内容颇多,写在答卷上或许只有千余字,但字字都凝结心血,要在黄昏交卷子,时间还是颇为紧张的,于是饭后无人午歇,直接提笔继续考。
虽然写不完还有三只蜡烛的余地,却是会记名,有可能影响评分。
第一场结束后可休息一日,但不准出考场,等于在考间里发呆。
沈长林锻炼身体,吃饭,默背书本,倒也自在,将精神气养的十足。
第二场考八股文,行文仿照经义,以古人语气为之,主用排偶,破题、承题等皆有规律,但规定没有清朝科举时的八股文死板。
【德不孤,必有邻】
沈长林扫了一眼题目,这题目中规中矩,一般不会写偏,但正因如此,也很难出彩。
参加府试是大浪淘沙,优中取优,若没点特色,拿什么与别人比,沈长林沉思许久,先破题道:人之在世,慧在明理贵于和顺,紧接着承题:然,文质彬彬而后君子,为有随者而故作德行者,非正君子也……
第三场考的是策论和骈文,前者针对时事政治出题,后者取了《公羊传》中的一个典故,难度也是最高的,需要考两天。
沈长林看着题目,依旧是很中庸的选题,于是他按照上场考试的思路,逆向思维,在结合圣人思想以及实际情况的前提下,尽可能的多发表自己的见解。
这算是有点剑走偏锋,但对他来说,反而是胜算最大的方法。
并且,经过陆经历一事后,沈长林心里隐约压着一股气,借着骈文骈文策论,他尽情的挥洒泼墨,抒发心中所思所想。
六日五夜的府试,终于在这日傍晚结束。
铃声瞧响的那一刻,夕阳如霞,几只鸟雀扑翅而起,渐渐飞远——
“长林!”
出场顺序是按照考间号码大小排的,各县的案首排在前,因此沈长林这回出来的很早。
顾北安白雪已在考院外等了一下午。
“先生好,师母好。”沈长林急忙朝他们跑去。
白雪摸了摸沈长林的胳膊:“小长林,你瘦了。”
在考院里虽然饭食管饱,但考生们怕影响答题,基本都吃五六分饱,沈长林自然也是如此,六日过去,下巴都尖了一圈。
同窗们也陆续出来了,不仅个个都瘦了,有的夜里没睡好,眼睛下方还有黑眼圈。
贺青山瘦的最明显,一见沈长林沈玉寿就如见救星般的扑过来:“太难了,府试太难了,这几夜我做梦都在提笔写字。”
沈玉寿没忍住笑了笑,收获贺青山一个哀怨的眼神。
他是擦线进入府试的,心理压力格外大些。
沈长林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考完了,便不要多想了,放轻松一点。”
另一边,顾北安和白雪已经清点好了人数,确保一个都没有落下后,白雪揉了揉沈长林的脸颊:“咱们小长林说的真好,考完了,就尽情的放松几日吧。”
府考要十日以后才出成绩,也就是说,他们一行人至少还要在景安城再待十日。
除了那晚吃了一顿好饭菜外,众学子们还没有好好的逛过景安,于是纷纷精神一振,将考试的阴霾彻底抛掷脑后,眼泛精光:“顾先生,咱们先去哪里?”
“去洗澡。”
顾北安的话刚说完,众学子不约而同的害羞一笑,府考期间除了洗脸洗手,身体其他地方都没沾过水呢,身上确实有点馊。
景安城内大大小小的澡堂有数十家,消费水平高低不同,有最便宜的大澡堂子,数十人泡在一池热水中,也有独享的单间,顾北安受不了几十个大汉泡一池洗澡水,但单间价格又过高,也不方便谈话,最终选择了包房,一个包房内有四五个小浴池。
知道顾先生是极爱洁净的,学子们非常孝顺,让老师独占一池水,他们三个四个凑堆。
一行人中只有白雪是女眷,她对泡澡没兴趣,恰好澡堂边上就有一间书肆,他们去泡澡,她便去翻翻医书。
“哇。”
走进包房,沈长林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赞叹,泡入加了艾叶的热水中,他舒服的闭上眼睛,温暖的感觉传送到四肢百骸,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
真舒服,景安城的百姓们太会享受了。
不过,在知道价钱后,沈长林默默流下了贫困的泪水,这包房包一个时辰要五吊钱,即便在永清县开起分店,也不是他能时时享受的。
大澡堂子则便宜许多,一人十文钱,想泡多久都行,但想想那洗澡水的水质……
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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