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艾晚,这是你自找的。”
他是那样说的。
然后他大步走开,脚步坚执决绝。毕罗一把抓不住他,回头看我。
我慢慢坐到地上。
“你想怎么样啊?”毕罗低低地说,漂亮的眉纠结困扰,眼神灰暗,“这时候,都已经这时候这样子你们还要计较。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能够扯平。还是真的要斗到个天荒地老。
还不要,就在眼前,就在身边的独一无二,你们还不要。等啊,难道就是要等到永远不再了,才是你们心里惦念的那种完美?那种好?”
他突然说不下去,脚步匆匆地逃开。
我无力站起,手指那么冰凉那么疼痛,触摸不到每一分每一寸伤心。
突然有一只手硬拉起我,我抬头,看见婴红灵猫般的精致脸孔,面无表情,她一身黑色,短腰夹克配长裤短靴的干练,领口袖口镶了长长银灰针毛,无风自动。一头棕发紧紧地束在脑后。
她拉着我便走,仿佛害怕不期而遇某种危险。那样匆促。
随后我听见那个妖艳如仙如华的声音,才明白了婴红的躲避。
他说:“倒教我看了一场好戏,婴红,可是你又站在什么位子多管闲事?”
婴红不答,只握紧我的手。我觉出她手指的冰冷潮湿。
南唐慢慢走来,笑容温柔如雨。他一手搭在婴红肩上,肆无忌惮。而婴红突然也微笑起来,一双眼,瞳孔猫般晶亮紧缩,她说:“那么你又凭了什么管我?”
南唐突然无言。我抬头,正对上他眼神,秋日荻花般泛出一抹苍白。
婴红突然抬手打开他的手,径自拉着我走开。我感到她有力的手指,那种无所畏惧的坚持,恍惚听见南唐低低地叫了声,“……婴红。”
她不言不语,回首对他做个精致敬礼,右手轻轻抵在额前,她微微扬眉,听他在身后说:“留一下。”
“凭什么?”她微笑,挑眉扫他一眼,带我离开。
我无言。思考毫无余地。身在此地,人在哪里?我究竟该在哪里?
电话铃响,婴红接起,然后给我,“靳夕。”
我恍惚地接过。那一边,他声音冷漠,“我知道今天南唐去找你了。”
我苦笑。
“你知道吗?他极想做下届摄影协会会长。”冷不防,他问出这一句。我茫然,略略吃惊。
“这一届的会长,是……你那个人。”他声音微涩,随即隐藏,“程诺那人,向来有杀错没放过,他要是晓得了南唐怎样对你,小南死无葬身之地。”
我一阵心酸,突然抢白他,“……你以为他还会怎样为我?”
靳夕一静,沉默。
我定下神来,问他,“你知道你表弟如何对你,你还这样为他?”
靳夕默言半晌,苦笑,“我不过为我自己,如果他得到他想要的,便不会一心对付我。”
好理由,好借口。我无声地笑。靳夕,你到底是个人物。
“到底要怎么样呢?”我低声问。他不回答,片刻,轻轻挂了电话。
我茫然坐回椅上,看见婴红的表情若有所思。我们的电话隔音效果并不好。换句话说,很差。我知道她听到一切。然后门外有人叫她,她离开。
我拿起她随手放在桌上的耳机戴上,女子清亮而纠缠的嗓音流淌过来。
“我骄傲。我自私。我无情。我残忍。我冷漠。我荒唐。可是我……我真的很爱你。”
一缕痛骤然刺入,细细的针线穿心而过,打出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结儿便一径地错到底。
婴红。婴红。闵白。闵白。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闵白同婴红,我不晓得南唐究竟要怎样。他抓我们三个在手里,究竟为何。而闵白,我只是为她,挂心她。婴红太聪明,心意何处便寂静得成谜。而闵白,我怕的,是她再一次被璀璨流年辜负。一如当年的我。
我打电话给南唐,才响一声他便接起。瑟柔的声音点名,“苏艾晚。”
我几乎甩下手机。好半晌鼓起勇气,“可有时间?”
“要分对谁。你知道。”他嘿嘿地笑,“对你,随时都有。”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知道他不过口滑讨个乖,可是仍然心里一冷。
我约他到白萍洲,“倒好一家店。”他说,用一根手指推推墨镜,怪模怪样的,穿了满身大大小小口袋的厚棉罩衫,带一顶长穗绒线帽,十分俏皮。
“要跟我说什么?”
