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也就罢了,烟看来得戒一戒。
迟晏想到这,有些不耐地蹙起眉心,顿时又觉得有点后悔,他现在这个状态,照看小孩子多少有点勉强。
且他心底清楚,他对她或许有比旁人更多的容忍,但也十分有限――
这个认知在第二天早上九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时,变得愈发清晰。
迟晏开了门,双眼适应了一会儿铺陈而入的刺目光线后,便见到女孩子清澈的眉眼。
“……”
他皱着眉略略打量了她一眼。
才一日未见,小孩眼底的青黑便比昨天好了一些,脸上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还像昨天那样背着个样式普通的书包,不够长的头发勉强扎了个马尾,看着倒是清爽不少。
“……这么早?”
他大概才睡了两三个小时吧?
他没忍住打了个呵欠,转身把昨天晚上到的那双新拖鞋从鞋柜里拿出来扔给她,随意交代了几句便上楼补觉了。
躺在床上,睡意再次沉沉袭来,困倦迷糊间,心底更是有点悔不当初。
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过在往后一两周的相处中,迟晏发现情况比他想象中好很多。
除了勉强戒掉烟之外,他的作息和生活方式似乎并没有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而有所改变。
也完全没觉得自己在“照顾”小孩。
有时候他甚至会忘记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迟晏每天照旧睡到中午才会起,洗漱完去客厅里吃饭、工作、开会……
小孩儿拿了他家的钥匙,自顾自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一隅看书,每天十二点准时走人。
丝毫不会打扰他不说,时不时还会给他带一些孟奶奶做的吃食。
大概是心里觉得给他添了麻烦,她行止间乖得像一只毫无存在感的猫咪。
譬如她每次临走前都会将书本一丝不苟地放回原位;自己带来的东西,书包、读书笔记、水杯等等,全都规规矩矩放在沙发脚边的方寸之地,从不越界;看书间隙去倒水、用卫生间也尽量放低脚步声,克制地不发出半点声响。
――甚至就连被螃蟹夹了,也因为不敢声张、怕弄脏地毯,而默不作声地忍着剧痛,任由那伤口越夹越深。
对于她这样令人省心省力的“懂事”姿态,迟晏没法否认,他一开始是松了一口气的。
可冷眼旁观了这些日子,心底却渐渐的有些不是滋味――她太会察言观色了,内心敏感到言行间不愿意给人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他自己也是从她这个年纪过来的。
十七岁。
那会儿他是什么样子呢?
说意气风发、天之骄子或许有点过,可大致是肆意潇洒的,有自己为之骄傲的理想,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有满心期盼的未来。
他还记得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他如愿拿到了昼大的录取通知书,和贺季同并几个同学一起结伴去欧洲玩。
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家境都很好,前途也各自光明。
那个年纪的他们,满心的桀骜难以驯服,把这世界看得很小,把自己看得很高。
在瑞士的那些日子,他们成日混迹苏黎世街头的酒吧,不蹦迪,只嚣张地和当地的白人拼酒。
偏偏连低度鸡尾酒都瞧不上,白兰地、伏特加、龙舌兰混着喝,醉了就抱着酒店里的马桶狂吐。
有一天贺季同甚至喝到胃出血,半夜三点在医院急诊病床上坐着挂吊瓶,眼神迷离地裹着被子傻笑。
一边傻笑一边大着舌头和他说:“表弟,十八岁可真好,不用学习可真好,我想永远十八岁。”
那年瑞士蜿蜒的雪山和从山间迷雾中缓缓穿过的红色火车;声色犬马的酒吧里金发碧眼的意大利人败了酒局后甘拜下风的笑;混乱的巴黎街头,埃菲尔铁塔下几个少年肆意张狂的呼喊。
那些洒脱的青春年少,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那时候的他,从未看过旁人的眼色过活。
正如同三岁那年,女孩脚上穿着那双会发出“biubiubiu”声响的鞋子,上房揭瓦、走街串巷――小孩子才不在乎别人听了这声音会不会觉得烦,只要她自己快乐就好了。
十几年之后,她自然不会再穿那样幼稚的鞋子,可却矫枉过正到连身上该有的天真与任性统统一并收了起来。
