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伤罢了。娘子不必劳神。”
谈话间,一座宅邸映入眼帘,上悬牌匾,书有陈府二字,灯笼高挂两侧。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门前小厮趋步迎来,先看阿萝,再看陈广原,似是不解。
只见陈广原上前一步,拍动折扇,以越语向小厮吩咐几句。小厮恍然,抽身回到门边,单臂推展,为面前二人打开了府门。
陈广原回头,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提裙,依循巫礼,向宅邸略一蹲身,才进入陈府。
陈府不过二进院落,比肃王府小上许多。
阿萝受陈广原引路,走过大门与前院,又穿过垂花门,一路来到西厢房。
陈广原示意道:“阿萝娘子,你且暂住此处。”
阿萝闻言,只点头,望向陈广原,一时并未入内。直至见人颔首,她才推开木门,走进西厢房内,左右打量起来。
房内未燃红烛,黢黑一片,但借廊外灯火,可大致瞧出木床、桌椅等陈设。
正打量间,忽听青蛇吐信——
“嘶!”
阿萝心惊,连忙回头。
只见阿莱蹿出行囊之外,身躯挺立。而陈广原的左手伸在半空,似是被阿莱咬了一口。
不待人问,陈广原背手,先道:“阿萝娘子,你这蛇下嘴可真狠。”
阿萝闻言,赧了脸,把阿莱推回行囊里。
“对不住。”她道。
“它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它今日是怎么了。”
记起今夜经历,她又道:“或许是你靠我太近,它以为你要偷我的东西。”
陈广原听罢,神情一僵。
他道:“看来陈某得离你远些。”
阿萝眨眸,道:“倒也不必。你只需与常人那般待我就好。我也不想你再被咬。”
陈广原似是没了兴致,只道:“陈某知晓。”
“天色已晚,阿萝娘子早些歇息。府内小厮不通巫语,无法与你攀谈,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那居中的正房寻我便是。”
阿萝称好,又道:“谢谢你。”
陈广原摆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行向游廊。
见人远走,阿萝返回西厢房内。
她留门,借由室外灯辉,寻到火折,将屋内红烛尽数点燃。
暖光融融升起。
阿萝这才合门,走到案前,解下身后的行囊。
布结散开,青蛇游走。
阿萝盯着阿莱,默了片刻,唇角一翘,凝出两枚梨涡。
她伸手,抚摸阿莱,道:“好样的。”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阿莱都是她的好伙伴。它陪伴她,也保护她,若是没有阿莱,她今夜才换的钱两兴许已所剩无几。
阿莱摇头晃脑,似是得意。
阿萝拍它,水眸一转,再度环视四周。
之前,她不过借灯粗扫,如今室内有火,仔细再看,便发现西厢房里整洁妥帖,家具陈设纤尘不染,似是时常有人居住。
可入府时,她只看见一名小厮,便当是陈广原太热情,才常有人造访居住。
对此,阿萝不甚在意。
她才离开肃王府,身体疲惫,便寻了木椅,坐下歇息。
周遭安静,烛影摇动。
阿萝双手托腮,支臂案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墙上,又细又长。
一时间,她想起了某个雨夜。
那夜,她与魏玘还在巫疆。他淋了雨,黑发湿漉,强撑着身躯,受她搀扶,缓慢走进屋去。她为他擦拭水珠,见他敛去凌厉,凤眸平钝温柔。
尔后,他更替衣衫,也有一道影子落于墙面,修长、匀称、劲瘦。
阿萝记得,她当时在想,魏玘实在太过矛盾。他时而强大,时而脆弱,在她面前似有无数种样子,像狮、若虎,也如鹰、似犬。
她很愿意了解他、走近他。
可是,她与他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来了上京,她好像再看不见他的脆弱。他变成了一堵墙、一只猛兽,限制她,束缚她,让她恐惧、害怕,也让她失望、难过。
慢慢地,阿萝推开两臂,趴在几上,与阿莱相偎相依。
平心而论,她不愿相信魏玘是坏人。可她这阵子的经历与见闻,无不表明,他确实很坏,不光欺负她、只在乎她的用处,还欺负帮助她的人。
是的,没错。他是个坏家伙。
她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绝不能同情中山狼[5]。
阿萝如此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既然离开了肃王府,一切就要按计划行事。不如将屋子稍作收拾、再盘点行囊,为往后做准备,总好过一直提不起劲、萎靡不振。
待到明日,她再去找陈广原,与他谈谈借宿的价钱。
……
另一边,陈广原绕过东耳房,来到陈府后门。
后门之外,长巷伫立,两旁鲜有人家,灯火零星,黝黑僻静。
一道长影正候门外,人高马大,着了麻衫。
——正是方才扒窃那人。
陈广原上前,摸出一枚钱袋,抛入那人怀中,道:“辛苦了,多给你一些,去将那咬伤治上一治,别留下什么麻烦的印子。”
“你倒是机灵,本要你与我合演一出美人受窃、英雄救美的好戏。我倒是没想过,你被蛇咬了一口,竟还有心思随机应变。”
那人连番称是,只道:“与您合作多了,自要活络些。”
他又赔笑,道:“陈大郎,您口味变了。”
“往常,您只爱丰腴美人,怎得今日猎艳,挑了这么个清减纤瘦的小娘子?”
