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适才惩处内应,又封锁消息,正是敌明我暗之时。”
“宿卫探查陈广原至今,只知其身份与行径,尚未获取其与太子勾连的凭证。此人既有刺杀殿下之实,妥善利用,便能让太子自食恶果。”
“假若殿下擅动此人,定会打草惊蛇,甚至令太子弃车保帅,以致殿下错失良机!”
“殿下殚精竭虑,布局如此,大业将成,断不能受女子所累!”
“属下冒死,求殿下收回成命!”
这一席话,急迫恳切,陈明利害,于静夜之下掷地有声。
魏玘依然没有回应。
饶是他沉默如此,又岂会不知个中道理?
于他而言,陈广原只是一枚棋子,可由他以彼之四两、拨太子千斤。他自然明白,直至查出证据、以示其受太子指使,绝不能轻举妄动。
可如今,阿萝落在了陈广原的手里。
陈广原最好女色,常寻花问柳。阿萝与之同行,无异于羊入虎口。
魏玘不敢赌,更不想赌。
他提息,又吐出,冷拳未曾松懈,眉宇暗霜凝覆。
“走。”沉声微哑。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她——哪怕只是她一根头发。
在陈广原作恶前,他必须找到她。
……
收理过西厢房后,阿萝坐回案前。
虽然夜深,但她不觉困顿,便松解行囊,取出银元,将之一字排开。
银元形似小船,看得她格外喜欢。
从前,她只在书里见过银元的白描图。想不到,这旁人出行必备、以供交易换物的小玩意,叫她亲眼看来,竟如此可爱。
只可惜,她迟早要与银元作别,倒不如收起心思、好好清算。
阿萝抬指,点起银元数额。
阿莱盘于案间,纹丝不动,似在小憩。
一人一蛇均未觉察——窗纸处,一根苇管破入屋内,吹出浅浅白烟。
不经意间,阿萝的神智逐渐昏沉。
她眨眸,只见银元排列面前,不断分裂,越变越多。
这是……怎么了?
阿萝越发晕眩,几乎无法思考。
她抬臂,细腕摇晃,试图撑住脑袋,却使不上劲。
异香淡淡,萦绕屋内。
阿萝气息愈轻,再匀不出半点精力,头颈一低,倒在案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
西厢房外,一道人影如山耸立。
他屏息凝神,聆听内里动向,发觉其中死寂沉沉,又曲指,叩动门扉。
“笃笃笃。”
人影等候良久,始终无所回应。
他心满意足,这才抬掌,推开木门,迈入西厢房内。
微风卷动,烛火摇曳。红光晃动一刹,照出此人的面孔。
——是陈广原。
他扫视屋内,略过陈设,锁向案前的一抹水红。
陈广原露出了笑容。
今夜,他本欲如常寻个乐子,却被阿萝惹了注意——她娇小,窈窕,轻盈,步履匆匆,好像微颤的桃蕊,又似受惊的稚鹿。
于是,他临时易改计划,设计于她,又将她骗至府内。
那迷香是他高价得来的珍藏。凡闻此香者,若是事先未服解药,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会不省人事。用给阿萝,他也不觉浪费。
此时此刻,美人近在咫尺。陈广原急不可耐,门也未合,便要上前。
但他只踏一步,便记起什么,连忙停住,观察阿萝左右。
视野尽处,一抹翠绿正在沉睡,细长,凝滞,构不成任何威胁。
陈广原终于放下心来。他想,自己如此大费周章、至今仍未得手,多是这青蛇所致。如今,青蛇也被迷香放倒,于他而言,已再无阻碍。
他挽袖,快步来到阿萝身侧。
突然,银光闪烁。
陈广原这才发现,几案之间,竟满满当当、遍布银元。
他看向阿萝,不由笑出声来。多年来,他行遍花丛,从未见过有女子痴傻如此,孤身在外,非但不对旁人设防,还将钱财罗列桌上。
陈广原来了兴致,翻动起阿萝的行囊。
他倒要看看,这傻里傻气的巫疆小妞还藏着什么好笑的名堂。
正动作着,某块硬物划过指尖。
陈广原蹙眉,随意拾起查看,脸色当即一变。
手掌内,半块玉佩软白细腻,云纹清晰——只有为太子办事之人,才会获赐此物。
既然如此,这信物怎会在阿萝手中?
