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哂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合同。
他也知道顾嘉年脚拆线了,不过是昨天和孟奶奶打了通电话才知道的。
至于微信……自从加了他好友,她可是半句话都没发来过。
这小孩儿,见色忘友,怪没良心的啊。
虽然可能他们也算不上朋友。
迟晏想到这,搁下手头的合同往楼下走。
贺季同见他自顾自走了,还怔愣在原地,未料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眼底有些许煞气涌现:“不是要打游戏?”
“……”
贺季同摸了摸脖子,“哦”了一声。
怎么感觉有点害怕。
两个小时后,贺季同无力地瘫在沙发上,放弃斗争般看着自己的角色再一次被摁在地上揍到吐血。
一边发了条在深山老林打游戏的朋友圈。
一边吐槽他。
“……你他妈能不能轻点啊?又不是打比赛,有意思么?”
迟晏慢悠悠放下游戏手柄,头往后靠,嗤道:“不是你自己说要特训?轻点有意思?”
“但你这样,”贺季同发完朋友圈,抬起头梗着脖子辩解,“我感觉我什么都没学到。”
“没学到正好。”
省得去骗小孩。
贺季同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说你太菜。”
“……”
贺季同被骂得十分不爽,连连嘴炮了几句,可惜表弟完全不搭茬,已经迅速开了下一局,冷着一张脸道:“再来。”
贺季同只好满心愤懑地接着挨揍,对方出手一次比一次狠,完全不顾兄弟情谊。
贺季同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猜测或许今天有人惹他表弟了,他正好撞枪口上了。
谁这么大胆子?
还没等他合计出个所以然来,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几声。
贺季同松了口气,拿出手机看了眼,又在迟晏面前晃了晃:“是嘉年妹妹,她看到我朋友圈,知道我在云陌,问我明天要不要去赶早集……我去给她回个电话。”
他说着,趁机开溜,推开半地下室的阳台门走到花园里。
游戏室里,迟晏面无表情地把贺季同的角色摁在地上揍了会儿,换上把最钝的武器,一剑一剑杀到他血皮。
又觉得有点没意思。
他怎么感觉自己变幼稚了。
又不是小孩子,互相拉帮结派,在乎朋友是不是跟自己关系更亲近。
再说了,迟晏重复地想,这小屁孩儿本来也不是他朋友。
也不过就是,当年骗了他一个蛋糕。
在他家赖了那么多天,坐着专属沙发,踩着专属拖鞋,还要抄他的读书笔记,而、已。
嘈杂的背景音乐里,阵阵谈话声越过阳台的纱门传进来。
有说有笑的。
好半晌后,阳台上的人走进来,电话去没挂,脸上还带着笑,问他:“迟晏,你知道有早集吗?”
“……”
迟晏捡起箭头又戳他两下,眼皮都懒得抬:“不知道,没去过。”
贺季同翻了个白眼,又跟电话那头交谈起来:“集市好玩吗?”
这次他没走远。
他的手机声音调得很大,迟晏清楚地听到对面女孩子声音甜而轻柔,带着一种哄骗的意味:“吃喝玩乐什么都有……街边还有老式的那种游戏厅,可以玩拳皇。季同哥,你……来么?”
“……”
季同哥?
他没记错的话,他们也就见了一面吧?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她拘谨局促的,这不是开朗的很么?
……
贺季同挂了电话,又问他:“你真不去啊?”
