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贺新春悟空巧逗黛玉,离贾府如海苦劝贾母(下)
翌日,宝玉果然又来打揖求饶,黛玉心中还牵挂着悟空,又想着不知何时能上京的父亲,懒得在四气春元旦之时跟他比脸色,受了他摘来的梅花,到底是没有生气。
拜年时,史湘云果然也将连日来绣的帕子赔给黛玉,年初五走时终于还回碧纱橱和黛玉窝了一晚,心中自也想到,怕日后她少来,黛玉已离了贾府,便不得今日之喧闹体己。
出了年,时间过得更是尤其快些,年里头走亲访友的还热闹,出了年便又寂静下来,只偶尔有人生辰是摆个小宴热闹一下,等入了春宝玉也去上了学堂,白日中便更是闺阁特有的淑静懒倦之气。
莫说黛玉本就心不在闺阁之内,就是向来处处体贴周到的薛宝钗不知为何也时常出神去了,惹得三春挨个儿打趣她们一个两个的,脑子里成日都想着些什么。
当日正是黛玉与三春齐聚薛宝钗的院子中,见得她的屋子越发冷清了,只独书桌正对着的墙上挂了一副国色牡丹图,平添屋子几分烟火气。黛玉靠在榻上,挨着宝钗坐着,只跟她聊些山水游记。
迎春探春都知道黛玉屋中好多游记杂记本子,都是之前悟空送来的,才没叫老太太收去,便也经常跟她借这些闲书来看,都很是聊得来。
惜春自从七夕宴回来后,得了宝玉亲自配买的颜料,更一门心思地钻到佛经道经、山水人物画像中去,其余人都挤在床上谈些海外仙宝,她自个儿踱步到那副国色牡丹图前头,细细品赏着。
时间久了,叫本自顾着说话的宝钗也歪过头去,温声道:“惜春妹妹可是瞧出了什么门道?本只是随便挂的,要是挂成了丑花坏画,倒不如不挂。”
惜春闻言,忙道:“宝姐姐说笑呢,我哪里有什么看画的功力,也是胡乱看上一通,叫我来说,这画挂得才算刚刚好呢,画工难得一见的仔细老练,所画又合了宝姐姐的品气。”
听她这一通夸,莫说宝钗,另外三个旁观的都笑了起来。
探春从榻上下来,也绕到那幅画前,素手一指上头的字,也道:“可不是嘛,写画具是一佳,‘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字字铁画银钩、笔走龙蛇,偏偏没破画上花意,浑然一体般,难怪叫我们宝姑娘也要挂出来独独欣赏。”
黛玉也道:“字是游云惊龙,诗也傲气高志得很,果然是宝姐姐选得好。”
“好啊,叫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来打趣我,也就一幅画,都能给你们夸到天上去了。”宝钗笑恼,就近抓着黛玉的手,作势拍了两下。
“怕不是来时宝姑娘给的那几颗蜜糖之故,特意要我们的嘴抹上蜜,来夸你的画才好。”迎春也收了手中的绷子,开口笑她。
宝钗被她们倒打一耙,连连喊冤,要下床去把画卷起来收了,又被其他几个给压着,偏叫她好生挂着,不然这般清冷还得了了。
正笑笑闹闹着,门上的帘子就被人打起来了,鸳鸯探出半个身子来,见了她们,笑道:“可叫我找着了,先前跑了几个院子还找不到你们呢,原来窝在这里避暑。”
不待几位姑娘问话,她便将视线投向了黛玉,直道:“老夫人正找你呢,有小厮在港口瞧见林姑爷了,正请着到家里头呢,怕是不一会儿便到了。”
闻言,黛玉先是一个震悚,又赶忙从床上起来了,口中还不住问着真假,一副欢喜到无可复加的模样。叫屋内人瞧见了都是哭笑不得。
不过想来也是了,林如海只先前在心中写了将要上京述职,不曾透露何时要过来,若不是恰有贾府小厮瞧见了他,怕还要更晚才知晓消息呢,如今这般一个突然现在眼前,难怪黛玉也又惊又喜了。
