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叠信纸垫在了膝盖上,信纸正面是墨迹淋淋的狗刨式字体,超薄的廉价信纸背面一般不能用,于是林秀芬在上头画起了画。有好些年没拿纸笔,而是使用绘图板的她,颇有些不习惯。好在一法通则万法通,纸笔也好,绘图板也罢,只是工具的区别,人还是那个人,所以画还是那些画。
当然,原主没有学过画画,手腕与手指的灵活度肯定不行。这也是林秀芬字丑的重要原因之一。打字废手归废手,字那么丑绝对有原主的肌肉群不习惯写字的缘故。当然,这依然只是小事。
太阳高悬,知了声声。不知不觉,林秀芬消耗了七八张纸,终于找回了些许感觉。然后她重新拿出了一张没使用过的信纸,在没有横杠的背面重新起稿,画起了速写自画像。
速写技法看起来不够精细,但能很好的抓住人物特征。依旧手生的林秀芬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速写”画了出来,托远点仔细看了看,嗯,特征突出,可当通缉令使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后勤处没那么忙碌了之后,她把自画像折好放进了衣兜里,再收拾好刚产生的垃圾,挎好子重新走到了二造门前。今天轮值的门卫不是熟悉的袁开运,而是个50来岁的老爷子。林秀芬报上姓名与进厂理由,他爽快的放行了。
进了厂之后,林秀芬并没有先去找杨艳贞,而是自行摸到了后勤处。如今发工资远不如后世直接打进卡里那么方便,而是得人工当面点数。而每个人的工资数额不同,再有请假、加班、代班、奖金、票证等等琐碎项目,所以工资很少有整数,又造成了点数的麻烦。
因此后勤处的办公桌连成了一排,像供销社的柜台似的,后头几个人流水线般的忙碌。介于30年代的社会节奏很慢,属实没有效率的概念,队伍进行的宛如乌龟爬,且“柜台”前还围着一群人就工资数额问题进行争执,以及总有不守规矩插队的,一团乱!
林秀芬索性掏出了本语录读了起来。相对于此时的人,她的文化水平很高,但短板很明显,她对时代特征没有概念。在竹水大队混着倒无所谓,可要跟县里的人打交道,多少要具备一定的风险规避意识。最起码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有些禁忌能不踩就不要踩。
想到此处,她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句。陈海燕做点心卖,其实挺危险的。别说30年代,即使到了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政策仍然摇摆不定。那种混乱中,想赚钱无疑是火中取栗。的确有挺多人因此崛起,但也有更多人折戟沉沙。林秀芬曾想劝几句,但又觉得不宜交浅言深。她们两个,毕竟是陌生人,还是三观不一致的陌生人。
队伍缓慢向前,周围喧闹的谈话声却慢慢低了下来。大家好奇的目光落在了认真看书的林秀芬身上。走路都不忘捧着书的人,在恢复高考后经常见,但在读书无用论的30年代,可谓稀罕。而且,林秀芬补丁摞补丁的标准农村妇女形象,更引人注目。
没多久,人群中就有人扒出了她的身份。
“那是林秀芬,王建业的老婆!”
“原来她就是能写文章的那个农村妇女?”
“走路都在看书呀,怪不得。”
“悖她一个农村妇女,读书有什么用?会种地就得了呗。”
“嗤!读书没用?你也写个感谢信,让厂领导看重你?”
“呸!我才不干马屁精的事。”
“……”
众人细碎的谈论,林秀芬没怎么留意。她的集中力很好,尤其在认真背诵语录时,更没兴趣关注碎嘴婆子和汉子们的八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排到了她。后勤处的出纳已经一边干活一边吃了三轮瓜了,压根不必林秀芬自我介绍,唰唰唰地点出了60块钱、8两肉票、65斤粮票、3尺布票和半斤油票,啪地拍在了林秀芬手里:“自己数一下,出门概不负责。”
林秀芬:“……”这是把王建业同志整个月的票据都给她了?只给王建业留了26块钱的现金?想当初,王建业同志拿粮票威胁过她来着?可他妹想到吧!后勤把粮票直接发给她了!林秀芬差点憋不住在“柜台”前笑出声。这大概就是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王建业同志惹众怒了啊哈哈哈!
林秀芬火速点数了一遍钞票,然后把钱和票证一股脑揣进兜里,跟后勤处的同志们鞠躬道了谢,高高兴兴的溜了!笑死,没有了票的王建业,想买个包子大概都得去关照陈海燕的同行。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领导啊!不是江顺川动的手脚,她林字倒过来写!因为他们当初的协议,压根没提票!
领完工资已经临近午休,林秀芬加快步伐冲向妇联。今天她领工资之外最重要的事便是“交作业”了。练了那么久的字,得让领导们知道不是?毫不意外的,林秀芬那叠接近2公分厚的“作业本”,斩获了杨艳贞慈爱的眼神。之后,她又因此从厂长李荣锦那处忽悠到了一本2969年出版的、中国第一本钢笔字帖《钢笔字范》就不足为奇了。
顺便弄到了张介绍信的林秀芬,在与厂领导们告别后,撒腿往老街跑。二造是重污染企业,扔在了县城最边缘。距离老街的信用社有好几里路,而她的下一站,便是去信用社开户!
