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加思忖,便已明了八分,知是鱼杏儿从中作梗。
结论如此,魏玘越发躁郁。
秦陆等人,背后牵涉众多,他本不愿与阿萝谈及此事。可按阿萝的性子,若不将此间种种尽数说明,恐怕还会惹出更多误会。
他默了半晌,终究展臂,牵来木椅,沉身一坐。
才道:“秦陆与陈广原二人,听命于我兄长,有心置我于死地。”
阿萝闻言,心间一惊。
在她看来,魏玘的话匪夷所思:兄长与他分明是家人,怎会有心害他?但她很快想起,魏玘曾说,他居于金笼、与人互相厮杀,大抵正是在说此事。
她低头,不知如何回话。
魏玘见她如此,只挑眉,并未多做解释。
他探掌,向怀中摸索,取出什么物件,出示道:“这是我兄长的信物。”
阿萝抬眸一看,杏眼圆睁。
那是半块玉佩——与她所有的一半很相似,但形状不同。
魏玘道:“这本是一整块白玉,刻有云纹,凡是为我兄长效力之人,均会获赐此物。秦陆将其一分为二,一块留以自证,另一块应当在你手中。”
阿萝越发困惑,道:“可是……”
“秦陆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秦陆说,他予我的半块玉佩,是他亡妹的遗物。他还说,他亡妹被你……”
魏玘冷笑,凉声道:“被我如何?”
“王府人尽皆知,秦氏独他一名男丁,并无兄弟姊妹。”
阿萝蹙眉,陷入沉默。
只听魏玘又道:“自你抵达肃王府初日,秦陆就对你分外关注。他应当也同你打听过不少讯息,话里话外,无不与我有关。”
“至于他予你玉佩,也是为让你以此为证,去寻其余同伙,最终将你诱至我兄长手中,好令我兄长寻得可乘之机,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发难。”
“可惜秦陆其人,行事缜密不足。他将玉佩分为两块,本该尽数藏于怀中。何曾想,他将玉佩取出予你时,却将另一块留存屋内,被王府宿卫觅得。”
“正因此,这块玉佩才会在我手中,证明他与我兄长确有联系。”
言及此,魏玘环臂,脊骨一抵,靠往椅背。
“够了吗?”他道。
“这些话、这些证据,难道还不足以助你判明好坏?”
阿萝垂首,久久不应。
看她似是困惑,魏玘顿觉无奈。他知阿萝读书虽多,但从未出过小院,更不曾与人有过往来,真要她理解个中缘由、盘明内情,自然难于登天。
可话语至此,已足够清晰明了,再让他说得更简单些,他也没有头绪。
正为难时,却听阿萝道:“所以……你都清楚?”
魏玘沉眸看她,见她目不转睛、神情认真,不由眉峰一挑。
他道:“清楚什么?”
阿萝道:“不光是秦陆很关注我,你也很关注秦陆,是吗?”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秦陆会来找我,会给我什么东西。但是,他不够仔细、不够小心,被你找到了他的玉佩、证明他是坏人。是这样吗?”
——连问两声,不疾不徐。
魏玘勾唇,道:“是。”
他想阿萝纯稚近痴,却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竟能辨出此事系他亲手布局。
这些年,他与太子党羽明争暗斗,对秦陆一类谋划,早已屡见不鲜——不过雕虫小技,怎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阿萝听罢,又低下头去。
魏玘见她如此,以为她仍有疑惑,长指敲向臂间,好整以暇,等她再提。
可阿萝许久没有开口。她只垂首而坐,任由火色卷上周身,纹丝不动,竟似一朵画屏朱莲,如在魏玘面前定定凝住。
雨声喧嚣,四作如鼓,良久,才有一句轻问飘下。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
魏玘顿时眉关一紧。
阿萝抬眸,凝视他,杏眼清澈如初,却凝着如水的哀淡。
“就像……垂钓那样,是吗?”
“所有的事,你都知道。在这些事里,你是垂钓之人,他是你的鱼,而我是你的鱼饵。”
至此,阿萝低眸,不再看他,只道:“是吗?”