陈广原闻言,眉峰一挑。
他抚颌,回忆阿萝身姿,觉她一梢水红嫩如桃枝、两汪杏眼清澈动人,便道:“吃惯了珍馐美馔,偶尔也得来些农家小菜。”
那人哈哈笑开,道:“陈大郎此话有理。”
“您可得当心了。那小娘子豢养青蛇,未必是个好惹的主。”
陈广原道:“不必你提,我自然知道。你窃她行囊,受那青蛇咬上一记。我只靠她身后,半根手指也没挨着,便叫那畜生吓了一跳。”
陈广原又道:“行了。不便于你多说,退下吧。往后还有活计,我再去寻你。”
那人闻言,应了一声,便扭头,消失于夜色之中。
陈广原也不久留,又往回,向正房走。
游廊下,小厮迎面而来,揖礼道:“郎君。”
陈广原道:“那小美人做什么呢?”
小厮道:“正收拾着。依您吩咐,已将她盯好了。小的还当她又是您新寻的美姬,倒不曾想,竟是秦大郎指引来的。”
陈广原叹了一声,道:“谁知道秦陆这厮又要做什么。”
方才回府一路,他都在思考,秦陆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将阿萝引至陈府。他本欲自阿萝处套取信息,可看她样子,定是不肯说的。
便笑道:“指不定,他是知道我爱美人,才将她引到我这里来。”
小厮试探道:“既如此,兴许是要您将她献给太子殿下?”
陈广原瞟人一眼,道:“笑话。”
他与秦陆皆知,太子不喜巫人,对巫族尤其苛待,哪怕巫人女子再是美艳,也断不可能入太子法眼。不像他,凡是漂亮的,来者不拒。
小厮自知失言,面色讪讪。
陈广原不理,凝神半晌,突兀记起亡妹遗物的说法,不由笑了一声。
他想,秦陆确实能编——秦家三代单传,也不知秦陆自何处变了个妹妹,说出一套悲凄动人的故事,将小美人唬得一愣一愣。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4]。既然阿萝进了他陈府的大门,太子又铁定看不上这样的女人,不论秦陆意欲为何,先让他痛快一遭。
思及此,陈广原一挥手,支使道:“去。”
“将我那香取出来,再晚些,我找小美人伺候伺候。”
……
寻香阁外,魏玘负手而立。
陈家丞一手掌灯,侍立身后,静默无言。
是夜,亥时已过。春风卷动,吹拂沉睡的鸡羊,将院内的花草鼓得沙沙作响。
陈家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陈家丞皱眉,似是不忍,话语宛如央求:“您该歇息了。”
“今夜,您只管入眠,老仆为您守着,这肃王府上下都为您守着。一旦审理所或众宿卫有了消息,老仆立刻来唤您。您看这样可好?”
魏玘不应,仍默立,身影几与黑夜相融。
陈家丞暗自叹息,连连摇头。
对魏玘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看人褪去盛怒、徒留冷冽,又在这阁前站了近半个时辰。魏玘是肃王,身份尊贵如此,何苦要让自己熬着?