只剩了一副低眉敛目、恭顺拘谨的骨架。
在有限的几次交谈中,迟晏知道了这小孩儿七岁到十七岁的十年里,离开了云陌,跟着爸妈在北霖长大。
此时此刻在爷爷祭日的这一天,他被迫出了家门,站在小镇医院的诊室里,满眼都是女孩拽着自己衣角的泛白的指节,和她额角大颗大颗的汗。
没有麻药的三针,她双脚几乎痉挛,嘴唇咬到出血却竟然一声不吭。
明明小时候没吃到蛋糕都要大哭一场。
迟晏久违地感觉到死寂的内心里,有些酸涩情绪蔓延开来。
他盯着那一圈圈洁白的绷带,弯曲缠绕着,像是那年瑞士雪山上蜿蜒的雪,却全然没有那份盎然。
他忍不住地想――
――那个和昼山一般大的北方都市,到底是如何在十年之间缓慢吞食掉她血肉里的天真烂漫,将她剥离得只剩一副空壳的。
他一贯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性格。
也并不算热心肠,更自觉活得一塌糊涂,没有资格好为人师地掺和别人的成长。
可此刻却实在忍不住,伸手扶了她颤抖的纤细手腕,放低了声音同她说。
“你这个年纪,想哭就可以哭,觉得疼不用忍着,没人笑话你。”
还有一句话到嘴边,觉得难免有点交浅言深了,被他咽了回去。
――“你三岁那年的那个草莓蛋糕,我可是舍了一条胳膊护来的,往后就算觉得麻烦,也会尽量护着你,别怕。”
第58章 证件照和迟晏控
察觉到小孩儿似乎对他表哥有那么点意思是在从医院回来的那天。
她在车上主动问贺季同要了微信,又十分“勉强”又“顺便”地要了他的。
贺季同这个人从小就凭着一张骚包的脸加骚包的个性,在各个年龄段的女生中打遍天下无敌手――只除了迟晏。
他们俩虽说是表兄弟,但年龄只相差半岁,从小学到高中,除了迟晏在云陌的那半年,都同校同级。
结果便是,自认盛世美颜的贺少爷,平白当了十几年的校草“第二”,直到去念大学才扬眉吐气。
贺少爷对这点向来是耿耿于怀的,这次总算翻身把歌唱,简直不要太嚣张。
小孩儿要到微信,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只剩贺季同前俯后仰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
“噗,你他妈也有今天。嘉年妹妹肯定觉得我长得比你帅――”
“……”
“不对,”贺季同一只手轻捶着方向盘,眨了眨眼诚恳道,“她应该是觉得你长得丑。不然为什么一直都没问你要微信?”
“……”
迟晏对于这种事情一向兴致平平,从小到大虽然听过不少有关相貌的赞美,可私底下的时候,他甚至不愿仔细打量自己――只因为他的模样和年轻时候的迟延之太像,只有几分骨相继承自母亲。
但此时此刻,迟晏莫名地觉得心里堵了一口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车内后视镜掰过来,仔仔细细照了一下。
丑?
虽然他对美丑没有太大的执念,但……怎么看都觉得有点荒唐。
迟晏倏地把镜子掰回去,拧了眉看窗外。
院子里,依稀可见几个大人围着一只脚包着纱布的女孩子嘘寒问暖。
啧。
这小孩儿绝对是眼瞎,三岁时候见了他还知道说“漂亮哥哥”,十几年过去,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瞎了呢。
迟晏面无表情地转回头,伸出手敲敲方向盘:“开车,你想留下来吃饭?帅哥哥?”
“……”
贺季同停了笑,开始发动车子,顺便惊诧地打量了他一眼:“……我怎么感觉你有点酸?你这个反应,让我有点……”
“有点爽啊哈哈哈哈哈。”
“我还以为你肯定没反应呢。”
“……”
迟晏把鸭舌帽的帽檐压低,懒得搭理他。
等到了“爬墙虎别墅”――这名字也是从小孩儿口中听来的,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习惯这么说了――迟晏冷着脸把那篓罪魁祸首扔给贺季同。
“这螃蟹你带回去吃吧,我过敏。”
贺季同抱着那篓螃蟹,乐不可支道:“也是,可能是颜值过敏吧,长得帅的人才配吃。”
“……拿了滚。”
贺季同工作室那边有事,得赶回昼山,便不再跟他贫嘴,拎了螃蟹就走了。
走到一半,迟晏忽然叫住他。
他站在门口,身子半倚着门,盯着贺季同骚包的背影意味不明道:“……你他妈悠着点啊,人还没成年呢。”
贺季同不耐地挥了挥手:“用你说,走了。”
越野车顺着山路开进雨里。
冷空气随着水汽而来。
迟晏在门口站了会儿。
天色昏淡得像一块几百年没洗的破布。
他顿时觉得有点没劲,慢条斯理关了门,敛了眉眼神色倦怠地上楼补觉。
房间里抽湿机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迟晏仰躺在床上,一只手搭着额头。
满脑子都是方才车上小孩儿的那几句话。
“迟晏,要不顺便我们也加一下微信?”
