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沈清端将目光落在落在亮着微弱光芒的里屋中,他隔着门帘问了一声:“长姐屋中可有笔墨?”
坐在软塌上的苏月雪心跳如擂, 料想着沈清端必是要飞鸽传书去岭南,当即便应道:“有。”
闻声, 沈清端走进屋内, 由秋竹引着落座在西间的桌案旁,苏荷愫为他研墨,一息间便写好了信笺。
苏荷愫本想凑上去瞧瞧, 可屋内的烛火太过昏黄, 沈清端行笔又飞扬飘逸,须臾间已架起了狼毫, 将那信笺绑在落在支摘窗外的信鸽脚上。
苏荷愫倒也不恼, 沈清端此举定是在托人解救陆让,只要能让长姐与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便真心实意地高兴。
遥送着信鸽离去后,沈清端便走至苏荷愫身旁, 清亮的黑眸仿似能窥见她心里的念头一般, 解释道:“我写信给了贺成, 他正从金陵行往京城,恰好途经岭南,便托他去将陆让捞出来。”
他说话时有意扬高了声线,好让坐在内寝里的苏月雪听个清楚。
“贺成?”苏荷愫只觉得这名字份外耳熟,似是在哪儿听过一般。
沈清端瞧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出声解释道:“他出自金陵贺家,来京城是为了娶孙皇后嫡出的朱珠公主。”
言罢,便携着苏荷愫走到内帘外与苏月雪告了辞,夫妻二人相携着钻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秋竹略送了送他们,才走回里屋,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大小姐,可要奴婢服侍您安寝?”
久久无人答话。
就在寂静的夜色要将秋竹吞没之时,才听得一道幽远又怅惘的声音从内寝里飘了出来。
“若我没有先头这桩脏污的婚事,兴许倒能配得上他。”
*
三月底。
京城的街头巷尾皆传遍了金陵贺家二公子与朱珠公主成婚一事。
天子嫁女,万民同庆。
承恩公府早早地便备下了贺礼,苏荷愫与那朱珠公主话不投机,故只从嫁妆箱子里寻了几幅寓意颇好的名画当作新婚贺礼。
沈清端则更为跳脱,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几册避火图,夹带在她预备着的名画之中。
苏荷愫红着脸,万分不解地问道:“夫君,这贺家公子也算是你的表弟,缘何送这样的礼过去?”
沈清端却连眉毛都未曾抬一下,只幽幽道:“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苏荷愫不再追问。她料想着这一回金陵贺家进京,沈清端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高兴的,毕竟那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外祖家,是斩断了骨头还留着筋的亲人。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早在云南王府被判下谋逆之罪时,金陵贺家便将贺云菀之名剔除了族谱。
这几年里除了贺成,沈清端再未与贺家人有过任何联系。
道不同不相为谋,血脉姻亲在天家杀伐面前算不了什么。
理好公主大婚的贺礼,苏荷愫便沐浴净了身,恰好绿韵将亵衣和月事带一并挂在了藤架之上,她这才意识到:这个月的月事似是推迟了。
不过她月事一向不稳,便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倒是康嬷嬷放心不下,过了几日去寻了个擅长妇科圣手的大夫来,请他为苏荷愫诊一诊脉。
这一诊,便是喜脉。
彼时沈清端正立在床榻旁听那大夫诊告脉情,听得“圆滑似喜脉”这几个字后,身形微微一怔,喜意自心口蔓延至全身所有的角落。
苏荷愫也羞红了脸,莹润的杏眸里凝着初为人母的喜悦。
康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递给那大夫一锭银子后,让白芷小心地送他出去。
康嬷嬷又吩咐刘婆子去承恩公府报信,嘱托她禀告陈氏要寻个懂医理的婆子来,好时时刻刻地照顾苏荷愫。
康嬷嬷忙的满头是汗,沈清端却僵着身子立在床沿,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泪意。
苏荷愫垂首摩挲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眸中的欣喜与惊讶交织,最后嗫喏成了一句:“这里头有个小人。”
沈清端也不再发愣,顺势坐在了床榻边沿,与苏荷愫一起摩挲着她的肚子,只道:“从前我是再不敢想还能孕育自己的血脉。”
若不是那一日苏山定要他将苏荷愫娶回来,兴许此刻他已经算计好了德阳县主,借着她宗室的身份,入仕复仇。
可除了这点利用以外,他再不敢肖想血脉子嗣。
母亲自刎前唯一的心愿便是让自己好好活着,做个衣食朴素的平民百姓,改名换姓后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他走不了这样的路,那些噬骨的仇恨日日夜夜地啃咬着他的全身,他放不下,也忘不掉。
好在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有了相知相爱相守的妻,往后还有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女。
他不敢去想,多了的这些软肋是否会让他的复仇之路增添险阻。
此刻,他只想沉醉于为夫为父的喜悦之中。
曾氏得知苏荷愫有喜的消息后,由白荷搀扶着走到了新房,泪意涟涟地与床榻上躺着的苏荷愫说:“清端他爹在天之灵,如今也能安息了。”
这话也让沈清端心内酸涩的厉害,他上前从白荷手中扶起了曾氏,拿软帕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曾氏的愁思被勾了起来,半靠在沈清端身上,声泪俱下地泣道:“人老了,愈发容易想起从前的事。”
苏荷愫瞧着心酸,也劝道:“母亲可要保重自身,待这孩子出世以后,还要让他养在您膝下呢。”
这话一出,曾氏果真收起了泪意,不禁忆起了沈清端小时候的趣事,染着愁色的眉宇也舒展了开来,周身上下只笼着些欢喜之意。
“他小时候性子顽劣的很儿,每回我给他洗头,非要两三个丫鬟在一旁给他唱儿歌、讲故事书才好。”
话音一落,沈清端霎时背过身去,不给苏荷愫取笑她的机会。
苏荷愫则忍俊不禁地说道:“想不到夫君小时候会是个调皮蛋。”说罢,又摩挲着自己的肚子道:“我倒是替他担心起来了,若是他想夫君一般调皮可怎么好?”