2 2世纪穿过来的人,会把现金带在身上让人抢吗?不存在滴!老妖婆在竹水大队做了多少安排,那都是注定要失败滴!
你吴友妹有本事,抢银行去啊!能抢到算我输!
第23章 开户
正中午,林秀芬顶着烈日来到了老街。夏季正午的街道安静非常,十字路口的大树下,有几个或拎篮子或背包袱的人没精打采的坐着。林秀芬目光一扫,在角落里的另一棵树下看到了陈海燕的身影,当即走了过去,低声问道:“海燕,你今天做了什么点心?”
生意上门,陈海燕自然笑脸相迎:“有捆@,还有咸红豆糍粑。捆@8分钱一个,糍粑6分钱。你要多少?”
林秀芬嘶了一声:“你这卖得不便宜啊!”
陈海燕笑笑:“你有粮票的话,捆@5分,糍粑6分。”
果然,有没有粮票物价是两个境界。林秀芬手里有刚得的粮票,于是爽快的买了6个糍粑和一个捆@。糍粑有粽叶包着,林秀芬让陈海燕给捆成了一串,捆@则是扒开叶子,直接咬了上去。
“你……去领工资了?”陈海燕看林秀芬吃得狼吞虎咽,顺手递上了水壶。曾经的陈海燕是相当讲究的,绝不跟人共用水杯水壶。但来到30年代后,短短半个月,足以让她脱胎换骨。刚开始家里统共只有一个竹水杯,不共用想渴死吗?所以这会儿把水壶借给熟人,已经没什么障碍了。
林秀芬不客气的接过水壶,却没有对着嘴喝,而是高举着水壶,仰头往嘴里倒。要不怎么说同一个生活圈的人相处起来就是要舒服些呢?林秀芬的举动让陈海燕感受到了久违的分寸感,可以说十分舒适了。
于是陈海燕好心提醒:“你回去要小心,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几个眼生的人。他们说是大伯母的娘家人。”
林秀芬挑眉:“王建业那王八犊子的舅舅?”
陈海燕点了点头:“大概是,原来的陈海燕嫁到王家没多久,亲戚我认不全。总之,有五六个大汉,你建议你最好先问问王建业什么时候回来。不然你一个女人很容易吃亏。”
“谢了!”林秀芬早猜到吴友妹必出幺蛾子,对陈海燕带来的消息并不意外。但凡事躲在男人身后,不是她的作风。因此她嘴上道谢,却没准备听陈海燕的,拎起刚到手的糍粑朝信用社的方向走去。
抚安县信用社开在个灰扑扑的砖房子里,算时下比较体面的建筑了。走进门,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在说笑,完全没理会进门的林秀芬。人靠衣装马靠鞍,林秀芬知道,凭她一身补丁衣服,去哪都叫人看不起。可现状不允许她做新衣服,那就只得先顺应土鳖的生存模式。
走到柜台前敲了敲,扬起个笑脸:“同志你好,我想开个户,这是我的介绍信。”
被打断了聊天的柜员很不高兴,先一个白眼飞上天,接着十分傲慢的问:“哪个单位的?”
“二造的家属。”林秀芬报上了自己的来历,赶在柜员不耐烦的难听话出口前,抢先把四个糍粑推到了柜台上,笑道,“但我本人是竹水大队的,农村人。我们农村没别的好东西,正好自家打了点糍粑,送给同志你尝尝。”
那柜员整个震惊了一下,四个糍粑用粮票买差不多要两毛,等于3斤粮,省着点够一个成年人吃好几天的了。现在农村人这么富裕了吗?
林秀芬见柜员被惊呆,又把糍粑往里推了推,陪笑道:“同志,我老弟嫂最会做糍粑,咸红豆馅的,好吃的咧!您尝尝?”
柜员回过了神,一阵恍惚的问:“那个,同志,你要办理什么业务?”
林秀芬扬起个笑脸:“是这样的,我要办个开户。”
柜员后面的一个中年妇女突然插话道:“这位同志,办开户不用送礼。你听谁说要拿糍粑来办事的?6个糍粑挺贵的,你带回去吧。小朱,你看看她的介绍信,没问题的话直接帮人办了。”
柜员吓了一跳,连忙把糍粑往柜台外推了推,一把拿过林秀芬的介绍信,略显慌乱的核对起了信息。
林秀芬没说话,也没收回糍粑,而是静静的等着办手续。30年代没有身份证,因此全部的证明信息都来自于介绍信与公章。叫小朱的柜员核对了公章后,从抽屉里拿了张印着格子的纸出来,唰唰地写了基本信息,并盖上了信用社的公章。如此,林秀芬的户算开好了。
林秀芬:“……”一张纸……也太寒酸了吧?丢了怎么办?水泡坏了怎么办?贫穷的林秀芬憋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刚才出声的中年妇女笑了一声,道:“不用怕,丢了的话,你再找原单位开个介绍信,我们有账本的,可以查到补办。但是最好别丢,补起来很麻烦的。”
林秀芬赶紧道了谢,问出了今天最关心的问题:“同志,如果我的存折被人抢了,别人拿我的存折来取钱,能取吗?”不是林秀芬杞人忧天,实在是此时既没有身份证,也没有密码。存折没有大面积被“盗刷”,纯粹是人口流动趋近于无,犯罪分子没有发挥的空间。但是!她相信亲人之间的代取是普遍存在的,那她的存折一旦被吴友妹抢走,钱绝对丢!
