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盛济只是回头说了句:“你们聊。”
不过片刻,房间里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二人。
盛姝支支吾吾道:“我留在这里会连累你,而且……”
“我娶你。”
盛姝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却只见他神色坚定,不似玩笑。
“我娶你,”宋端又说了一遍,“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你腹中的孩子算我的。”
盛姝不记得两人从前有多亲近,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更像是一个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坚定地说要娶她,还要认下她和别人的孩子。
宋端背在身后的右手收紧了些:“八年前,你提过退亲之事,但我没答应,我们的婚约还作数。”
他盯着盛姝的脸,不愿漏过盛姝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然而盛姝只是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低下头:“这七年物是人非,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姝儿了,而且萧霁瑾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我听说,现在乱世当道,外患未除,朝局不稳,百姓流离失所,是你收留了他们,雍州是他们的家,我不能拖累你,更不能拖累雍州所有人。”
宋端道:“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
盛姝摇摇头:“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因为我停下脚步。”
“于我而言,你不仅仅是拖累,我会照顾你,爱护你,让你忘掉那些痛苦的往事。”宋端道,“姝儿,给你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盛姝阖上眸子:“可我还喜欢着萧霁瑾。”
宋端僵在原地,盛姝也露出痛苦的神色:“纵然他欺我骗我囚我,我却依旧贪恋着他给我的温柔,我不想再和他纠缠,可心里也再装不下一个旁的什么人了。”
宋端眉头皱着,嘴唇翕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盛姝擦掉脸上的泪珠:“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
她自嘲地笑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别再管我了,宋端,我不值得。”
宋端走上前来,突然抬起手,温热的指腹抹掉她脸颊上的泪痕:“姝儿,你从前没这么爱哭的。”
盛姝知道自己性子变了许多,可根本不记得从前自己是一个怎么的人。
宋端道:“从前你爱着红衣,爱穿合欢掩裙和旋裙,还喜欢将长发像男子一样束起,在边疆一望无垠的沙地上跑马。你脸上总是带着明媚的笑,即使从马背上摔下来,擦破了手肘和膝盖也总是笑着的。”
盛姝听着他的叙述,心中生出一股悲凉来,这七年,她何曾大笑过。
宋端心疼且隐忍地看着她:“萧霁瑾对你做了什么,才让你变成如今这样?”
盛姝突然想起那些荒唐的梦境,晃动的金色锁链,寂静的房间,昏暗的光线……
那些究竟是梦,还是被她遗忘的现实?
宋端叹息一声:“我只是想照顾你,并非要强迫你,你若不愿,便当我从未提过。”
盛姝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再无可能了,我很感谢你,但终究是我配不上你了。”
宋端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出去了:“我让人给你准备午膳。”
·
盛济一直在院子外等着,看到宋端出来,就上前问:“姝儿怎么说?”
宋端言简意赅:“她不愿。”
盛济并未诧异,这确实在他意料之中,他道:“从前的事,是盛家对不住你,你能冰释前嫌已是难得,如今又岂有再赖上你的道理。”
宋端道:“我巴不得她赖上我。”
“好了,”盛济搭上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与姝儿终究是错过了,如今也到底不相宜,莫再将自己困在其中了。”
接下来的几日,盛姝一直待在房间里养胎,平日宋端和二哥有事要忙,时常是二嫂陪着她,偶尔有宫将离拿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解闷,倒也不算寂寞。
她虽没再提过离开之事,但其实一直都在数着日子,算着萧霁瑾还有多久要来。
转眼间,两旬过去,她也给自己找好了归宿,在肃慎、雍州和大颂的交界处,有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村庄,因为处于山间,一直免受战火侵袭。
而且,那里还是宫将离的家乡,有宫将离带她回去,那里的山民也不会对她的身份起疑。
她是在深夜留书一封离开的,没说要去哪,只说有宫将离护送,定然不会出事,让兄长和嫂嫂勿念。
除此之外,还留了一封信给萧霁瑾。
翌日清晨,侍女发现她不见后,立刻去通知盛济等人。
宋端脸色当即变了,急道:“让人到附近去找,她应当走不远!”
盛济显得很冷静,拦住他道:“随她去吧,她若不想留在这里,强求也无用,总不能将她手脚锁起来,那和萧霁瑾又有何区别。”
宋端这才冷静下来:“可她身怀六甲,世道又这样乱,遇到危险怎么办?”