“没事没事……我,我就是随口一说。”
“……”
迟晏睁开眼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拿了手机,摁开。
加了一个多小时的微信聊天框此刻空空荡荡,一个招呼都没有。
还真是“顺便”、“随口一说”。
“……”
他把手机扔回去,扯过被子做了个深呼吸。
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许久后,忽地嗤笑了一声,开始反省自己。
――大概是在深山老林待太久,居然沦落到跟贺季同比这种东西了。
看来人封闭太久,心理确实容易出问题。
这么一想,心情平复了些许。一阵困倦上来,总算沉沉地睡过去。
接下来的一周,家里并没有来人。
迟晏知道顾嘉年的伤口需要七天才能拆线,便也没有在意,照旧作息颠倒、三餐混乱地混着日子。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眼看着一周时间过去,家里依旧不见人影。
十天后。
前一晚熬夜审《昼夜》的最终剧本,迟晏睡到十二点多起床。洗漱完,他擦着半干的发走下楼梯,习惯性地看了眼玄关。
――没有多余的鞋子。
他垂下眼往空荡荡的客厅里走,发觉顾嘉年常用的书架上竟然积了薄薄一层灰。
快要经过的时候,他停下脚步,顺手从矮桌上拿了张湿纸巾,拂去不起眼的灰尘。
接下来这个会,他却频频走神。
迟晏仔细想了想原因。
之前的许多天里,他每天起床后下楼,便能看到一个拘谨的身影缩在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看书。
而他的书桌上,也往往会有一份热腾腾的粥,或是各色点心。
前阵子好像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大暑,她还带了一壶莲芯茶来,入口微苦,回味却甘凉,很好喝。
然而这十天,家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安宁,按理说他应该觉得轻松才是,可心底却隐隐觉着有些不习惯。
“……砚池老师?”
视频那头,《昼夜》的跟组编剧一连叫了好几声。
迟晏回过神来,轻轻晃了晃还有点没睡醒的脑袋:“抱歉,刚刚没听清。”
“嗯,没事,我们刚刚复审了一下剧本,这次应该没问题了,辛苦老师。顺便说一下,《昼夜》明天在昼山开机,我记得砚池老师您也是昼山人,请问您要来开机仪式吗?”
“明天……”
迟晏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反正也没事,家里……又没有人需要照顾。
下午,迟晏百无聊赖地翻着本闲书,玄关处忽然传来开锁的响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皮,放下书看过去。
几秒钟后,门打开,贺季同那张璀璨的笑脸出现在门缝外。
“……”
迟晏拧起眉毛低下头,语气不大好:“……来干嘛?”
他是该把贺季同手里的这把钥匙收回来。
“不欢迎我?你这破地方除了我,还有谁会来。”
贺季同脱了鞋子,光着脚踩进来,脚心被冰冷的地板冻得缩了一下,龇牙咧嘴地抱怨道:“你就不能买双客用拖鞋么?我脚皮再厚也禁不住这么冻啊。”
他说到这,忽然又想起什么:“不对啊,我上次明明看到嘉年妹妹有一双拖鞋的,你偏心!说,你是不是年龄歧视?成年人就不配穿拖鞋了?”
“……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贺季同走过来,把一叠文件放在书桌上。
“没什么事,就是把《浮木》的报价合同给你拿来。这次有五家影视公司竞价,你可以参考一下,看看选哪家,顺便……”
他咧嘴笑起来:“找你特训一下游戏技能,昨天工作室团建,我居然被乔薇给秒了,被他们笑了好久。”
“……”迟晏翻着合同,嫌弃道,“就你那水平,有特训的必要?”
“话不能这么说啊,你带我打游戏,等我水平上来了,咱们还可以组点别人一起玩。嘉年妹妹不是在云陌么,可以叫她一起,我前两天跟她聊天,她说她脚已经拆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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