陈广原记起,初遇阿萝时,她曾提及秦陆,只道亡妹云云。可他十分清楚,秦陆是秦家独子,没有兄弟姊妹。所谓亡妹,定是哄骗阿萝的借口。
照这样看,什么亡妹遗物,大抵正是指这半块玉佩。
秦陆身份特殊,是深入肃王府的暗桩。他特意将阿萝引向陈府,还给她如此信物,背后定有意图,而且,十之八九与肃王有关。
陈广原思及此,最终走出门去。
屋外,一卷黑云压过天帷,融于夜色,无人窥见。
陈广原唤来小厮,吩咐二三,便见其身躯一斜、跑向陈府正门。
他想,无论秦陆意图如何,此事都应知会太子。
至于阿萝——
陈广原眯眼,忖了顷刻,抚上腰间,又朝里走去。
只要不出人命,先容他玩玩儿。
……
离开陈府,小厮一路前行。
受陈广原吩咐,他要前往松香茶寮,将今夜之事告知其中掌柜。
子时将尽,街巷黝黑,不闻半点声响。
“隆。”
雷声沉沉滚来。
小厮一怔,尚未回神,水珠已接连落下,砸往他周身,隐有倾盆之势。
他不愿淋雨,又想自己离府不过五十余步,便扭头,按原路返回陈府,自东耳房取了纸伞,才穿过大门、再度向茶寮进发。
四下,雨声大作。
小厮撑伞,低头找路,迈出门去。
却见一对乌皮六合长靴——威仪,修冷,伫于府外,仿若根植。
惊雷劈天,地面水洼乍亮,映出重重人影。
小厮浑身一颤,发觉自己已被许多双眼睛盯住,如同羔羊,正受狮群围猎。
他心惊,抬头看去,对上两道寒光。
只听人冷笑一声,撕裂雨幕——
“到哪儿去?”
……
阿萝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掉进一片水,不会游,只能挣动手脚。可她甫一动弹,四周的水就全都蒸干,忽变成茫茫的云,叫她越陷越深。
她一点点地、慢慢地下沉,直到底部,看见蒙蚩站在那里。
阿萝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蒙蚩了。
因此,她费力地挣扎,到他身边,想去抱她的阿吉。
她只知道,自己有好多好多话,想和蒙蚩说——说她并无孽力,说她来了上京,说她将要去找他,说她有了朋友、又没了朋友。
还有,说她很想念他。
但阿萝终究没有成功。
梦里的蒙蚩绵软松弛,连面庞都是云做的。她才张口、吹过一息气,他就在她眼前飘散,只留下一句话,叫她快走。
他的声音很低沉,从天边滚来,像雷鸣。
阿萝很不解。
快走,是要走去哪儿?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不想走。
而且,她总感觉,脚下有无数双手,拽住她,根本不让她再挪动一步。
“隆。”又是一声。
这一次,她听清了。那不是蒙蚩,确实是雷鸣。
阿萝忽然自梦里惊醒。
她睁眼,在漆黑之中,看见一道分明的冷光。
那光瘦长、寒冽,久久停驻,被人擒在手中,像是冰凉的剑锋。
声音回归耳畔,淅淅沥沥,似是下雨。
男人的痛呻与哀嚎夹杂其中——颤抖,煎熬,一息重过一息,如在承受非人的折磨。
入骨的寒意爬向阿萝的背脊。
她坐起身,双眸渐渐适应黑暗,看清了近前的景象。
一团人影伏在地上,隐隐抽动。
而在人影之后,男子长身鹤立,一手持剑,目光森森。
周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男子转眸,睨向阿萝——那双凤眸凌厉、冷郁,见她时,滚起沉烈的炽火。
阿萝的呼吸近乎凝滞。
魏玘步步逼近,来到阿萝面前。
随后,他俯身,抬臂,长指收紧,捏住她的脸,迫使她抬起下颌。
一抹湿痕沾上了阿萝的脸颊。
她本以为,那是自己的泪水,可那湿痕比泪水更重。
魏玘眯目,翻腕,拧过掌中的面庞,左右摆动。
末了,他唇角一勾。
“小妖女,想瞒着本王跑去哪里?”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宝们,昨晚社畜加班,我手速又慢,到现在才写好。预感到明天要加班,刚好周六0点要上夹子,请容我休整一下(抹泪)下次更新是在7月2日23点-24点间,我会努力稳定日更的。
第25章 自作孽
阿萝浑身战栗, 气息凝滞。
面前,魏玘居高临下。他低颈, 瞰她, 面庞溅血,眸里有燎原烈火。
四周黢黑一片,哀嚎声连绵不休。
阿萝感觉到,魏玘叩向她颌尖, 长指紧收, 好似鹰爪。
她记得, 二人初见的那夜,他也像现在这般, 将她擒在掌中,轻而易举。那时,她害怕得无以复加。眼下, 她却多了一些其它的情愫。
阿萝提息, 吐出,双唇开合。
“唔!”力道松了一刹。
可转瞬,更强的劲力袭来, 钳紧阿萝两颊, 连她嘴唇也被手掌压住。
阿萝被迫抬头,对上一双幽沉、凶戾的黑眸。
魏玘咬牙切齿,道:“你咬我?”