“别明知故问,你比我聪明得多。”我拎起白瓷杯喝一口,怕手指会抖,若无其事地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腕,“南唐,高抬贵手。我做不到你想要的。”
他呵呵笑,“艾晚,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不敢做,不忍做?这分别可大了呢。”
我轻轻告诉他,“别跟我玩文字游戏。事到如今,我根本是自身难保。我傻,苏艾晚本来就是不中用的呆子,帮得了谁,改变得了谁?我能左右谁的日子,这些人,连你在内,谁不比我聪明百倍。偏只拿我一个傻瓜作法,你们也好算了。”
南唐一时怔住,我不管不顾,“事已至此,我管不了那么多。你想怎样就怎样,别带我玩。”我堵住他的话,“随你怎样,闵白,婴红,我管不了,也顾不到。大家都已成年,非亲非故,谁顾得了谁,不过自生自灭罢了。她们会怎样,只看你良心。”一口气说完,我声色不宣,只偷偷在桌下用纸巾擦掌心淋漓的冷汗。
南唐半晌不语,好半天突然出声,“婴红……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直直地盯住他,半晌才会过意来。然后,突如其来的冲动,我几乎大笑出来,便临时决定虚张声势。
“我打你手机时,她在旁边。”这句话漏洞百出,可是当我看见南唐脸色,顿时心怀大畅。天晓得,真真否极泰来,或者老天也有照顾我苏艾晚的时候。
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南唐多精明一个人,居然硬是没听出我话里千疮百孔。
我一颗心顿时清明如水。手指慢慢温暖起来,哎呀,好不容易我也可以看着他这种模样,真是大快人心。我顿感无比轻松。南唐,南唐。我几乎想呲出牙来狰狞的笑,呵呵,总算今天你也落在我手里。
门上风铃一响,侍应生懒懒地说:“欢迎光临。”我没回头,南唐垂着头皱着眉在啃自己指节,姿态十分趣怪,他自己还没发觉。
一股气流挟着冷风飕飕地窜进来。我打个寒颤。南唐抬起头,脸色突然惨白。我盯住他,登时醒过神来。有人拿起我搭在椅子上的披肩,狠狠掼在我肩上。我呆呆地伸手拉平它。
南唐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丝笑,看我一眼,那眼神几乎是幽怨的。他对那人点了点头,离开的姿势只能称之为逃。
他坐我身边,一言不发。慢慢伸手拿过我面前杯子,呷一口冷了的茶。
是他的话,一言不发,已经威胁。
我全身发冷,忍不住紧紧裹住披肩。我无话可说。他此时眼神绝对能杀人。
这时店里忽然响起淡淡歌声,收音机的频率不好,时清时浊,曲子却分外动人。
永夜人何处去?
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我深深吸一口气,决定抢先开口。
“程诺,你知道,我们是真的错过,真的生不逢时。”
他低低地笑起来,那种笑,每一次听到都教我汗毛直竖。重见以来他很少笑,更很少这样笑。我清楚,这代表他最危险的时候。
我的勇气全部溜尽,站起来想逃,被他扣住手腕。用力不大,但威胁的意思太明显,我怎么也不敢乱动。
“随便你怎么说。”他低声告诉我,“随便你给自己什么理由,苏沉香。”
“苏沉香,这一次,我总不会准你从我眼前逃脱。无论你是言不由衷还是如何,这一次我只信我信的东西。”
在程诺办公室里,看他自顾自整理工作总结,我无聊地翻旧一期的《ELLE》,替自己泡一杯红茶,红茶达人呢……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扬提督向往的那种喝着红茶看看书晒晒太阳又是一天的日子呢?我又笑起来。他看我一眼。难怪,最近我居然常常莫名其妙微笑。怕是刺激过度。这样一想,又笑。
他拿过我杯子喝一口,冷冷道:“又发什么神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未必会如此,如此舍得。
我叫他,“程诺。”他抬头。我想不出说什么,只好摇摇头。
他放下手里文件过来,举手似乎想揉揉我头发,姿势却僵住。愣了片刻,又放下手,表情是一贯的冷然,不经意间闲闲的口气。我看他,他神情漠然。我想了一下,不说话,静下来。
程诺那一刻的神色十分值得纪念,欲语还休,无从解释。清俊轮廓上微微泛一丝窘迫,又勉力撑持着若无其事冷淡到底。
我看牢他,不自觉唇边又勾起一丝笑,甚至还是在自己不曾发觉的时候,已经若有若无。
难道这就是时光交付的面具吗?希望一切都不会被打破,不会被戳穿和践踏,于是努力地做出一个自以为是的姿势,撑持着摇摇欲坠的自尊,自信和自卑。
他盯着我,“笑不出的话,可不可以安静一会儿。”
我静住。从前。从前的从前,那个人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笑不出的话,何必勉强。那个人,那个人已不在。
靳夕。
我慢慢坐下来,头垂下来。双手捧住脸孔。他伸手过来,任性地扯开我的手,牢牢扣住。手腕上那一只窄窄银镯从衬衫袖口滑出来。他手腕清瘦,衬出一种纤弱的清气。