盛济道:“无妨,我信得过宫将离,我相信他能护姝儿周全,也相信他不会对姝儿乱来。”
宋端道:“可他到底是个粗人,如何能照顾有身孕之人?”
簪雪见他如此焦躁,就劝道:“侯爷这是关心则乱,姝儿有分寸,自然是权衡之后,觉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有萧霁瑾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纵使留在雍州也过不踏实,不如暂且出去避避风头,等日后风平浪静再回来,也免去了不少纷争。”
她说的有理有据,宋端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转身回了房间。
盛济则拿过那封给萧霁瑾的信,吩咐道:“来人,将信送去京城,确保瑞王世子亲自打开。”
“是,二爷。”属下知道这封信事关重大,或许能免去一场灾祸,连忙跑去办了。
等人都走了,簪雪才问:“夫君,你真的放心让姝儿一个人走?”
“她若不走就不是盛姝了,”盛济道,“阿爹阿娘时常教导我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算不能裨益于百姓,也当做到一人做事一人当。”
·
京城
萧霁瑾虽未说服皇帝出征,但已然决定直接调兵攻打雍州,逼宋端将盛姝交出来,谁知竟在这时收到一封信。
他以为盛姝终于看清局势,肯乖乖回来了,于是连忙打开信封,却只见里面寥寥数语:
“我走了,深夜走的,二哥和宋端并不知我去了何处。你也不必拿他们威胁我,即便你将雍州踏平,我也只会在得知消息后,带着你的骨肉为雍州百万子民殉葬。
萧霁瑾,我累了,放过我吧。”
萧霁瑾看完信后脸色阴沉:“好,好得很。盛姝,我真低估了你的绝情。”
属下在一旁问道:“将军,还去攻打雍州吗?”
萧霁瑾阴鸷地扫了他一眼:“都拿性命威胁了,还打什么打?”
属下被噎了一句,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只看着站在书案后身着铁甲的萧霁瑾。
萧霁瑾手指攥紧,将茶盏捏了个粉碎,鲜血和着茶渍流了一地,他的声音还算沉稳:“下发海捕文书和江湖悬赏,所有人从今日起都去给我找,找不到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属下问:“悬赏几何?”
萧霁瑾道:“一万两,黄金。”
第41章 惊蛰
◎被认出来了。◎
仲夏时节, 山间林木郁郁葱葱,蝉鸣之声愈发喧闹。
清晨的露珠自叶尖滑落,滴到树下的井口里, 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两间稍显简陋的木屋里,盛姝挺着肚子起身, 换上宽松粗布衣裳。
她对着一面破了一角的铜镜,只见里面的人肤色暗沉发黄, 双颊带着斑点,下巴因为削瘦而显得很是凸出。
自来到这座小村庄后,她放弃了所有胭脂水粉和珠翠华服,如今镜中的自己看上去, 已经和山间的普通村妇无异了。
盛姝拉开帘子出去, 睡在外面小床上的宫将离立刻醒了,从床上爬起来道:“是不是胃又疼了,我给你找水袋热敷。”
她如今的月份太大, 时常难受得睡不着觉,惹得宫将离也养出了夜里随时警觉的习惯。
“不用, ”盛姝道,“明日是端午,我想下山看看, 买些东西回来。”
这里地处偏僻,只在山脚下有一个自发形成的草市,每五日逢一次,是不可多得的消遣。
盛姝从前被困了太久, 如今只想认真过好每一日, 因此每逢年节, 都会亲自下山采买些东西。
宫将离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迟疑道:“可你这……”
盛姝道:“牛嫂之前挺着肚子还每日下地劳作, 直到生产,我不过下山一趟,无妨的。”
宫将离便不再迟疑,三下五除二穿好鞋子外衣,一边用布条扎头发一边去厨房做早饭。
他们在这山间只有两间木屋,“厨房”则是在外面搭出来的一个木棚子,每次做饭就能看到炊烟袅袅而上。
按盛姝的话来说,很有烟火气息。
宫将离煮了清粥,又在院子前的菜地里掐了两把菜叶,炒了一盘绿油油的青菜出来。
盛姝怀孕后孕吐特别厉害,一直到六个月的时候还是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好不容易好些了,又时常被压的胃疼,胃口一直不太好。
宫将离为了能让她多吃些,只能在村子里到处拜师学艺,如今一盘青菜也能炒的色香味俱全。
盛姝洗漱干净后在院子里的木桌前坐下,宫将离将饭菜端上来:“我前几日下山,又看到通缉令了。”