一行人不叫黛玉独自去,都整理好着装,浩浩荡荡地往贾母的院子里走去。
黛玉已有三四年不曾见着父亲,上次扬州一别,两人都只当是永别,抱着今生父女不再相见的悲凄,谁料峰回路转,半路冒出个悟空来,好似顺理成章的叫林如海又回了京,林黛玉身后又有着一个较往日更宏伟可靠的父亲。
果然,一行人到了贾母的院子里,见到贾政贾赦的贴身小厮都在屋檐下站着了,便知晓林如海怕是已经到了,黛玉是情怯,在屋外踌躇不敢进,还是宝钗轻推她一把,叫她终于将隔着的房帘掀开了,一下就瞧见林如海。
父女一相见,说不出叙过别来景况的话,黛玉到底积蓄太多情感,先是扑入父亲怀中,抽噎着流起泪来。说是暂且寄居,人人友好得将,但其中寄人篱下的苦楚哪里能与外人道,更何况她年岁极幼便孤身投奔外祖过来,竟是有家不能回,强将他乡作吾乡。
屋中女眷见了,也是一面拭泪,一面劝慰两人。早先林如海便来信震慑了贾府诸人,贾政等人虽觉从未亏待过黛玉,见了此情此景倒也不敢出口讽刺,只当是父女相见情难自禁。
好不容易众人将两人都劝慰住了,又将人都相见完了,才一一落座上茶。
林如海此番来,自然不是贾家的小厮一请便盛情难却而来的,他上京本就是为的独女,今日来贾府更是要一提接黛玉归家之事。
话一开头,贾母便搂着黛玉满脸不舍,面上都是难过之色,自道女儿只留下如此一个外孙女,她陪还陪不够,真愿黛玉久住府中,只当了嫡亲的家。
林如海可不管这些,想着悟空先前给自己透露的话,扫过周围一圈,见没有那个混世魔王,心中的气才平了片刻,又想到方才黛玉在自己怀中哭得伤心,更不愿再将她独自留在贾家,语气虽平和,态度却坚定着要将黛玉接回京中林府。
贾母再用孝来压,也隔着一层亲,将黛玉接回林如海身边本就是天伦,见黛玉自己也没了留在贾府之心,便不敢请求,抱着黛玉相互哭了一阵,也便默认了,只还道:“只近些日子怕是不行,你刚回京来,府中大抵是尚未修整完毕的,况玉儿在我身边住了若些年,倘要搬去,怕也得好一番收拾的。”
林如海闻言,无可辩驳,知晓今日就叫黛玉离了贾府怕是不行,只得约定半月后再将黛玉接回,父女两人做了别,林如海还有事跟贾母商讨,便独自留了片刻,半盏茶后才叹着气上马回府。
其与贾母说的,正是宝玉之事。
先是在扬州时,林如海便收到贾母同他说的,要将两个玉儿凑成一对,当时林如海尚且没有求生之欲,仔细思量后也觉尚可,但黛玉当时到底年幼,只还回了信婉拒。
后头林如海知晓了宝玉的德行,更觉他不是个担得起责任的世家子弟,怕也是个膏粱纨绔的货色,心中便隐隐不满起来。
贾母见了亲亲孙子自然觉得这般好那般好,又是体贴又是柔情。
林如海却是抱着叫自己女儿一生无忧的角度看的,知晓黛玉性洁爱独,尚且不喜自个儿的玩物被他人染指,更罔论与如此多情子弟安度一生,纵有再多花言巧语山盟海誓,到底是个处处留情的,无心叫人憔悴也却是叫人憔悴了。
林如海便很是看不惯这位侄子,知晓黛玉对他无情后很是松了口气,又到底念在还是自家子侄的缘故,情愿叫这位混世魔王改了过来。贾政贾赦这一代已是混乱,叫宝玉撑起来了,和贾琏一块儿,倒还能将贾家扶起些许。
林如海便仔细跟贾母说过自己的想法,又叫岳母莫要再纵着他,父母之爱子,在于为其计之深远,若宝玉之一生只依靠着贾府来供给,其人又能如何生存。
贾母多少年没听到逆耳的话,老来了更在意儿孙满堂,纵知晓林如海所言无半分错处,到底心疼捧在手中多年的宝贝孙子,只喏喏道,已叫宝玉回了学堂读书,宝玉其人聪颖,学成怕是不难的。何况贾府根深叶茂,纵然宝玉此生没什么出息,还怕养不成一个贵公子?