——又是两声问,依然不疾不徐。
魏玘一时哑然。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说法。
他动唇,本欲发声,却觉喉头喑哑,挤不出片语只言。
该说什么呢?他无法否认。
此前,他自诩问心无愧,并未将阿萝视为棋子,只当自己全意待她——殊不知,他早已于无形之间,将阿萝列为布局的一环。
从始至终,尽管非他本意,他确实以阿萝为饵,引蛇出洞,诱导秦陆。
若非阿萝一语道破,魏玘定不会发觉这点。
还能说什么呢?他哑口无言。
阿萝挽手,盯着指尖,眸里已没了光芒。
问出这些话前,她并未想过,自己到底希望得到怎样的回复。
这时,她才明白,她大抵是想听他否认。
若他是垂钓人,她虽然不会钓鱼,但也能坐在他身旁,为他捧起篓筐、生上篝火,一起烤些鱼吃。可他将她放置钩上,抛入池里,任她受游鱼撕咬。
她不喜欢这样,也不想被他算计。
阿萝的鼻腔愈发酸涩。
她扇睫,看见一滴泪——圆润,晶莹,突兀坠往指间,没入裙浪。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她重复道。
“你送我那些东西,是因为看重我有用处,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鸩解渴
魏玘并未立刻作答。
阿萝听见, 他的气息颤了一瞬,又紧绷、持重, 恢复如常。
“不是。”他道。
“那些赏……东西, 不是因你有用。”
“那是什么?”阿萝追问。
她抬眸,凝向魏玘,又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魏玘没有看她,视线低掠, 眉宇却纹丝不动。他的眸幽沉, 不显丝毫情绪, 唯有一条灯烛的倒影,在其中徘徊燃烧。
借着光, 阿萝发现,魏玘双唇紧抿,好像一字也不愿多说。
这让她心生困惑, 越发委屈。
这段时日, 她将魏玘视为朋友,为他补衣、治伤、缝制香囊,更惦念他的安康与处境。
可他又如何待她、怎样看她?
他待她很好, 领她走出小院, 给她容身之所,赠她礼物。他也待她很坏,限制她,使用她,以她为饵, 旁观她与恶人相处。
她只是想要一个解释:他为何如此复杂, 对她又有几分真心?
他们是朋友。这个问题本该不难回答。
阿萝提息, 又吐出。她紧盯他, 眸光不转,道:“你为何不说话?”
魏玘依然沉默,片刻后,突兀笑了一声。
他勾唇,弧度却落拓、颓败,像是自嘲,不存倨傲与意气。
“哗。”木椅被推开。
魏玘森然而立,再度俯视阿萝。在他身后,川连已重回屋内,两手空空,随时待命。
灯辉凋残下,两道身影错综,威仪冷肃。
阿萝见状,不由收紧气息,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寒意。
未及她反应,三字抛落地上:“带她走。”
阿萝的手心当即一凉。
“咚!”
她下意识后退,背脊撞上木墙,几乎缩入榻角。
“我不要。”阿萝摇头。
她悲恸,失望,惊慌失措。泪水在乱涌,淌过她不见血色的颊,像两道湿河。
“你不能带我走。我不要和你回去。”
无人回应。近前的两道人影,谁也没有答她。
阿萝摇头,呜咽道:“你不能这样……我不想被你关在肃王府!我还要、还要去找我的阿吉,你不可以把我关在那里……”
她心神渐冷,呼唤已近乎央求——
“魏玘!”
面前的人影猝然一僵。
下一刻,魏玘欺身压来,长臂横截,堵住阿萝的去路。
阿萝受他锢住,又惊又惧,抬起朦胧的泪眼,对上他一双燃火的凤眸。那里滚烫、沸热,她只扫过刹那,几已被他灼伤。
只听魏玘道:“凭什么?”
他一字一句,皆是自牙关挤出,仿若骤雨,向阿萝叩打。
“是我——带你离开巫疆。”
“没有我,你甚至出不了那座小院。”
“只因诅咒妄伪、祭司无知、孽力滑稽,你在那里整整呆了十八年,隔绝于世,受人囚困,与笼中雀鸟无异,却安之若素、甘之如饴!”
气息逼仄,魏玘怒火中烧,凌厉迫人,似有不甘。
“凭什么?”又是质问。
“留在肃王府、留在我身边,有何不可?”
阿萝浑身战栗。她蜷肩,颤着睫羽,勉力凝定心神,目光不曾挪移方寸。
她攥手,掌心疼痛,竭力道:“那不是笼子!”
