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的反应居然有一点气恼,有一点尴尬。这样的表情,出现在程诺脸上,似乎比任何事都不可思议。
而我甚至不能够用笑容来缓解或者逃避。
对于安然而言,我知道得还不够多吗?美丽,能力,都是次要。身为风云人物,多的是被人传颂和诋毁的机会。而她也绝对不是品质优良洁白无瑕的乖女孩。
来自昭陵的人物,大概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活得风平浪静吧。
程诺最后扔给我一句,“离那两个人远些。”
像威胁,但是有一点无力。像嘱咐,却强硬得教人无法反驳。
我清楚他说的是谁。南唐。靳夕。
两个被我,或者是把我拖下水的可怜家伙。
“你想怎么样?”
他静静地盯着我,然后转身离去,一言不发。
第一次撞见南唐和婴红在一起时,我并不吃惊。只是一颗心死死地沉淀,毫无把握地泛起冰冷漩涡。
因为她不在乎他,所以他迷恋她。我清楚南唐的想法一如我明白婴红的心事。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愿意去在乎他。然而这样的坚持,又是怎样的一种固执呢?
如果不能自己保护自己,怜惜自己,谁又肯放弃一切地来眷恋你。
那是婴红说过的话,而我同她一样深信不疑。
喜欢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喜欢那样对峙的姿态,契合的眼神。他们是一样的人。骄傲,任性,聪明,美丽,轻狂,自恋,脆弱,不甘。像茫然深海中擦肩而过的游鱼,寂寞的无法陷入沉睡的瞳孔,迷茫的眼神,一瞥而过。
然而却有着相同的温度,他们的血液。
我乐观其成。可是总有人让我们难以放下。
我承认我担心的人,一直都只是闵白。只是她。然而我深知,是婴红的话,绝对不会放下自己去迁就任何人。这不是冷酷,只是自珍。然而似乎也就是大众眼中的冷血傲慢。群众永远都只倾向于弱者,这是人性的残缺还是美满?我不晓得。只是四年之后,我已深深懂得一句看上去似乎残忍的告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是檀香说过的话,说过给我。
在我曾经哭泣着想永远不要原谅她的时候。
后来我便不再哭泣,不再想要奢求原谅谁或者被谁原谅,即使是程诺。或者说,就因为是程诺。
只有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坦然陪伴我下到地狱,微笑着接受最后审判的人。
我们一样残缺。
我没有任何资格和能力,去理解和同情任何人。
在人群中可以轻易地分辨出那两个人。那样的存在,像散发同一种香气的野生植物,甜美流离,辛辣毒厉,让人无法逼近,无法远离。只是眼神的碰撞和纠缠,就可以与众不同。我会在南唐出没的场合习惯看见婴红,艳丽精致容颜,小巧嘴唇紧紧抿成苍白。望着那个人,他的笑,他的皱眉,他的每一分每一秒。用一个冷冷的不屑一顾的姿势,站在不为人见的角落,呼吸着和那个人同样的空气,自卑而贪婪的姿态。
深深地喜欢上一个人,也就真的无法骄傲起来。
他不发觉,她就是卑微的软弱的。我娇媚如猫的朋友。即使伶牙俐齿的坚持,自信至自负的矜持,又怎么样呢?当那个人被其他女孩子包围了微笑,婴红苍白的脸庞上,那种隐约而自控的脆弱,触目惊心。
然而当他发觉,将凝视瞬间投注于她。她便恢复成那个傲慢轻狂的孩子。或者爱,或者不爱,走在水上的钢索,蓝雾迷蒙,她稳稳地看清自己面前的涟漪朵朵,没有半点迟疑。而他的目光郑重痴迷。她不发觉,不愿意,不情愿去发觉。
我想起古龙笔下的曲无容和中原一点红。这两个骄傲任性的孩子,他们是有那气势的。这是事实。
所以无比相配。所有人都看出这一点,也许只除出他们自己。
我喜欢这样的结局。喜欢骄傲而任性的孩子,喜欢他们的纠缠和难分难舍。一棵曼陀罗,一位阿修罗,都是可以轻易置人死地的族类,却同样美得惊心动魄。
行星的轨迹再辗转流连,逃不开的,仍然是茫茫黑暗之中永恒的一个瞬间。
就像他,逃不开她。而她,也绝对无法解脱。虽然只是青春年少,昏迷有时梦醒有时,未必坚持。可是能自以为是,难道不也是个恩赐。
“……所谓醉生梦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婴红轻轻哼唱,歌声妖娆清淡。
寝室里的气氛有一些冷,冷淡。仿佛初见那时的光景。
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只是,昨是今非。
什么能够永恒呢?