回京至今,他步步为营,与太子苦心周旋, 为了她, 却提前收网、弃情势而不顾。他自觉问心无愧, 反倒是她不知感恩、咬他一口。
阿萝并未答话。
沉默间, 一道电光飞下,周遭霎时亮如白日。
魏玘看见,榻间的少女颊无血色、纤身僵颤,杏眼泪光摇曳,却凝视着他——清澈,笃定,坚韧,似有珠玉破碎其中。
“我不是妖女。”阿萝道。
她的话语轻、细,隐有呜咽,被手掌压住一半,却掷地有声。
“你再这样叫我,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魏玘指掌一僵。
他万不该忘记,她曾经因一则谶言,被迫避世,久困孤寂。如今,谶言已破,谁也不能再将妖女之名强加于她,这的确是他的过错。
可他说不出道歉的话。
他是肃王,尊贵显荣,立于万人之上。纵他有所过错,除了越帝与周文成,谁也不敢指点。要他示弱,无异于钻火取冰。
魏玘收臂,低头,盯着泛红的齿印。
一时间,无人开口。
“窣。”
昏黑之中,有人提灯入内,将屋内照彻不少。
“殿下,您受伤了吗?”
川连本候于西厢房外,听魏玘痛呼,特此赶来。
魏玘只道:“无事。”
话音落下,氛围再度凝滞。除却雨声,唯有陈广原的哀嚎还在继续。
阿萝心惊胆战,不禁挪开视线。
先前,她虽然害怕,但对魏玘有怒,才撑出勇气、与之对峙。此时,西厢房静寂如冰,只听哀嚎嘶哑,似在她骨里敲打,分外可怖。
她道:“你、你把他……”
魏玘淡淡啧了一声。
他不答阿萝,只抬颌,向川连道:“带走。”
川连称是,上前低身,拽住陈广原襟领,将之拖向屋外。
谁知,凄音忽起,尖锐惨厉——
“娘子救我!”
阿萝心口僵麻,毛骨悚然。
“肃王、肃王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
求饶声霎时熄灭——川连落下一掌,将陈广原劈晕,很快又继续行动。
“等等!”阿萝忽道。
魏玘击指,示意川连停步,才抬首,与阿萝对视。
他道:“如何?”
阿萝攥紧双手,道:“你们要将他带去何处?”
魏玘这才记起,阿萝昏厥初醒,并未发现陈广原的本性,又深受蒙骗,不知其为杀手——只怕在她看来,他才是为非作歹的恶人。
“你说呢?”他道。
“他是行刺本王的刺客,该去何处,就去何处。”
阿萝一怔,道:“刺客?”
魏玘并未解释,只抬掌,叩击右手。
川连会意,捞起陈广原右臂,扯下掌间纱布,向阿萝展示。
阿萝颤着眸,勉力望去,发现一道十字形的伤痕——暗红,结痂,显是前日所致。
魏玘遇刺那夜,她确实在屋外见过血迹,知道黑衣人确实受了伤。而且,遭遇陈广原时,她也隐隐感觉,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这样看,陈广原就是之前的黑衣人?可秦陆不是说,陈广原是他的朋友吗?
对了……还有秦陆。
阿萝咬唇,望向魏玘,道:“秦陆呢?”
人名甫一出口,当时的场景再度浮现,令她声音愈颤、险些变调。
“你为何……要那样对待秦陆?”
魏玘闻言,目光一冷。
因他有意默许、存心戮以慑众,秦陆之事早已传遍王府,广受窃议。阿萝不懂越语,本不该知晓此事——除非有人透露,甚至引她亲眼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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