沈清端:“不会。因为我小时候一点也不调皮。”
新房内又是一阵哄笑。
晚膳前夕,陈氏造访沈府,大包小包的药材摆了一庭院,她先去见了曾氏,说笑一阵后才走进了新房。
陈氏将那个懂医理的嬷嬷领到苏荷愫的床榻前,耳提面命地吩咐道:“凡是入口的东西都要让任嬷嬷过一过眼,不许大意了,也不许嫌麻烦。”
苏荷愫点头如捣蒜:“遵命。”
陈氏嘱托完一些怀孕时的忌讳后,才回身对红袖使了个眼色,红袖便将绿韵、白芷等丫鬟唤了出来,留给陈氏与苏荷愫母女说体己话的工夫功夫。
待新房内只剩下陈氏与苏荷愫后,陈氏便扫了一眼幼女,见她嫣粉若春日里盛放的桃花,哽在心口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是女儿家总有这么一日,早先沈清端也是出身优渥的天潢贵胄,于这样的事更有讲究。
陈氏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你如今有了身孕,不便服侍姑爷。绿韵、莲心和碧窕都样貌清丽动人,对你又忠心不二,你更为中意谁?”
方才还喜意盈盈的苏荷愫笑容蓦地一滞,好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答陈氏的问题,因她又重复了一遍,才回道:“母亲,清端已答应过我不会纳妾。”
少年夫妻最为情热时才会许下这等诺言,只是前有徐致这个腌臜姑爷为例子,陈氏不得不早先为幼女做打算。
她知晓幼女心中不愿,只得苦口婆心地劝道:“并非是纳妾,不过是让你抬个通房。怀胎十月加上做月子和修养身子,姑爷该由谁来服侍?与其倒是迫不得已要纳个良妾,倒不如现在抬举个通房丫鬟。”
陈氏这话说得自然在理,甚至于只有待亲生女儿才会说出这般掏心肺腑的话来,可苏荷愫却却仍是不愿。【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她面色平静地与陈氏说道:“母亲,不必抬通房。他若是连这点寂寞都耐不住,又怎么值得我赌上命为他孕育孩儿?”
陈氏神色略有些松动,苏荷愫趁此继续说道:“更何况,男女本是一样吃五谷饮水露的人,女子能忍得怀胎十月不行房.事,为何男子就偏要人伺候?”
这话一出,陈氏已是劝无可劝,索性也不再提及此事,只论起朱珠公主与贺家二公子的婚事来。
“你既是有孕,不若就别去了吧。省得被冲撞了,倒是不美。”
苏荷愫也正为了此事悬心,不过前日沈清端已收到了贺成的飞鸽传书,上头写了他已将陆让从岭南陆家救了出来,如今陆让正暂住在贺家府上。
贺成大婚,陆让必定不会缺席。自她前段时日明白了长姐并非对陆让无意后,只绞尽脑汁地想要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以她必要将长姐带去贺成的婚宴,好让陆让有机会与长姐互诉衷肠。
思忖之后,苏荷愫便答道:“不妨事。朱珠公主既已下了帖子,我不去倒显得太过刻意。倒时又让孙皇后寻到错处来磋磨姑姑。”
这话正中陈氏之心,她爱怜地替幼女拢了拢凌乱的发丝,叹道:“正是这个理,不过那一日父兄母亲皆在,也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陈氏又留了一会儿,将绿韵、莲心等人细细地嘱咐了一通,才起身回了承恩公府。
晚间安寝时。
苏荷愫与沈清端说了白日里陈氏要为他择个通房一说,倒让沈清端吓出了一声冷汗,道:“我可是赌咒发过誓不纳妾,自然也不能有通房,岳母可是差点害惨了我。”
苏荷愫笑着趴伏在他的肩头,说道:“如今压在我心上的只剩长姐和陆让的事了。”
沈清端替她掖了掖被角,侧着身子将她拢在怀中,好让她摆上一个舒适的睡姿。
并道:“不必担心。这一回陆让自请去了族谱中的姓名,是下定了决心要与你长姐长相厮守。”
话已至此,苏荷愫的心果真安定了下来,笑道:“初见陆让时我以貌取人,见他生的面冠如玉,又有那样一双惑.人的桃花眼,还以为他是个游曳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公子呢。”
沈清端轻笑着道:“你长姐是陆让头一个心悦的女子,可见当真是缘分天定。”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后,困意便渐渐地爬上心头,这才相拥着入睡。