能做到的,大概也不过是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醉生梦死,总是爱过,总是来过,总是活过。
我从来没有这样感觉自己活得如此颓废又如此丰盛。每一天,都好像是最后一天。每一天,都好像一个陌生世界的铺展。从重逢开始,从陷入这种纯粹的纠缠和极度的自欺开始。我时常记起少年时的情景,大概是因为我已经苍老。
镜中的女孩,有端秀神态,清澈容颜,可是长发下一双漆黑的眼,有着怎样的温度,怎样的倾诉,连我自己都无法面对。
人生只合初见。而青春年少的许诺和爱情,又是何等脆弱的东西。
然而只为了这些,仍然有人会义无反顾,走到绝处。
可是并非所有的绝处,都可以逢生。
有些时候,太多时候,要为我们的余生负责的人,只有我们自己。
长夜流泪,与语人生。然而可以一个人沉浸在孤单的黑夜里将眼泪无声流给自己的人,又何必与语他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夜半的时候,会在床上惊醒过来。满额冷汗,安静地躺着凝视天花板。一丝月光缓缓流动,一尾瑟缩优雅的银蛇,轻轻地吐信,低迷俯视。我一动不能动,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凝在那里。静静地,任汗水流到耳垂,混着眼角沁出的冰冷,一道滴零。
我十分清楚自己已经不能够重回。
幻觉中不断温习的瞬间,一遍又一遍,终于麻木。
第九章
那一日闵白回来,神情冷漠。冼碧同她说话,她也不理,自顾自在一旁看书。心不在焉,半晌翻不动一页。
下午我们两个都没有课。
午后日光清冷,悠悠淡淡。我躺在床上用书本盖住脸,空气中有一种清晰的粉末,沙哑干涩,我知道自己在刻意避开同闵白的交流。我想我应该离开,哪怕是自投罗网地跑到程诺那里。总也好过在这里面面相觑,心知肚明,不敢言说。
准备逃开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苏。”
我的手一抖,情不自禁的。
她说:“苏,你别瞒我。”
我叹口气,没有回头,径自放开音响,插一张CD进去。歌声是一种妖异的符咒,压抑着空气中纷纷不散的沉默。
“你想知道什么呢,白?”我知道自己的语调听上去悠悠的漠不关心。
“你难道不是什么都知道。”
闵白半晌不做声。然后终于问了出来。
“为什么?”
我抱住肩头,冷,很冷。为什么。为什么都喜欢问一个为什么。谁又能给得出答案。为什么。婴红那样骄傲自恋,到头来还不是眷恋最初的那一个人。南唐那样傲慢蛊惑,仍然没办法放下那个热衷同他勾心斗角也不肯乖乖归顺的女孩。苏艾晚拼死拼活逃了四年,仍然回来自投罗网。为什么。谁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幸运的人是被上帝吻过的人。那么,像我们这样作茧自缚,飞蛾扑火,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难道一个吻的代价,就是堕落尘凡,历尽风烟。
遇上生命中的那一个人。被命运深深凌迟。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们只能紧紧抓住手边的东西。因为如果不珍惜,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一无所有。
“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
我轻轻地说。
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爱一遍让人老了几十年。
“看开吧,白。否则也没有办法。”我知道自己这样的言词近乎虚伪。可是又能怎样呢。
闵白呆呆地凝视我,清秀面庞上是一种超越光阴的凝固。黑色的眼睛,神秘的眼神。我别开头。
“他找到我。我不知道他怎样就找到了我。那一天。我在上课,坐在最后一排。下课的时候,他就那样走进来,走到讲台前面,拿了老师的麦克,一字一字清楚地叫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这种事,这种事他是做得出的,南唐。
那也是个午后吧。日光清亮多情。年轻的女孩。昏昏欲睡功课。嘈杂人群。一个没有丝毫创意和激情的午后。没有丝毫不同。
就在那一刻,一切都有所不同。
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可是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心,只需要那一刻。那一刻,心动,即使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可是,那是一个魔法时刻。
如果不再年轻,也就不再拥有这种幻想般的激情,危险的幻想,和魔法的激情。无法被瞬间而来的悸动深深感染。做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要细细掂量,深深揣摩。成长的代价,在于失去所有刹那相逢的美丽。
可是相逢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那时,我们都还年轻。
男孩的笑意蛊惑如荭,轻轻地开放在波光浮动的空气里。
