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靳夕靠近我,我吓了一跳,直觉想避开。
“别动别动。”他贴在我面前比身高,“一六五。”
我笑出来。
“如果以后我们跳舞,你尽可以随便穿高跟鞋。”他眨眨眼,“我一八二,怎样?可够般配?”
我哭笑不得。
“别太紧张了,苏艾晚。”他说:“为什么你看上去总像一只猫竖着毛,原谅我。你太不自然。”
当然。
“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呢?看看校内,多少身无分文贷款上大学的人都活得阳光灿烂。你什么也不缺,何必总是一副日暮客愁新的样子。”
好比方,若不是心慌意乱,我禁不住要笑出来。但他,他太直接,也太单纯。原谅我,他怎懂得我的过去。
我微微抿嘴笑笑,算是答复。
“好了。”他最后说,“你喜欢怎样都好。不过先说好,不要再打击我。”
我诧异,“你不会真的要追我吧?”
“给我个不会的理由先。”他沉着脸,“老天,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
他也叹一口气,“算了,反正你就是这个样子特别,才让人那么不容易忽略。”
他看着我,“你真的像只猫,苏艾晚。又轻又细的样子,走得轻逃得也快。”
我笑了笑,其实心里天翻地覆百味杂陈。
他也说过我像猫,但不是这种说法。记不得多少次我爬在他身上要他背起来,他敲我的头说:“沉香,你本来像暹罗猫,又机灵又轻巧,现在倒像只懒趴趴的玳瑁。”
像猫没什么好处。九条命,想死都死不了,轻灵过分,知道太多,早晚惹祸上身。中世纪欧洲人屠猫,是有道理的。
我告别他回寝室。
我想我还是忘不掉……那个人。并非靳夕。
第二日军训休息间隙,靳夕叫我名字,一抬头他便扔过来一瓶矿泉水,冰的,入手极舒服。我笑。身边女孩子们火辣辣打趣,闹着要抢夺,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连盖子都替我拧开。
不讳言我有一点点感动,真的,或者不止一点点,但不会更多。
我害怕。
如果我是清醇干净毫无过去的女孩子,只为了这一点点体贴,也就有理由同他在一起。
但苏艾晚早已是千疮百孔。
完了,身边人早把我同他看成一对。一半玩笑一半认真,早晚三人成虎。十八九岁的孩子还不脱中学生脾气,乱点鸳鸯谱像游戏,不过实在也只是游戏。这么年少这么无忧的日子,除了游戏,还需要什么呢?
靳夕说要为我出气,我只当他玩笑。谁知他说到做到。军训结束那日,我们集体汇报表演,正步走得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教官十分开怀。结束后靳夕一声令下,就看男孩子们汹涌上去抓住教官抬到半空抛了起来,一下,两下,最后一下抛个鲤鱼翻身,然后整齐划一地――他们全体散开!
幸好是在草坪上,这群小子还有三分良心。可怜教官哭不得笑不得,那一下子实实在在怕没把他摔出内伤。
我站得远远的,同女孩子们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靳夕转过头向我眨眼,嘴角一抹笑顽皮的要命。
“班长玩的真有够狠。”有女孩子凑过来对我窃语,“苏,这是为了你吧。”
我觉得自己的脸发热,是啊,带着那么一点点虚荣,我开心了,年少女孩子,有出色男孩子为自己做点什么总会令人开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个例外呢?
这小子要追我呢。
我骤然仰起脸对他灿然一笑。靳夕顿时定住,盯了我半晌,然后突然扬手打个响指,姿势漂亮放任得没话说。
半年六个月?我想着安然的话。也许我会……考虑。
第三章
我总算正式开始我的大学时光。课很多亦很烦,我并不是热衷此道的人,法学院,天晓得。当初父亲问我要选哪一科,我说随便。天知道他怎样把我弄进这里,想来怕是因为朋友告诉他这是本校最好学科。
只是既来之则安之,也好。反正我也不求一等荣誉毕业。能不能修够学分,到头来都是被送往别处,归根结蒂,这里我呆不久。倦鸟知返,我回来,多半也是想忘却昨是今非。
父亲不会怪我,当年的事,他不是没责任的。
所以我在课程上才如此拖沓慵懒。我早已无望。我的路,四年前就已经一塌糊涂地乱了,我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如今我统统搞不清楚。我已经残废了一半,别让我再站起来,我找不到自己的脚,真的。
自怜如此,堪被鄙视到底。
可是,就容我这么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吧。反正无伤大雅,与人无碍。记得去年这时辰还在东京。前年在中央公园,头发编两根辫子,穿SO-SO店里新上架那件红斗篷,在褐黄的落叶底下乱跳。有个英国人对我按了快门,说宝贝不要停,好――再来一个――感觉自己一刹那老了,连这样的开心都是难得的,年轻女孩子的快乐是要不被人看分明的,因为理所当然,可是连素昧平生的人都看出我一点点的快乐有多难得,这算什么呢?
想着想着眼泪已经冰凉地滚在脸颊上了。
我真的老了。十九岁。不上不下,年纪,或者生命都是。忘不了昨日,永远不能开步走,明天,明天永远是今天的昨天。我只有眼前,可是眼前也在飞也似地过。
也不必想了。
那日回到寝室,发现有人送了花来,一大束的花,红艳得教人心颤,远看以为是玫瑰,近看就知道不过是月季充的,是常有这种事的。店主欺负年轻孩子五谷不分,落的上当。
花上有卡片,是给闵白的。没有署名。
冼碧问她,“如何?”
