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吸气声,不由自主,那是婴红。而闵白的沉重呻吟清晰入我耳中。
“他就是那个样子。”婴红的脸色已经惨白。
“天,你们的姿势简直一模一样。他就是那个样子,像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坐在那里,抱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化石。
一动不动……整整四个钟头。”
是我约了靳夕。在前天。我打通他的手机。
“能不能陪我出去玩一天?只要一天就可以。”我低声请求他,“只要一天。让我远离这里。只要一天就好。”
他深呼吸,我听到他的踌躇和懵懂。我轻轻叹息。
“明天是我的生日。”
靳夕沉默,半晌,突然说:“我知道,你不要我。你爱的是他。”
良久。是我的沉默。
“我不知道。我们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个。”我低低地说。
是真的。
程诺。我们从没有认真地承诺过,爱情,我爱他,或者,他爱我。我们甚至连一句诺言都没有过,就已是这么多年。
我们之间,毫无承诺可言。
可是他说,他要娶的人,是我。
靳夕到底还是陪我出来。约在校门口,远远看见他,柔软的褐色外套,头发略嫌长了一些,然而并不邋遢,反而显得气息深邃了些。
我细看他眉宇间不知何时暗生的沉郁,无声叹息。
我亏负了这个孩子,彻头彻尾。
他一言不发地带我乘车去了市郊,那里有个很大的湖。秋景正好。我奇怪他懂得我这一刻的心思。我喜欢水,向来都是。
水波潋滟,一痕痕光滑明亮,漫上堤岸。水色并不透明,在日光下是一种流畅柔软的深灰色,充满神秘。
我坐在岸边看水,无思无意。日光温暖,微微滑过面颊。我把长发散开,柔柔地披在肩上,眯起眼睛。远处的湖心有一座小岛,树木金碧葱茏。细细的笑语闲言四处飘来,若有若无,与己无干,却仍然有种淡漠的温情袭上心头。自怜。也是自恋。
苏艾晚。我微笑。难道你就不能活得正常一点。
似乎真的不能。
一切的一切。在等我做出怎样的决定?
靳夕带我去坐船。双层游船,挤满欢天喜地合家出游的人们。我们走到上面一层,凭栏远望。轻风徐来,水波不兴。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混着湖水特有的腥冷气息,有一点淡淡的混浊。层云舒卷,簇簇洁白得近乎透明。
天高云淡。船在水上缓缓滑行,温柔的气流徐徐舒展。天蓝,云白,船行,似乎可以行驶到世界的纵深之处去,永不回头。
如果真的可以永不回头,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至少苏艾晚总可以真真正正地,抓住属于自己的一点东西。
靳夕轻轻揽住我的肩,“又在出神了。”他低声说,然后把耳机塞过来。
“何必沉思?”他问。是问我?是问谁?歌声已经在耳畔徐徐流淌。
“Flee the city.
Near you……
……How to let me believe in you……”
靳夕细细地看着我,“艾晚。”他问。
“How to let you believe in me ?”
我无话可说。
凝视他明亮然而神情黯然的双眼,我无言以对。这个本应骄傲自信洒脱不羁的男孩。谁应为此时的他负起责任。
谁更应为他不可知的惶恐未来负责?那些无疑会在他面前缓缓掀开的刺伤、痛楚和难言的苦涩。
南唐。你究竟要我做些什么才足够。
“你的生日是十月初?”他温柔笑问。
我沉默点头。
“天秤座的女子,处世淡然。七情六欲低。有自恋倾向。”南唐笑容如水,是一念之间可载舟可覆舟的危险。
我对着自己的记忆,卑微而祈求地微笑起来。冥冥中有些什么如此不甘,如此不安。日光清澈如洗,直射我昏暗的眸子。仿佛细密金线织进痛楚泪光,是死去的甜蜜流年纯净心怀,这一刻重新回归,笔直质问我身在的此时此地。
质问我,今生今世仍要不停愧对的怅惘结局。
日光明亮,洁净清凉如琉璃璧,如万尺高台上清冷无情的月光,坚硬而妩媚,逼进我痛楚的眸子。
眼前突然的昏暗,身体突然的轻盈。我伸出手去,指尖仿佛擦过某些冰冷的什么,然后仿如同他最初的相遇,我毫无顾忌地倒了下去。
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良久,也许顷刻。
我依稀听见靳夕恼怒的质问,“秋分都过了,还中的哪门子暑!”