翌日晨起。
苏荷愫在康嬷嬷、任嬷嬷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承恩公府,一进府便直往和风院走去,路遇于氏的贴身丫鬟白松,便停下来与她寒暄了几句。
白松已从于氏口中得知了苏荷愫有孕一事,于氏成婚还比苏荷愫早上半年,却一直没有任何喜讯,如今已心急地喝起了偏方。
白松此番便是去大厨房里讨些过嘴的蜜饯,是以与苏荷愫略说了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去。
苏荷愫送走白松后,方才往和风院走去。
和风院里。
苏月雪正陪着涵姐儿认字,涵姐儿正梳着个双丫髻斜靠在临窗大炕的迎枕上,手里把玩着前段时日陆让为她折的纸老虎。
如今涵姐儿的身子好了许多,苏月雪便时常领她在内花园里闲散地逛一逛,涵姐儿的精神气瞧着也好了许多。
夏蓉正巧要往陈氏院里去复命,在和风院院门前撞见了苏荷愫,行礼过后便将手中的活计交给了个小丫鬟,亲自进屋去向苏月雪通传。
苏月雪忙将涵姐儿抱在了怀中,走出正屋去迎幼妹,遥遥地在院门口瞧见苏荷愫后,她便笑道:“明日我便要去沈府看你,何苦今日走这一趟?”
康嬷嬷小心地搀扶着苏荷愫,待走上廊道,进了正屋落座后才松了一口气。
苏荷愫笑她:“嬷嬷,我这月份还浅。您别这么害怕。”
康嬷嬷瞪了她一眼,数落道:“就是月份浅才要愈发小心呢。”
苏月雪怀中的涵姐儿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姑姑”,喜得苏荷愫将皓腕上的玛瑙镯子褪了下来,塞给了涵姐儿的奶娘,只道:“待涵姐儿再大些,便让她戴着玩。”
苏月雪将涵姐儿递给了奶娘,吩咐她领着涵姐儿去厢房午歇,这才与苏荷愫说:“回回来都要送涵姐儿这么贵重的礼,你那嫁妆箱笼可都使空了吧?”
苏荷愫抿了一口茶,顿觉入口回香,便赞秋竹:“这茶喝着好,可否让我装点回去?”
秋竹扫了一眼苏月雪,只道:“这是陆神医上回留下的茶叶,还剩个底,三姑奶奶若不嫌少,便带回去吧。”
听闻是陆让赠长姐之物,苏荷愫便不愿夺人所爱,笑道:“罢了,且让长姐留着喝吧。”
康嬷嬷与任嬷嬷仍候在她身侧,倒惹得她不好与苏月雪说体己话,幸而绿韵还算机灵,缠着秋竹将两位嬷嬷请到了耳房,热茶糕点地伺候着。
丫鬟嬷嬷们一走,苏荷愫便开口道:“长姐,陆让回京了,如今正住在京城的贺府。后日便是贺成与公主的婚宴,你可愿去?”
她料想着长姐不会轻易答应,只怕她要多费些嘴皮子工夫,可若是长姐能借此机会打开心扉,也算是一桩喜事,她再辛劳也值得。
苏荷愫正如此想着,却见对座的苏月雪抿了口茶,靥边流转着几分嫣然之色,缓缓回道:“我愿意去。”
*
贺成与朱珠公主大婚那一日,京城的东街与西街皆被京司卫封了起来,并不许车马通过。
吉时过后,宾客们方可入座。
苏荷愫携着长姐坐在公主府宴厅内的最里侧,贺家夫人正喜意洋洋地招待着宾客们,瞧见苏荷愫时还笑了一句:“沈夫人果真好样貌。”
苏荷愫但笑不语,心里虽恼怒贺家薄情寡义的行径,却不愿在人前失礼,与贺家夫人行了晚辈礼后,便入了席。
午膳用毕。
贺家夫人便支使着婆子们领女宾们去后院的水榭凉亭里赏花品茶,自有烧炉斟茶的丫鬟在其间候着。
女宾们的席位与男宾们相隔甚远,苏荷愫也不知晓陆让可安排妥当,心里掐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缠着苏月雪往公主府的内花园里走去。
内花园景致秀丽,处处皆盛放着争奇斗艳的娇花,只是苏荷愫无心观赏,只与苏月雪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圃旁。
不知走了多久,才瞧见一片翠绿青葱的竹林,她总算是放下了心,笑盈盈地与苏月雪说:“长姐,我想瞧瞧公主府上的青竹与咱们府上的有甚差别,你可愿陪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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