迟晏终于在最后一下戳死了贺季同的蓝毛角色,头都懒得抬:“她又没叫我,你自己陪她去呗。”
“也对,”贺季同被虐了一晚上,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股气,此刻可不得满脸得意地顺杆往上爬,“微信也是先加的我,‘顺便’加了你。谁让我长得帅,没办法。”
迟晏依旧没回头,根本不想搭理他。
但想了想又嘱咐道:“你也就能骗骗小姑娘,明天老实点啊,人还没成年呢,别总这么骚包。”
“那哪能呢。”
贺季同坐下,又絮絮叨叨地说了顾嘉年外婆也要去的事,忧心了会儿明天他既要带小孩,又要照顾老人,不好搞。
迟晏终于回过头,迟疑了片刻,勉为其难道:“这把你要是赢了,我就去。”
接下来的一局里,他一边放水,一边低气压地想着。
他这是为了爷爷。
才不是为了某个压根没有邀请他的、没良心的小孩。
输完游戏,迟晏上楼睡觉。
顺便给剧组发了个消息,说明天有事没法去参加首映式了。
结果第二天中午,从集市回来之后,他真的恨不得时光倒流――原本他一直以为小孩儿只是单纯因为觉得贺季同长得帅所以下意识和他比较亲近,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迟晏面色古怪地拿着手机给站在桂花树下的祖孙俩拍照,想到刚刚他不小心看到的她备忘录里的内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镜头捕捉到的画面。
茂盛的桂树下,女孩乌发及肩,一双乌黑眼眸带着闲适的笑意。卸去了初来时候满脸的瑟缩,像是被剥去了一层灰扑扑的外壳,露出里面的好颜色来――风华正茂,年岁恰好。
他似乎下意识地将她想得太小了。
却没有觉察到。
她已经到了这个,心里能装着一个人的年纪。
迟晏按下快门,心烦意乱地走过去把手机递给她们。
视线落下小孩儿柔顺的头发上,心思却飘得很远。
他向来没有多管闲事的毛病,但此时此刻却颇有些放心不下――她心里装着什么人他原本管不着,但这个人竟然是贺季同。
他表哥这个人,说得好听一些是随和,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没有分寸感,还十分愚蠢迟钝,把谁都当朋友。
这也就导致他真正喜欢了多年的那个女孩,从心底里把他当作渣男,比如蛇蝎。
初三那年,有个女孩子喜欢他喜欢得死去活来,连学都不上了,消息传到贺季同耳朵里,没想到这傻子懵懵懂懂来了句:“是因为我?为什么?难道是气我上次抢了食堂里最后一份鸡腿饭?”
那女孩最后气得转学了。
迟晏偶尔听班里同学讨论过,喜欢上贺季同的人,绝对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或许不会被渣到,但绝对会被怄死。
迟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听到小孩儿在邀请贺季同参加她的成人礼,再一次“顺带”邀请了他。
他抿直唇角,克制地压下心里莫名的不舒服感,拧着眉毛冷冷地对他眉开眼笑的傻表哥说:“你帮她把东西拎进去。”
他最终还是管了闲事。
还管到了底。
*
五年后。
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附近一汪深不见底的天池。
清澈的水中映着两个靠在一起的身影。
四周蜿蜒起伏的山丘上,层层叠叠的参天大树隐匿在浓重的雾气之后。
顾嘉年刚做完毕设,论文发了顶刊,还拿了校优。
她下个月要跟着沈教授去北霖参加直博前最后一次学术交流会,沈教授推了她做主讲人。
顾嘉年第一次担任会议主讲人,内心颇有些紧张,无法放松。
迟晏便提议带她来大兴安岭玩几天。
顾嘉年听到这提议,有些诧异――那年她成人礼过后,他们从昼山回云陌的途中,他便提过以后有机会带她来。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他还记得。
只不过到了这里后,不知道他怎么就回忆起了那些连她都快忘记的往事。
顾嘉年听着迟晏那略微有些咬牙切齿的语气,“扑哧”笑出了声。
她歪过头看他。
他依旧如同初见时那般,面色白皙,眉目英俊,只是神色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带着漠不关心的寡淡。
他们在一起四年。
她见过他太多太多面。
顾嘉年听到这些往事,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又觉得酸疼――他们已经相识了二十年。
她牙牙学语的年幼时期,和斗志昂扬的青葱岁月里,都有他。
只除了中间那灰色的十来年。
顾嘉年忽然伸手抱住他肩膀,用鼻尖蹭去他鬓边的一片落叶。
脸上挂着笑,问他。
“……吃醋了?”
迟晏哼了声,却没躲开她的拥抱。
“……别给自己戴高帽,我那会儿也没看上你。”
哪怕后来知道她喜欢的不是贺季同,再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梗。
顾嘉年听到他那个“也”字,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迟晏,我问你件事。”
“我生日那天,你拿来的那个蛋糕,不是季同哥买的吧?”