我突然颤抖起来,难以自制。这些天了,这些天了,我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一切,前因,后果,结局,究竟如何。应怎样,又会如何。我走的到哪里就是那里。我努力压抑着恐惧不想未来。失去所有人,背弃所有人。我告诉自己不要在乎,错到底,就错到底。反正无牵无挂也是我苏艾晚自己的日子,何必在意。可是这一刻,我到底崩溃下来。
双燕子,可可事风流。
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努力地,眯起眼睛,教训自己,压制自己,不哭泣。泪光莹莹,他一张脸模糊不清。沉默中墙上时钟轻轻敲出节奏,沙沙地轮过时间。消磨流年。
他伸手碰碰我眼角,温柔动作。掌心稚气地伸开来,一滴泪正好坠在里面。
一发不可收拾。我伏在他怀里大哭。他轻轻拍我后背。手掌温柔。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珍。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我恨我不敢这样大胆地对他说一些事实,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心照不宣。是的。可是就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荒废了整整四年。
躲到洗手间去收拾自己一张脸,化妆水狠狠地扑上去,咸涩泪水腐蚀过的皮肤总算好过一点。懒的弄别的,只涂了乳液隔离霜便算。出来看他正把玩我一支唇彩,婴红推荐给我的樱桃果冻。
难为彼此,仍然若无其事。他不肯原谅我,我无法原谅自己。他看着我,慢慢旋开唇彩,“过来。”
我后退一步。他露出那种隔岸观火的笑意,盯着我。
只要一点点温柔就会屈服的人,是我啊。这样交错时光的对峙,究竟,又有怎样的含义呢?我无法明白。只是触及他目光刹那,总有些什么令我无法呼吸。是记忆,还是今时今日彼此盲目而不甘的付出?
先知先觉,唯有自苦。
我到底还是乖乖走过去,站他面前。他足足高出我十几公分。
闭上眼,冰凉触感自唇上徐徐擦过。甜香弥漫,沁入心脾,温柔粘腻如吻的错觉。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抖,那样微微脆弱的敏感,一颗心在风里轻盈展动,浸透不安呼吸,是年少时分轻狂节奏,最难控制。
我搭住他手腕,慢慢睁开眼睛。他的面孔近在毫厘,气息交缠。温暖呼吸轻轻拂到我嘴唇上来。他的眼神深深笼罩过来,夜色般透骨深蓝,不可捉摸的遥远邃静。
有一种透明的风裹住我们之间的距离,厮缠轻吟浅唱,不眠不休,若即若离。
程诺,程诺啊。我听见自己心头的呼唤沉默绵长。
他凝神给我的姿势让我想到一个字眼,倾国倾城。这样的一种凝视,也就是遥远而轻率的倾覆。为了刹瞬之间不可捕捉的心动,蝴蝶的翅膀舞过湿润的嘴唇,直觉在那一刻无济于事,无能为力。轻轻一步,跨过光阴的水流,片刻贪欢,浑忘刻骨流年。多少代价都可以转身再算。谁都有这样的贪恋和迷狂,他亦不能免俗。
程诺。程诺。我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你能否让我觉得自己少欠你一点。
“唇彩这东西,如果是在过去,应该就叫做胭脂。”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不着头路的话来。
他微微挑起眉,“还有呢?”
“不知道。”我坦白地告诉他。然后清楚明白,那一刻的暧昧牵缠已过去。他眼底重新换上那种微微淡淡的漠然,一切不言。
那晚他送我回去,一路都没有讲话。临到宿舍楼前,他才轻声问我一句。
“安然同你究竟是怎样的?”
“我信她。”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微笑。路灯暗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光色模糊的面孔轮廓清显,含了我所不能懂得的某种意念。他知道什么,但是他不肯告知我。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去问,永远不会知道。我再也不想知道与我无关的事情,任何。这样,是逃避,还是懦弱呢。
可是我永远没有合适的自知之明。
我轻轻地问,“你笑什么?”
“信她……也许。”他扳住我的肩,细细看我的眼睛,“可是,苏沉香,你,也只可以信她而已。”
我别开眼睛。
“要诋毁我唯一有勇气去信任的人吗?”
他安静下来,“那么,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轻轻地笑起来,“有什么是不该知道的吗?”这一次,居然有勇气同他对视,“关于我未来大嫂的八卦,听得再多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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