沿着阶梯教室漫长的台阶,一步步走到女孩子面前。那真是一段漫长的旅途。被视线包裹和猜测着的,无论是什么,都在那无法形容的一刻,袭入女孩由平淡中突然被惊醒的心。
是那样一个洞悉人心的男孩,和他洞悉人心的微笑。
“其实真的不应该答应他吧。”
闵白轻轻地笑起来,笑声嘶哑。
“可是那一刻,中邪了一样。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男生,怎么可以这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简直不像人。像一首歌,或者,一种味道,瞬间可以把人包裹的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南唐灿若晨光的笑意,在午后的日光里凝固成永远的回忆。
我简直又开始痛恨他了。
你会遭报应的。南唐。我低低地诅咒他。他太明白自己的魔力了。这个优雅妩媚如狐的男孩。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毫不吝惜利用。丝毫不考虑对方是否能够承担。
我突然想起喜欢的乐队主唱,那个日本视觉系的美丽妖精。曾经被称作风华绝代的容颜和才华。经过了无数的打击和荣光,终于成为一个目光了然微笑沉寂的成熟男子。我喜欢的Hyde。从前有人那样说他的美,“他晓得那样看着别人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相比之下,南唐似乎比他更强一点。至少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未来。还有,他深深沉沦的女孩。
可是他们一样有着滥用魔法的天性。以为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容忍这种伤害。不是所有的幸运都能天长地久。
不是所有美丽的人,都可以得到美丽的未来。
南唐,你到底明不明白?
闵白垂下头,轻轻地把脸埋进自己掌心。
我望着她,实在无以为继,只有转身离开。
我不喜欢她的忧伤。但是我的确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安然那样的女子。
安然在这所学校里的名声,并不算好。然而一个美女如果背景清澈无瑕,连美丽似乎都要被打折扣。这个时代的轻薄,一任如此。
而安然可以提供的,是比刺激更刺激的谈资。我不奇怪。她本就不是适合扮演好孩子的女子。说千疮百孔是夸张,但她身上可供卫道人士指摘的漏洞,绝对比你可以想象的更多。
然而一切离经叛道的事情,由这样的美女和才女做出来,似乎就充满了天经地义的味道。昭陵的一切,我不知道。然而只是我知道的那些,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离开昭陵之后,她似乎收敛了许多。不再带有那种近乎标志性的笑容。”
那是杨哥告诉我的。是他的话,曾经一起停留在那里,所以绝对是事实。而我也实在无法想象安然那样微笑的样子。杨哥形容过的微笑。绝对的温柔然而没有温度,带一点点似乎努力隐藏的高高在上。用居高临下的视角俯视众生,永远都比平常人更先理解危险存在的意义和幸福的虚无飘渺,因此永远带着那种破灭而清醒的眼神,驾驭一切的眼神。似乎没有凡俗的痛楚烦恼,习惯于控制一切,所以如此镇静。
他们看不起凡人,如我。漠视打击,冲突,和眼泪。这些孩子大概是有着蓝色血液的。然而那血液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温度。对他们而言,没有失望,只有绝望。
不是完美,就是绝望。所以永远都不会失望,永远都不会患得患失,若有若无。
习惯于控制一切的人。平凡在他们眼中,等于罪恶。
所以我很难想象杨哥也是曾经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一员。然而他是。
“即使是那样的galaxy,也不是所有生存其中的人,都有资格成为恒星。”
我知道,所以只有一些人,很少很少的一些人,是电,是光,瞬间而过,成为唯一的神话。
像那个名叫回声的女孩,安然无法挣脱的束缚。
总有一些人可以伤透所有人的心,然后飘然而去,不留余地。
然而这样的人,也总会被另一些人伤到彻底。
到头来,真不知道谁比较幸福。
安然和杨哥在一起,是全校性的话题。才子佳人,浪子娇娃,我不知道哪一种形容更适合他们。只听说,当年暗恋杨哥的女孩,安然的室友,居然为了此事自杀未遂,激起轩然大波。
而事件的结果是,安然第二日便搬出学校,在校外租了公寓,独往独来。牵扯进那般香艳凄厉事件之中,非但不碍她华丽声名,反而教她在校学生会竞选中无往不利。
美丽,风流,才华,恣意,她一样不缺。这样的女孩,毕竟不是到处都有。
而我只明白一个事实。
可以承受任何打击的人,不过是因为已经心如死水。
我不知道,如果那一天我阻止了婴红,一切又会怎样。
也许不会怎样。不是这样发生,也是那样结束。
我们能面对怎样的未来,只有天知晓。
闵白是在听到那样的一句话之后,慢慢退出门外,随即踉跄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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