然后是成年人细碎回答,柔声安慰,短促叹息。
清醒过来,已经午夜。
转过头,看见靳夕靠在床边一张椅子里,大睁着眼睛,表情荒芜。
房间里幽然昏暗,窗外隐有点滴渔火随波辗转。
我安静地凝视身边这个年轻男孩,细微绛色光辉在他清俊轮廓上流转,仿佛一层淡淡的茸毛,柔和可爱。一张俊秀夺人的脸孔突然清稚如小动物,我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靳夕立时便醒过神来,不由分说,整个人已经扑到我面前,我倒被他吓了一跳,微微退缩。
但他脸上神色又惊又喜,直教人不忍拒绝。
“你总算醒了,艾晚。”
我勉强坐起来,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我们身在一间酒店房间,布置甚是堂皇。
“你不要急,这里还是湖边。”靳夕解释,“你中暑了,不能回去。这家酒店老板同我爸爸相熟……”
我头晕目眩,“现在几点?”
午夜,零时四十七分。
“我的手机……”我无力地开口。
“我关了。”他坦然地答。我直直地盯着他,一时间竟无法言语。
天晓得,这一次,这一次我当真是求仁得仁。
我慢慢倒下去,靠在床头合上眼睛。我无话可说。
程诺。他会杀了我,我打赌。
靳夕自床头柜上取来一杯水给我,不忘加两片青柠檬。我接过,指尖无心划过他手背,他却微微一抖。我抬起头看他,才发觉这男孩一张脸已经苍白。
我又叹一口气。靳夕,我明白,我明白你已经坚持到尽头。
他的手慢慢伸过来,插进我发间,缓缓地,轻柔滑动,仿佛抚摸一只暴戾的小兽。顺过细长发丝,那双手到底停留在我的面颊上,掌心温暖柔和,带着某种谨慎而克制的亲昵。
我捧着水杯静静地注视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靳夕,不要这样。没有用的。”
他颓丧地垂下头,双手滑落到我的肩上,握紧,然后低低地呻吟起来。
“艾晚。苏艾晚。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够放开你。”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够放开他,程诺。
谁又来给我答案。
我轻轻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拉向自己。他温顺地偎在我肩上,低低地呼吸。湿润温暖的气息擦过我颈间,柔和而绝望。
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流泪。
他的手臂悄悄地环抱住我,没有一丝凌厉,压制的心情,已经被彻底摧毁。我们都明白,彼此已经只能是彼此。我只能是我,远离过往时光,远离他,靳夕,我们的相遇就是个谬误。我根本就不该对着他微笑起来。再璀璨,也是不该。我唯一的依赖,也只有那个唯一能同我的绝望对抗的人。
我的手指轻轻划过他柔和轮廓。
“初见他那年,我才三岁。”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的甜蜜纠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绕床弄欢的记忆,仍崭新如初。然而在那混沌的四年之中,当我再度细细回溯那所有,才恍然发觉自己忽略了多少盘根错节。
姨妈惘然脆弱的眼神,温柔注视我和程诺,一无所思的态度。檀香的笑意,我永远无法忘记她身着艳丽新装去约会一个另一个男孩子时,出门那一刻对我投来的明媚眼光。
那眼光,分明在说:我不急,是的,我不着急,沉香,总有一日,输得彻彻底底的人,是你。
然而我身边的那个男孩,又是如何的难以忘怀。他为我拍下的照片,为我写过的小诗。曾几何时我的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只有我和我的程诺,只有我们注定共度的天荒地老。两个家庭乐观其成的因缘。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我把这一切讲给他听,靳夕,我看着面前男孩的脸色由苍白至惨白。我经历杀戮的手指,我额头无法磨灭的伤痕。这一切,我要他明了,也要他无法承担。
然而叙述着,我却被自己渐渐说服,渐渐绝望。
只有他,只有程诺。十二年,我们的十二年,其实根本是无法抹杀的符咒,无法破解,无法替代。
这一夜,我从未如此清醒,如此理智,如此明白地了解这个事实。
我只有他了。天荒地老,九曜轮回。我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我只能和他在一起,其它所有,都是空虚。
原谅我,原谅我至今才明白这个事实。
原谅我,程诺。
但是我要他自我身边离开。
“你还是爱他。”靳夕轻声说:“就算这一刻你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喜欢上我。十二年,你这样说。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十二年,那是怎样的感觉?怎样的?我不知道。我永远不会知道。”他微微一顿,“也许,除非我从这一刻开始决定喜欢你,然后十二年。”
我微笑。那是不可能的,亲爱的。
“就算经历那些。你还是无法离开他不是吗?他还是不肯放开你不是吗?”