林如海闻言,自叹一口气,本来女婿劝岳母便合规矩,便也不再多说,暗想着悟空曾透露的皇帝要对四王八公动手的消息,心下满是凄凉,今后这一大家族,怕是不知何去何从。与贾母作别,便离开了。
<hr size="1">作者有话要说:
远在国子监的应青客打了个喷嚏:怪了,难道谁在想我?(抱着谜之笑容看向刚画好的牡丹,心想再找办法把新画也送给宝钗)
第31章 第十六回别贾府众人黛玉归家,闹学堂众友宝玉挨打(上)
黛玉与父亲作别后,也跟姊妹们半路便分开,匆匆赶回碧纱橱,吩咐紫鹃雪雁和先前从小伴着自己长大的林府两个很受重用的丫鬟舂锄和钩星收拾好东西,自个儿跑到隔出的小书房中也忙忙碌碌规整字画信件了。
活儿杂且多,一时半会儿真是收不好,只黛玉和舂锄、钩星这些丫头心里头还盈着将要归家之喜,上上下下忙忙碌碌,竟也不嫌累。
黛玉收拾了贵重私密的信件财物,妥贴着收起来了,才叫紫鹃进去小书房收整,自个儿溜达到门檐处,拢好身上的披肩,瞧着贾府大门的方向出神。
“妹妹!”耳畔突然飞来一声叫喊,黛玉惊得抬头一看,正是宝玉得知了消息,匆匆就往碧纱橱跑来了。
要说他本来逃了课,和秦钟一块儿在外头顽,跟着的小厮茗烟半路上突然得了一个消息,赶忙告知了他,宝玉这才知晓今日林姑父上京来了,已经到贾府去做客了。
听得这个消息,宝玉哪里坐得住,一面蹬上鞋子,一面不住地念叨,心中自是万般恐惧,他只怕一回了府中便是人去楼空了。
好在贾母那头还叫黛玉留出了半个月的收整时间,才叫宝玉跑回碧纱橱还能见着黛玉婷婷袅袅地倚在门边出神。
“妹妹。”宝玉跑得近了,又出声唤道,只把黛玉叫的不回他都不行。
“二哥哥来此所谓何事?”黛玉心中还喜着,见了宝玉那副依依不舍的凄哀模样,才隐隐品出一点离别的愁绪来,不免放缓了声,道:“我瞧这日头还未落下来,你怕不是又逃了学堂的课,叫二舅舅看到了,只怕是要打你的。”
说着,果然挪开了半个身子,叫丫鬟们腾出一个清净地,引宝玉进去。
宝玉紧跟在她身后,果然是个情真意切的多情种,哪里舍得叫多年相伴的神仙也似的妹妹离了去,哀哀切切道:“妹妹果真是要离开贾府不成。”
“说的什么话,我父亲上了京来,自家宅院也收拾妥当了,哪里有再借住的道理。”黛玉本坐下了,捧着茶小饮,听了宝玉的话,将杯子重重落在了桌上。
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忙凑上前去道:“哪里不能呢?宝姐姐不也在这里住了许多年?兄弟姊妹尽是和爱的,怎么住不得了?况且姑父一个老爷们,怎么能照顾得如府中这般细致?”
