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吧。”婴红懒懒地摆了摆手,披上雪白丝绒外套,信手扯开头上的丝带,一头长发如暗色雨虹一泻如注,纷然披散。她拾起一瓶水,对我示意,我摇头不要,看她径自仰头,透明水珠溅落年少容颜,湿润的嘴唇艳如露下红蕖。
“找我有事吗,苏?”
我轻轻叹息,有那么一瞬我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错是对。我来找她,因为我深知,关于南唐,除她之外我无所凭依。安然,我可以依靠她求助她告诉她一切,可是我无法信赖她可以做出的一切。而杨哥,我已经亏欠他太多。
她静静地听我叙述一切,清俊的容颜坦然流丽如泉。然后她轻声地回答我。
“如果你的推测全然没错,那么,不是靳夕,就是闵白。总而言之,总有个人会深受南唐之害。”
“你能做些什么,苏?”她摇着头,笑意淡漠地看我,“苏,管好自己的事。我们都是这样落寞这样寂寞。我们每个人都只能独善其身。”
“这又是你的哲学吗,红?”我看着她不敢赞同。
她神秘地一笑,“你在暗暗地骂我冷血吗,苏?”
她的笑容冷冽如远山含雪,看得我骤然有些心惊。她和南唐,其实是很相像的两个人。他们妖冶秀丽。他们拒人千里。而同时却又无时无刻不散溢出那种逼人的才艳与傲气。这样锋芒毕露的两个人啊。
南唐,他可以冷静到非常自私地去生活。不肯放弃一星半点的什么。
而我面前的这个孩子,婴红。她的傲慢和自尊,真正是红粉深处剑骨凉。
“是啊,我没有顾及靳夕……或者白的心事。”她原地转了个圈子,看向球场中挥汗如雨,逐鹿当场的男孩子们。
良久,她的声音缓缓地荡漾。天地空旷。尘烟静默。难道是落花如雨。我默默地跟随她的信念和诺言,那些只对自己许下的幽凉言语。坦然心事。
“喜欢一个人,又能怎样?如果自己不能坚强起来,任谁也不能避免伤害。”她笑意黯然,“苏,你知道,这个世界它无比坚韧和现实,我们永远都无法突破重重罗网。迷雾森林。我喜欢这个比喻。这样的世界,一个人无论生长到多么沧桑,都永远不够坚强。
是啊,我们都已经十九岁,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都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长。可是一旦遇上一点点宿命无常,我们就好像刚刚出生一样。心,或者感情,其实永远都是脆弱的。
如果不能自己保护自己,怜惜自己,谁又肯放弃一切地来眷恋你。”
这就是你的哲学你的信仰吗。婴红。婴红。我亲爱的,暹罗猫一般娇小美丽的朋友。那种坦然的,吸血鬼一般超脱无物的坚持。然而只有伤害可以带来如此的执著。我知道。我深知这一点。没有被情感深深地遗落过,被命运刻骨地凌迟过,怎会深深明了这样的真理。
我们的身上,遍布着这样不可示人的伤口,以此来供奉成长的觉悟。
婴红。这个秘奥而奇妙的孩子。她又究竟背负着怎样的不堪回首。当年少纯真在我们脚下无声地碎落成泥,所有的一切事实只在我们唇边勾勒出了如此的喟叹和感悟。
“归根结蒂,我们唯一不能背弃的人,只是我们自己。”
安然打来电话,要我在周末陪她出行。我正踌躇,她又抛下一句,“叫上闵白。”
我沉默。然而那一端的她忽然微笑,声韵仿佛耳语。
“我真的抱歉,艾晚。
相信我。如果早知道那个人就是程诺的话。我不会怂恿你去碰触靳夕。”
我握紧话筒无法言语。
――所以认为自己犯下的过失,她就要自己来偿还吗?
难道你不在乎这样会给无辜的人带来如何结局。
她不会在乎。我想我知道。安然的镇定,只在于她一心的寥落。如果心无挂碍,就不会盲目妄想将来。如果早已绝望至心如死水,就永不会失望得心碎。这是悲凉的经验。然而却是绝对金句。
安然的沉默淡然如花香轻轻流淌。车上放着苏州弹词,糯软秀艳的一字一句裹在身边,我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而闵白的感觉或许相同。我看着她抿紧的嘴唇。安然的沉默,远比她的凌厉更令人不安。
终于她低语,不知是对我们中哪一个人。
“盲目的爱情究竟有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我不晓得。我轻轻埋下头,注视自己的十指。纤细的。脆弱的。会有个人喜欢轻轻抚摸,然后一根一根地数过,朦胧间仿佛点数过往流年,开放在我指尖的季节,缤纷错落。
程诺。其实我真的害怕再次将你错过。你知道么?