自他们搬来不久,盛姝的通缉令就传得到处都是,那时许多人走在路上都到处乱瞟,那可是一万两黄金,几辈子都花不完。
好在那时盛姝很少露面,再加上宫将离时常盯着,看到通缉令就揭走,这才有惊无险躲过。
而如今,人们的热情早已过去,盛姝的面貌也有了很大变化,就算站在通缉令前,除非是从前对她特别熟悉之人,不会有人将她同画上面容姣好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吃过早饭,两人往山下走去,盛姝走在前面,宫将离就在后面看着,防止她摔倒。
说来也奇怪,从前被那样精细地养着时,盛姝时常体虚多病,吃再多滋补之物也没有用,如今到了这山间,身子反而强健了不少。
下山途中,她遇到了背着孩子的牛嫂,一个很是朴实的妇人,笑起来很是敦厚。
她笑着打了招呼,又打趣道:“他倒是会疼人,不舍得让你做活,连下山也要在后面跟着。”
盛姝笑了笑:“他就是这样,小心过了头。”
他们在这里扮演的是夫妻,宫将离回来时只说是经商失败,只能带着妻儿回来。
每到这样的场景,宫将离就会不知所措,好在盛姝总能轻松应对,他也干脆闷头不吭,装老实人。
牛嫂捏了下她的腕子:“你看你瘦的,孩子生下来也不好。”
牛嫂说着又转向宫将离:“今日我男人去山里打猎,你也跟着去打些野味给阿绫补补身子,一个大男人别总跟她屁股后头。”
宫将离自然是不放心盛姝一个人下山的,在他看来,盛姝就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似的,和山里这些乡亲活像两个物种。
盛姝笑道:“无妨,你去吧,刚好看看家里的米粮发霉了没有。”
宫将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这才想起许久没去破庙看过了,于是便老老实实上了山。
为防萧霁瑾找来,他们在深山里找到一座破庙,往里面储存了粮食和药材,破庙里潮湿且山间多野兽,故而每隔一段时日就要进去补充。
宫将离起初以为盛姝只是心有余悸,过段时日便好了,却不想她竟一日坚持到今日。
谨慎得有些过头,也不知从前都遭受过什么。
盛姝这厢和牛嫂一起下了山,她身后背着的婴儿才五六个月,肤色黝黑,小胳膊小腿却壮实得很,最喜欢冲着盛姝咯咯笑。
盛姝时常逗他玩,有时还会抱抱他。
快到集上时,牛嫂突然停下,把孩子从背篓里抱出来,到一边道:“得先给他喂奶,不然一会到集上闹起来什么都干不成了。”
盛姝点点头,也跟着在石头上坐下歇脚。
牛嫂一边喂奶一边和她说着话。
盛姝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虽然她一直在试图融入村子里的人,可到底做不到和她们一样,袒胸露乳地喂奶,和周围的人肆无忌惮地讨论这些甚是私密的事,甚至还会去喂其他孩子奶吃。
她有时想起这些也甚为忧愁,等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出来了可怎么办?
“好了。”牛嫂将衣服系好,又将孩子放进背篓里背上,“我们走吧。”
山下的集其实只有百余步长,一眼就能望到头,人们拿些自家做的东西,往路边随便一蹲,等着有人来问价。
走在街上之时,盛姝脚下突然踩到什么东西,她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张通缉令,上面是她的画像,被扔到地上,脸上粘了不少泥。
牛嫂见她停顿,也停下看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地道:“还没找到呢……果然一万两黄金哪有这么容易到手。”
做为行走的一万两黄金,盛姝有些尴尬地将那一纸通缉令踢到了犄角旮旯里,这下彻底没人看到了。
牛嫂却还没忘记方才的事,边走边道:“你说那女子犯了什么事,人家为什么一直在找她,还不许伤了人,真是奇怪。”
盛姝笑笑:“或许根本没这个人,只是有人写来这通缉令骗人的吧。”
“我也这么觉得,”牛嫂道,“什么人能用万两黄金来找,真找到了不得亏死。”
牛嫂说着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听说咱们要和肃慎和谈呢,我听人说,前几日和谈官从县里路过,排场可大了。”
盛姝附和道:“倘若能和谈,也算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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