他张口,正欲再劝,却见魏玘转身,向他摊掌示意。
“灯。”魏玘道。
陈家丞见状,奉上提灯,会意贵主无需跟随,只等候原地。
魏玘掌灯,拾级,推门入内。
寻香阁漆黑,空无一人。灯盏所及之处,方有少许明亮。
家具整洁,衣被如新,显然受人精心打扫,不存丝毫生活痕迹。魏玘看见,他赏赐的衣物正原封不动、挂于柜内,皂荚微香淡淡。
阿萝确实是走了,仿佛无痕的大雁。
她的洒扫、洗涤与整理,像是有心斩断二人之间的所有牵连。
魏玘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咯吱。”
所用力道之大,竟将灯盏的木柄拧出细响,险些折于掌中。
忽然,金光摇闪,刺得魏玘双目一眯。
他蹙眉,很快意识到,这是他所熟悉的光芒——来源于织金锦,或是,她为他缝制的香囊。
魏玘提步,逐渐接近案几。
一把铁剪最先出现,银光冷冷,将屋里的黝黑撕开一角。
魏玘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他抵达木案之时,这股预感得到了印证。
一团碎布躺在案上,针脚细密,弧型精致,却金缕残败,药草横截,切口锋利而平整。一看便知,这香囊系被人亲手剪坏。
是被谁?
执剪之人,到底是想剪断什么?
魏玘久久无言,只立于案前,好似足下生根,寸步动弹不得。
他盯着那只破败的香囊。
灯火映照下,再没有人会为织起一段明光。
他伸手,指尖凝向香囊,用力一捉,便合眸,将香囊捏入掌心,如要融进骨血。
寻香阁木门大开,夜风走背,吹得烛火猝然一抖。
忽然,一阵足音接近,又快又急。
“殿下!”
川连的声音随后传来。
魏玘容神一敛,将香囊收入怀中,转身走向阁外。
川连已至石阶之下。他额间有汗,面色依然持重,眉宇却不掩焦急、为难之色。
“殿下,阿萝娘子有线索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来晚了宝宝们,万字章写得我虚脱了。为什么坏蛋们都比魏狗像好人呢?一定是因为魏狗性格太差劲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好好接受教育,先从改掉自恋、接受女鹅并不喜欢你这点开始。
[1]“近千人”是个虚数,大家意会就好,建议不要考据!一定要考据的话可以看《唐六典•诸王府公主邑司》,亲王官属机构合计1209人左右。
[2]“朝奉”是指当铺柜台之后的伙计。
[3]“五色饮”出自《太平广记》,还挺有意思的,这边贴一段原文给宝宝们分享:“先有筹禅师,仁寿间常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
[4]“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
第24章 巢幕燕
魏玘的双眸灼亮一刹, 很快,又沉如浓墨。
他道:“说。”
川连得了允, 却并未开口。
他垂首, 一滴冷汗滑下额角,喉头微滚,似是在筹措言语。
魏玘见状,眉关拧蹙。他知道, 川连行事历来果决、鲜有踯躅, 眼下露出此等神色, 只怕山雨欲来、事态非比寻常。
但是,临危之时, 最忌自乱阵脚。
魏玘又道:“说。”
仅此一字,分毫不变,却格外有力。
终于, 川连凝定心神, 抱拳道:“回禀殿下,有人曾在西市见过一名巫族女子——身着红裙,背负行囊, 豢养青蛇, 应当正是阿萝娘子。”
“接着说。”
“她遭人行窃,幸得旁人解围。她与解围那人攀谈一阵,便随其离开。”
魏玘沉眉,道:“他二人去往何处?”
“去了……陈府。”
“陈府?”
“崇化街陈府。”
魏玘的双拳猝然紧攥。
川连立于阶下,抬眉看去——只见魏玘双眸燃火、怒焰滔天, 周身杀气凛冽, 锋芒毕露, 似要将天地万物焚为灰烬。
他的后背当即一凉。
这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局面。正因此, 他才在禀报前徘徊不定。
只听魏玘道:“走。”
川连纹丝不动。
他咬紧牙关,道:“求殿下三思而后行。”
魏玘不应。月辉淡白,将他一竖玄影刻如尖刀,寒意淬骨。
他道:“走。”
川连弯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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