所以求求你,千万不要逼迫我。
我们来到市郊的别墅区,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年迈的殴裔老妇为我们开门,我们随着安然走进光线明亮的房间。这是一间教人诧异的房间,所有的布置,陈设都有着杂乱无章的色彩,丝毫不搭调,骤眼看过去简直教人心烦意乱。然而安然轻轻地走向窗边。一把小巧玲珑的摇椅上,坐着一个五六岁大的漂亮小男孩,怀里抱着一只柔软的玳瑁猫。猫抬起头,对安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Samuel。”安然低声叫那孩子,他立刻回过头来,笑脸璀璨恍如安琪儿。混血儿特有的天真甜美面孔,因年幼而益发纯洁如画。
然而我突然浑身发冷。那孩子的眼睛毫无光彩,没有半点焦距。他愉快地叫着安然,“姐姐。”中文讲的相当出色。
由安然同老妇人的对话中,我明白一切。老妇人是小男孩塞缪尔的外婆,两年前在外出散步时同安然偶然相识,自此交往起来,安然时常来探望他们。一个美丽的异国女孩的定期探访,已成为老人和孩子孤寂生活中少有的乐趣之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孩子的房间如此色彩紊乱,盲了眼睛的人,丝毫不需在意色彩,重要的,只是手指可以感觉到的一切。那些陈设布置,无一不是上等的质料,给予指尖最温柔的触感。
闵白怔怔地看着塞缪尔,神情恍惚。
安然在Samuel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把小男孩抱下椅子,放在闵白身边。闵白脸上的神色矛盾重重,终于俯下身轻轻握住Samuel的手。
安然带着我走到旁边客厅,坐下来同老妇人谈天。
许久,闵白才牵着Samuel走出房间,将他交给外婆,然后加入我们。
安然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闵白冷冷地说:“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安然微笑,“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过是失去了一半的行动自由。这孩子失去的却是整个世界。”
“这孩子是非婚生子。他的母亲深爱他的父亲,所以为他生下塞缪尔,却始终不曾得到名分。在这孩子满月时,他母亲约他父亲在这屋子里烛光晚餐,开了谈判,一言不合争执起来,碰翻了蜡烛,溅到摇篮中的Samuel,伤了他的眼睛,从此失明。”
我听着身上发冷。闵白一言不发。
“该怪谁呢?一切都是偶然。偶然之间,天塌地陷。这孩子还不懂事,不晓得前因后果如此凄凉悲惨而又可笑。一旦他懂得了人间是非,又会怎样看待自己的遭遇和家事?他又会怎样地怨恨上这个世界?”
安然的目光清澈如洗,“我不希望那一切发生。闵白。”她静静地注视她。
闵白低头不语。
Samuel蹒跚地走过来,钻进安然怀里,手里捧着冰淇淋盘子吃的很是开心。安然替他擦去鼻尖奶油痕迹,轻轻一叹,“天真无知,是多么快乐。
但愿我也曾经这样过。”
Samuel抬头看她,童声清亮,“姐姐你不快乐吗?”
安然微微一顿,思索片刻,轻笑着回答,“很快乐啊。”她蹲下身抚摸他的一头金发,仿佛抚摸着阳光的痕迹。
Samuel把头转向她的方向,侧耳,模样天真无邪。他忽然说:“姐姐你不快乐。
因为真正的快乐是不用去想的。”
他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眼睛。虽然明知这孩子目不能视,我依然在那种剔透b明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安然站起身,悄悄笑说:“每次来这里,都被这孩子弄得哑口无言。”
她拉着我走出露台,俯视楼下的明丽风光。
风动帘帷,若有若无的木叶清香悄然袭来。
安然的音韵淡定轻细如檐前秋雨。
“什么是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活在今时今世,失少于得,就已是不易得的快乐。”
安然的笑容永远淡然清冽,那样与世无争的神情,这一刻谁能想象她心头的八面玲珑。
“你知道吗,小爱?”她并不看我,只是淡淡地说:“我即将前往英国,是交换留学。
这一次的名额,原本,也有程诺一个。”
我骤然望向她,“原本?”