黛玉听了他的话,面色已是不好,冷声道:“你是觉得我们林家无人了吗?我父亲怎么就照顾不好我?”说完,也不想再看宝玉了,好好一番喜悦偏偏撞上了离别愁绪,如今更添上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叫黛玉想起早亡的母亲,眼眶不自觉便红了。
宝玉自觉失言,愁的原地打转,自觉无可挽回,只得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怎么,宝兄弟还没见着我就开始叹气了?只怕是我们薛家借住贵府,也叫你烦了。”薛宝钗也从门口进来,手中抱着一个匣子,开口讽道。她自来贾府,学得最好的莫过于黛玉那一张叫人又爱又恨的巧嘴,对上心情不佳的时辰,很是能说几句怪话来。
宝玉一下见两个平日最爱的姊妹都被惹恼了,连连作揖赔罪,低声下气地,很是温柔小意的模样。然而在场之人心思都不在她身上,面色不见好转,嫌他碍事,又联起手来将人赶了出去。
宝钗所来,不过送些黛玉落在她那的小物件,自备好了一份离别礼物,待黛玉将行时才要送出。
过了小半月,因着先前说定了日子,又还是在京城,说不上什么别时容易见时难,年岁稍大的知晓这些暂且别离的道理,只小辈们自己在黛玉的碧纱橱中摆了一台小宴,送些离别之礼罢了。
见得此情此景,纵是归家的喜悦在前头拉着,黛玉也唯有掩面饮泣。众姊妹一一上前赠别了,将什么帕子玉石簪子首饰,哪些合了彼此心意的都相赠了,黛玉一边只道今后便是如湘云一般也是偶尔来住的,一边又觉好似哪些光阴空条条地去了,来时孤身去时孤身,只惟一个悟空常伴身侧罢了。
连宝玉都请了学院里头的假,知晓黛玉想来不肯收他的东西,还是将今日做得最好的一盒胭脂取了出来,到底叫她收下了,满眼还是怅惘哀伤。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宝玉给过了胭脂,呆呆地跌坐位置上,呢喃着将些离别愁诗翻来覆去地念,叫宴席上的人听了都再愁起来,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到底最后时是宝钗端起了应景取出来的酒酿,道:“月有亏盈花有开谢,今日妹妹归家,本是喜事,我也不再做什么悲愁姿态,但以此酒敬你一杯,且莫忘我们闺阁情谊便好。”说罢,通身侠气一饮而尽。
黛玉自然举杯与她相饮,肺腑之中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字字都融在酒里。
三春也与她们同饮。
料想都是人间红颜潇洒客,闺阁之中读遍江湖侠传,将满腔都柔情愁绪都化作浩荡侠气,只当送了闺中好友好一次侠客行,行坐举止尽是少年意气,情真意切。
当夜众人皆被丫鬟扶回房中,倒是好生作了一回酒中仙。
翌日,林如海果然带着人来接黛玉家去,众人一一惜别,只作了不日再聚之约。
林如海与黛玉分头作了两辆马车,后边跟着几车行装,浩浩荡荡就往侵衣街驶去。此街来往百姓这些日子是见惯了来来往往搬运行装的车辆的,皆是目不斜视,倒叫车上的黛玉和几个丫鬟好奇地掀起一指宽的车帘,瞧着外头的街景。
侵衣街其名取自姜夔诗作,为“花满市,月侵衣。少年□□老来悲。”此街近皇宫,所居多是内阁学士、翰林学士或是被赐宅子的文臣清流,自拐如街中,便是满路棠棣,偶见谁家柳梢弄花影,尽是清雅景象。
黛玉见了,先是生出几分文人愁绪,再是欣喜,她幼时也住惯了姑苏楼月,亦是处处清雅庄重,不似荣宁二府般华丽。
果然到了林府宅邸,外头众奴仆管家去都迎到了门前,钩星亲为自家小姐带上斗笠,薄薄一层轻纱罩住清丽的面庞,才叫外头的林如海亲将爱女扶下车来。
许是心有所感,黛玉踏入林府半步,不自觉回头望向对面街道,视线上移,果然隔墙的一棵海棠树间瞧到一抹熟悉的影子,含笑勾起唇角,恐人起疑,敛了神色施施然归家了。
那树上是谁,自然是此朝顶顶会爬树的那位昭亲王。不知可是逃了朝会,穿着朝服便爬上了树梢,显得招摇,偏偏位置刁钻,非同心者不可见也。
至于树上本人,早自被那众里嫣然通一顾,搅得心中人间颜色如尘土,痴痴望向对府宅院,好半晌才肯翻身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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