因此,她必须确保存折的安全性,否则,把钱存在银行不过是自欺欺人。
中年妇女愣了愣,在环境相对单纯的抚安县,她确实没遇到过类似问题。本来愿意储蓄的人就不多,在信用社开户的多半是单位,用于公对公走账或者暂时存一下工资。普通人统共没几毛钱存款,放自家藏起来得了,放银行反倒麻烦。因此,信用社在此时,也是个钱多活少的单位来着。
于是,整个信用社被林秀芬问住了。
林秀芬叹了口气,又把嘤嘤怪喊出来上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遍,直把信用社里的女员工们听得眼泪直掉。最绝的是,林秀芬为了取信于人,竟随身带着病历本,翻开给工作人员看。
医生的字正常人类属实看不懂,工作人员们只看着那长长的病例,对林秀芬更同情了。末了,她嘤嘤嘤的哭道:“我这钱也不是王家的,是我在王家做了三年长工的血汗钱,厂领导做主让我丈夫分期赔给我的。我怕阿婆娘来抢,所以想存在信用社里更安全。可是,万一我阿婆娘抢了我的存折,要我老弟嫂装成我来取钱怎么办啊?”
柜员小朱无助地扭头看向桌子后的中年妇女,也就是信用社的副主任姜六妹。说实话,如果有人拿了存折来取钱,怎么辨别是不是本人,她是真没办法。而且,即使她记住了林秀芬,可万一赶上她同事轮班呢?林秀芬的阿婆娘那么坏,她可不想助纣为虐。
副主任姜六妹也有同样的担忧,她现在是认得了林秀芬,可她也未必时时刻刻正好在柜台的,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就在此时,林秀芬又从外递了张纸进来:“主任,小朱同志,这是我的画像,要不劳烦二位在信用社里传一传?让同志们对我有点印象?”
姜六妹???开户还自备画像的?好家伙!这印象可就深了!
小朱好奇的拿过画像看了看,又对着林秀芬看了看,惊叹道:“画得好像啊!你找谁画的?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张?”
林秀芬掏出帕子抹干净了脸,笑道:“我自己画的。你想要?那容易!我现在给你画!”
小朱又呆了,说好的农村妇女呢?现在的农村妇女还会画像了吗?
没等她反应过来,林秀芬已经掏出纸笔,唰唰地画了起来。手依然生,速度挺慢的。但小朱看着自己的画像一点点成型,激动得一直在叫唤。为了讨好小朱,林秀芬在画像的时候加了点漫画成分,眼睛画大点,头发画飘逸点。画像嘛,要那么真实干嘛?曾在校庆上摆过摊的林秀芬表示,真画得太像,客户反而不喜欢了。他们要的就是带着她们个人特色,但又明显比她们好看的那种!
果然,得到魔改版画像的小朱兴奋的跳了起来。其他工作人员也围了过来,问林秀芬能不能给他们也画一张。更有机灵的觉得信纸背面不好看,从柜台里递出了质量不错的白纸。
传说学画画的人,最恨是个人就问他要画。但林秀芬今天是来搞事情的,当然越热闹越好。一晃眼三个小时过去,林秀芬动作越发娴熟间,把整个信用社所有人都画了个遍,连看门的老大爷都没落下。
好了,现在,县信用社里除了轮班的请假不在的,全体认识了林秀芬本人,并保证印象深刻到数年难忘,以及,绝对会跟今天去县里开会的主任和剩下的同事八上好几天,务必使今日不在场的,也知晓林秀芬这号人物。
副主任姜六妹拿着画像,又喜欢,又不好意思的道:“看我们,耽误林同志的时间了。我们都没什么好谢的。”
林秀芬笑得眉眼弯弯:“主任客气了。我最喜欢画画了,还得谢主任和同志们给我当模特呢!”说着,她把先前的糍粑往小朱跟前推了推,“过去请人当模特,都是要给谢礼的。现在咱们新中国不讲究这个,我请大家尝尝我老弟嫂做的糍粑。”林秀芬又看了看信用社里的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不晓得信用社多少人,糍粑带少了。”
“不行不行。”小朱连忙摆手,“我们可不能收你的糍粑!”
林秀芬眨眨眼:“告诉你们个秘密,其实糍粑不要钱的哦。”
“不要钱?”小朱满脸的疑惑。
“悖 绷中惴姨手卖了陈海燕,“偷偷告诉你们哦,我老弟嫂在十字路口那里卖糍粑。她做得倒是好吃,但生意总不好。所以拿了几个糍粑让我送给人尝尝、做做广告。我想着信用社都是条件好的,就拎过来了。可惜她只给了我四个。早知道我们信用社这么多人,我找她多要几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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