她微微一笑,“他自愿留下来,谁也无法说服。”
“……为什么?”我紧紧握住手指,指甲不知不觉刺入掌心,却丝毫没痛意。
安然轻笑,“这是大好机会。只是他根本不在乎。”
“他疯了……”我喃喃地说。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安然笑意依旧,“程诺。古往今来。他也不是第一个痴人。”
我呆在那里,被这消息惊的哑口无言。
程诺,程诺。说过你不要逼我。你到底要为我牺牲多少放弃多少才肯罢休?难道你不晓得,这就是对我最凛冽的逼迫。
求求你,不要让我感觉这样的压力。我已经足够自卑。不要再让我感觉如此的对你不起。
回到学校,我径直去办公室找到他。
他照旧黑衣,温暖而凛冽。见到我的出现,眼角眉间似有犹豫,或者是我多心。他向我微微地一笑,挑起眉仿佛询问。可是我骤然无法言语。他了然地看着我,然后慢慢转过身去注视窗外。
没了那深沉目光笼罩,我似乎可以轻松一点,放肆一点。这也不过是欺瞒自己的假象吧,虽然聊胜于无。
该来的,终究都是会来。我望着他高挑清瘦的背影,突然有种冲动。想逃离,更想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手。我的心跳剧烈得几乎窒息,我犹豫着,不敢开口。呵,为什么要说出口。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他就会留下来,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不也就是这样度过。在我意念之中,根本不必晓得他为我做出的牺牲,一如既往,我可以尽情依恋着他,被他宠爱和纵容,一如往昔。
可是我已经知道,他将为我做出的一切。我又如何能够释然。
苏沉香。我轻声问自己,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够更自私一点,更残忍一点。
为什么?
我轻声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去英国?”
他骤然回过身看我,不发一言。
“为什么?”我抓紧他的手腕,他微微一颤,这一次却一反素日的强势,出奇的温顺,没有拒绝的意思。
“程诺!”
他终于疲惫地挣开我的手,转身背对我,“谁爱去谁便去,与我无关。”
“那么你要做什么?”我看着他,那样的背影。熟悉。无限亲近而陌生。黑衣的背影。沉稳而执拗。这个二十岁的男子。清冽而独断。年华。岁月。给了我们太多不应承担的品质。站在梧桐树下,日光碧绿纷落,当年那个温雅而柔和的十六岁男孩子呢?飘飞如蝴蝶兰的短发,通透如风信子的神情,红丽蜀葵般明灿笑容,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呢?我心头一阵阵寒冷,痛楚如雨后兰花被毫不留情揉搓撕裂。程诺。程诺。你到底要为无穷无尽的当年放弃多少才肯罢休?难道你真的要坚持着如此。如此。半点不顾我能否坦然地伸出掌心去承担。
“我留下来。”他轻轻地说:“我,会留下来。”
我骤然沉默。
程诺。难道你仍是对我无法放心。难道,难道你仍然要这样以你的执著侵略一无所有的我。
“我留下来。毕业。找一份工作。”他丝毫不理睬我,自言自语一般,丝毫不顾我的脸色已经惨白。
“然后娶你。”
第八章
让我陪伴你等一等,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你等的人或许很愿意让你等。但奴说。
但我不知道他是谁,永远都不想知道。
几时我开始读黄碧云,那个扬眉风无踪的女子,诡异绝伦的文字。我深深爱恋。
我漫漫地望着镜中的少女。我抽下七寸琉璃簪,解开长发,任那韶华如水流落在双肩,淡漠白衣,发如锦黛洇暗水,漾满我一天一地的忧悒。镜中的女子,眉目如旧,神情黯然,
我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啊。
我正在亲手毁灭一切。那些好不容易粘贴起来,努力地被恢复成从前模样的年少时光。我正在迅速而恶毒地重新打碎它们。
闵白坐在床上,安静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手指微微发抖。但我的镇定一如既往。
“有电话找我吗?”我微笑着问她们。相信自己脸上的笑意何其干涩不自然。
“没有。”闵白冷冷地答我,“没有电话找你。”
“只是有个人亲自上门而来。”
琉璃发簪自我手中跌落,叮铃一声,登时碎断在地。我微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勉强抓住椅背,我慢慢坐下。
是谁。那是谁。根本不消问,我太清楚不过。
婴红推门进来,见了我,那张俏脸上神情立时冰凝。
她慢慢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良久,一双手轻轻放在我肩头。
她猛然抓紧了我狠狠摇晃。
“你疯了,苏艾晚。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她直直地盯着我,脸色苍白,“你还不足?你知道他为你惶恐成怎样?你知道吗?”
我知道。
因为他和我一样疯狂。
“我们以为他疯了。堂堂的校学生会主席,不管不顾地闯来我们这里找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低低地呻吟起来,头痛,痛得刻骨纠缠。我双手抱住头,长发深深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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