“是的。”我轻声说:“但是我要他放开。”
靳夕看着我,一瞬间眼神空明。
“所以你约了我。”
我有一丝歉意。
“是的。”
靳夕的声音低沉,“我会恨你。苏艾晚。”
我微笑,没心没肺的笑容。
他终于叹息,然后轻轻抱紧我,“是啊,为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残忍。你做得出。”
否则,你又怎会眷恋上我。
相拥至天明,也许是最后的缘聚。
日光清凉,抚摸我们的皮肤。不知何时我们都沉沉睡去,而没有梦的我,并不晓得身边那个人一夜的辗转是如何疼痛,如何压抑。
他不比我清醒得更早。被日光刺痛的眼睛微微眯着,我头一次看到一个清晨的男孩子,疲倦而朝气的脸,充满诱惑。
柴门文说,喜欢一个人有三条原理,第一见到他,第二了解他,第三与之共眠。
靳夕于我,恰恰吻合这所有。
然而我于他,又是如何。
凡事无定律。我微笑。看见他的神情一瞬间转为忧郁。我没心没肺地继续微笑。
“我们该回去了,靳夕。”
如此轻飘,昨夜,仿佛从来都不曾在时光的记事笺上留下片语只痕。
于我而言,应该如此。否则我怎会兴高采烈地活下去。
而我面前这个疼痛而疲惫的男孩子,他也总会学会。
我只想要他明白一点。
能够诉诸言语的疼痛,都不够痛。
走在教学楼外玻璃长廊。我发短信给安然。片刻后她回我。轻飘涩重一句。
她说:“艾晚,你是个白痴。”
十几秒后她又发来一条,“彻头彻尾。”
我承认。然后我打电话给她,“他在哪里?”
安然的声音轻柔平静一如往日。
“艾晚,你知道我一向都是为你。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你太过分。”
我知道。所以我无处可逃。我躲不开的,不是他,一直都不是。我终于明白。
我所难以面对又不能放手的,只有自己依恋的心情。
只有光阴中凝结的无穷思念和眷恋,而已。一直,如此。
安然声音无尽安然,“你不需要找他,你以为,他会做出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手慢慢滑下,忘记了结束通话。安然轻声叫我,然后察觉寂静。
我怀疑自己心头还剩下什么,除了绝望,还有某种恐惧。
我的心跳仿佛凛冽雨点,一滴滴落玉盘。每一记都是一种破碎。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万籁俱寂,万象消弭。天荒地老之中,我只能看见那个暗色风衣笼罩的人影。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只能,只能对着他无力地微笑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面无表情,仿佛是一种平静。他身后,毕罗急急赶来,抓住他,被他甩开。
他慢慢抓住我的肩头。眼光平静。
突然之间,眼泪已经不由分说地掉下来。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经历这一切呢?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就算是神,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他猛然回头,推开我,然后又拉近,粗暴地提起我,我们对视。
他捧住我的脸,深深地看我。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够保护你。
我愿意,即使是放弃我也愿意。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我来一心一意地对你。
我在你身边,你要我走。我走,你要我回来。你究竟要我如何?”
我哽咽得无法回答。
“苏艾晚,你为什么不去死。那样的话,至少还可以给我一个迷恋你的借口,怨恨你的理由。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太明白他了。也许我们两人当中,真的有一个人死掉比较好些。那样的话,至少,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毫无疑虑地爱恋彼此一辈子,伤痛一辈子。不必有任何悔意。不必有任何猜疑。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
在那之后,又不够时间好好来恨你。
程诺,我的承诺。那一个纷乱的夜晚,他不顾一切流言非议,闯到我的寝室,等我,整整四个小时,终究换来失望。我在昏迷中是否一样倾听了他的纠缠,不安,直至绝望。婴红复述,他说,安静而面无表情,在终于离开的那一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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