“那是我愿意的,是我自愿的。为了巫疆的安宁,我什么都愿意做!若我离开,会让旁人身陷不幸,我就哪里都不会去。”
她顿息,抽噎着,又续道:“可是……”
“我离开小院,不会带来灾祸,也不会令旁人不幸。”
——话语尤其坚定。
魏玘的气息霎时收滞,胸膛不见起伏,像内里的一颗心都失了跳动。他不语,凝固如石,良久,才泄出一声低笑。
阿萝看见,他撤回身,屹立榻边,眉峰落有阴翳,冷峭无温。
“我早就说过……”魏玘道。
“你那时不走,之后就再也无法离开。”
“阿萝,不是我缠上你,是你非要来招惹我。”
话语及此,魏玘不再多说,指尖一叩,便旋身,走向屋外。
织缠的雨幕停在他面前,淅沥不休,融于深夜。
身后,衣物窸窣,哭声呜咽。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疼痛,自心口向骨骼里散,好像肺脏被人紧攥成团,震得他额角直跳。
“铮!”利器突然作响。
魏玘转首,只见冷光一闪,被阿萝擒在指间。
他认得那道光,是他赐给川连的短刀——许是不忍,又许是不敢伤及阿萝,川连的动作格外谨慎,才被她自怀里抽出刀去。
阿萝耳畔嗡鸣,双手颤得厉害。
这并非她初回持刀,却是她第一次以刀尖对准活人。
她捏紧刀柄,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清泪凌乱奔涌,如被刀光刺伤双眸。
“我不会跟你走的。”她道。
“魏玘,在你身边,我才是笼里的雀鸟。”
魏玘不应声,眼风睨扫,示意川连避让。他只身,向阿萝步步走去,身影颀长、高耸如峰,每踏出一步,黑影就吞没一点烛光。
末了,他停步,将阿萝笼于近前。
只差一点——不出一寸,锋利的刀尖就要刺入他心口。
他等待着,并无其余动作。
可阿萝没有退缩。
魏玘勾唇,低低笑了一声。
“嗤。”利刃入肉。
阿萝睁大双眸,亲眼目睹魏玘抬掌、攥指,紧紧捏住了她手中的刀刃。
二人对峙,血气四处弥散。
魏玘与她近在咫尺,话语却像自远方传来。
他道:“你不是想找蒙蚩吗?”
阿萝惊、慌、惧,心神乱作一团,全然不曾留意——魏玘说出的每一字,都透着难掩的疲惫。
“蒙蚩在我手中。”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走,还是不走?”
阿萝没有回答。她潸然,颤栗,无助,像急雨打过的莲荷。
魏玘瞰她,只消一眼,已知晓她的答案。他动腕,不费吹灰之力,取回短刀,递给迎来的川连,又转身,再度朝西厢房外走去。
他垂手,鲜血顺指淌下,滴落地上。
门槛近在眼前,魏玘即将出屋,却听川连惊呼道——
“娘子!”
他连忙回头,看见阿萝身躯一软,像张湿透的纸,向榻间飘去。瞬息之间,他奔去,毫不犹豫,将娇小的纤影搂入怀中。
魏玘收拢两臂,力道渐深,声音也干哑。
“回府。”
……
谨德殿配殿内,烛光融融。
魏玘环臂,低颈,倚靠殿内的金柱,盯着掌间的麻布。
阿萝双眸闭合,卧在榻上,覆着薄衾,一截细白的腕伸在外头,被太医持手把住——纵使她此刻已昏厥过去,她的五指依然紧攥。
阿莱蜷在她颈边,尚未自陈广原的迷香中苏醒。
半晌,太医起身,揖礼道:“殿下。”
魏玘头也不抬,道:“说。”
太医道:“娘子过于劳倦,气伤津耗[1],以致寒邪入体,但尚未伤及形容[2],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再佐以煎药,便可康复。”
魏玘道:“并无大碍?”
太医道:“确无大碍。”
魏玘不语,眼帘一掀,扫往榻上。目之所及处,少女神智昏沉,双拳却紧攥,两道水湾眉颦出微痕,似乎十分痛苦。
他蹙眉,道:“为何如此?”
太医一怔,又低头,道:“殿下,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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