“……”
迟晏没反驳,转过头来看她:“不是又怎么样?我那是看你可怜,怕你哭鼻子。”
顾嘉年翘着嘴角问他:“都没看上我呢,就这么心疼我?还这么关注我,这么会联想。”
“……”
迟晏无话可说,忽地想到什么,敛了醋意问她:“你不加我微信,不邀请我去集市,我还能理解为你不好意思……但你脚好之后那几天,为什么不来我家看书?连句微信都不发。我再听到你的消息,就是你邀请贺季同去集市那次,你让我怎么想?”
顾嘉年被他问得一愣。
她慢慢回忆起那个时候。
那会儿她刚确定自己喜欢他,从贺季同那儿打听到他的高中,兴冲冲地翻了一晚上熙和中学文学社的网站,和贴吧。
顾嘉年想到这,弯了弯唇角,转身翻起了书包。
好半天后,她从书包夹层里翻出了一张十分老旧、塑料封层都被磨破了几个角的霖高学生卡来。
她把那张学生卡翻过来,指着上头那张面如土色的照片。
“我一直带在身边来着,想要警醒自己,做事情永远要问过自己的意愿,不要再回到当初那样傀儡般没有灵魂的日子。”
迟晏接过去,伸手抚过照片里女孩子疲惫又无神的那双眼,没有说话。
另一只手却轻轻绕过她肩膀,搂了搂她。
顾嘉年却没觉得难过,只是同他解释:“你不知道吧,那会儿我要了季同哥的微信,跟他打听你来着。那天晚上,我翻了好久你们中学的贴吧,看到很多你的照片。”
她说着,又拿出手机,给他看从前存下来的那些照片。
一共有许多张。
有那张文学社网站上挂着的红底证件照,十六七岁的他穿着件白衬衫,出挑得令人心窒;也有在球场上飞驰着打球的样子,意气风发、众星捧月;还有和三五好友在走廊上叙话的时刻,笑言盎然、神采飞扬。
这些照片,同她的那张证件照相对比,犹如天差地别。
“我翻看了半夜,满心都是欢喜,却不小心窥见了我自己的证件照,当时……”
顾嘉年眨了眨眼睛,轻松道:“有一点难受,觉得我大概……配不上你。”
所以才下定决心,把你当作一个邻居家优秀的哥哥。
所以笨拙地想要整理好所有不合时宜的心思,想要把那个腐朽不堪的自己,藏起来。
却没想到后来的成人礼上,被他见到了更加难堪的她。
顾嘉年说到这里,收起话头,不愿再回忆那些过往,也觉得没什么必要。
毕竟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毕竟现在,他就在她身边。
可她侧过脸,想要挑起新话题的时候,却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那张黯淡无光的证件照。
她难得见他神色如现在般严肃,便也停下了到嘴边的话。
许久后,迟晏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盒子。
脸上神色收敛,企图藏起些许紧绷和迥然。
“嘉年。”
他唤了她一声,然后当着她的面打开那两个盒子。顾嘉年看过去,只刹那间便睁大了眼,然后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唇――其中一个里,装着那串璀璨的红宝石项链,另外一个里面,放着一个光亮不输的钻戒。
“爷爷临终时说过,如果孟奶奶不肯收这项链,就留给我的妻子;还有这个钻戒,我挑了好几年,在等你毕业。”
“原本今晚在酒店里准备了求婚仪式,但此时此刻,却觉得时机恰好。”
他直视她双眼,眼底有着摄人心魄的波光,喉头却有半分哽然:“从前的照片便罢了。以后,你愿意和我一起拍一张新的吗?我们重新拍一张证件照。”
“回去就拍。”
顾嘉年蓦地抬眼看他。
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四周弥漫的雾气里,群雁掠过天池,虫鸣不绝于耳。
眼前人一如当年那般笑容晏晏、眼睫如羽,可眼底却漫了些许没能掩藏住的紧张。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在十多年后,在这个他曾经迷惘不安的地方,满心紧绷地向她求婚。
他这样的一个人,却竟然满心惶恐地,怕被她拒绝。
顾嘉年满眼是泪地伸出手递给他。
“那你帮我戴上。”
她话音落下,眼前的人手指却僵住,似乎有点不可置信。
他如傀儡般帮她戴上戒指,语气却依旧如在梦中。
“……你答应了?”
“嗯。”
顾嘉年晃了晃手上沉甸甸的戒指,眯着眼睛笑起来,忽然凑过去,一口咬在他锁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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