闵白一言不发,径自做自己的事。
婴红笑,“还不快放下,白不中意,这东西就上不了台面。”
年轻女孩子薄情起来,比男孩子是甚得多的。
可怜的送花人。也不知道他面长面短,姓甚名谁。
第二日又有人送花来,仍是给闵白,这一次换了正牌玫瑰,仍旧惨遭淘汰。闵白连瞧都懒得瞧一眼。
连送了三天之后,晚上有人打电话来,指名找闵白说话。她理都不理,“我不在。”我只好对着话筒,“她说她不在。”
对方沉默半晌,似要哭出来。这时婴红忽然抛下她的传播学跳过来,抢过话筒,“有诚意没有?”
对方如抓住救命稻草,“有有有,当然有。”
婴红看表,“三分钟之后在我们楼下等。”她摔了电话。
我瞪着她,“你玩他?”
“闷。”她坦白。
“如果他真的来了……”
“他能来,就一样能回去。”
我点点头。闵白坐在自己床上懒懒地看高等数学,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一会儿我们的电话又响,婴红不理,我自然不会趟这浑水,索性一把拔了插头。
走到阳台上,遥遥看见楼下石子路上有个男孩来来回回地踱步,天凉,他有些微瑟缩,看上去蛮可怜。
我叹了口气,“红,下去收拾一下。”
她摇头,“一小时后再说。”
不到半小时,那男孩已自动消失。婴红料中地大笑。
冼碧悠然道:“这人骨头也恁地轻,一句话就耍得他来。”
“更可怕是不要一句话就赚得他走。”婴红冷冰冰地说,“这种人见得多了。对付无聊的人,怎能不用无聊办法。”
“不过想想他们也蛮可怜的。”我笑,“不来算没诚意,来了又没骨气。”
婴红冷笑:“可怜的是他们的妈,辛辛苦苦养了儿子,到头来乖乖地站在别人家门前看家护院。”
“是你要他来。”
“我要他来,也得他肯来。否则有什么用?”
我忙恭维她一句,“你发的话,有谁能够不来?”
“有啊。”婴红长长一叹,“要他来,想他来,请他来,等他来,他都不会来……总是不来。”
她眼角眉尖露一丝涩涩的倦意。
我不再说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我没必要探听。好奇心杀死猫,知道太多永远不是好事。
我最喜欢学校的图书馆,偌大的书库极其古老,收藏许多不知年旧书。安然神通广大,我不说,她已为我弄到一张特许阅览证。这只有文学专业硕士以上学位才到得了手的宝贝,她怎么得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不过最好的是,逃课之时我有了绝佳去处。书库里一排排高大书架如迷雾森林,陈旧柚木地板十分精贵,暗黄光泽细致,一小格一小格拼出人字花纹,连着只及膝高的窗台,又大又宽敞,正好整个人坐上去偎在阳光里发呆。
于是我遵守无赖学生守则“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不逃白不逃,有书看呢。
书实在是好东西。食物,药剂,游戏,美梦,都是它。
我喜欢书库里那股积年尘烟的味道,是陈旧纸张渐渐化去混着多年尘灰,拌成一种奇异的浓香,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太多人讨厌这种情境但我喜欢,古老,安宁,不受伤害的氛围,孤寂而端凝,像我梦想的简单人生。我无心躲藏自己,但只是不想被自己找到。
妈一眼就看穿我心思,她说:“如你不想,谁也找不到你。”为她一句话,我回来。只是不想她太失望,我才回来。妈这么多年都再刚强不过,只是我不曾为她争半点志气。
靳夕常打电话来,他要了我的手机号码,有时上着课便偷偷发短信过来,一个傻兮兮笑脸,或者,一句话,“猜我在做什么?”不回他他便自说自话,“在想你,当然。”
这就是我的大学生活吗,我自问。这就是我如今应该得到的吗?靳夕,他就是我此时此刻心底真实的填补吗?其实我根本就不晓得如今的自己该要什么。我,也不过是按照别人眼里的“应该”来走着是了。
但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
我遇到了怪事。
我在书库里常常忘了时间。藉安然的面子,我居然可以在值班老师下班之后留在里面看书。所以常有乐不思蜀之举。
那一日我又忘了神,不知不觉抬头,天色已经暗了。手里的书也只剩最后几页,懒得走那几步路到门口去开灯,索性凑在窗前,借那几分几点的日影余辉把它看完。
“你那眼睛还要不要了?”
我手里的书啪一声摔到地上,整个人都怔住。怎么回事?我明明听见有人讲话,声音清晰如在耳边。
不可能。书库里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门反锁着,除了值班老师没人还有钥匙,且那声音、那声音低沉清朗却微含急躁,像……他!
我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静。四下里全是彻骨的静谧,静得仿佛空气都凝冻成地老天荒。我张了张嘴,轻轻吸一口气,声音却出奇的干涩。一道道书架从来没有过的高大逼人,似乎在缓慢地移动,暗地里鬼影幢幢。落日血似的红光一丝两丝地投进来……
我一步步地贴住墙移动,慢慢地,管不了地上狼藉的书本。耳边仿佛听见纸页被踢动的哗啦声响,只一声,随后便死寂如旧。
我握紧手指,慢慢地蹭到门口,然后回身开了门拼命跑开。走廊这么长这么暗,仿佛没有尽头。我一颗心随时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冷意从头到脚蔓延,却觉出自己的血灼烫,一个身子忽冷忽热。
我跑的益发快,迎面撞到一个人,我的神经已经承受到极限,顿时尖叫起来。
“苏艾晚!”
……熟悉的柑橘香。
他紧紧抓住我用力摇晃。我头晕目眩地前后摇摆了半晌才定下神来。
“……靳夕?”
“是我,你怎么了?”
想起刚才书库里的声音,我再次脸色惨白发起抖来。
他拉住我下楼,二话不说让我坐在大厅里,然后在自动售货机端了杯热咖啡回来。
“来,先凑合着喝吧。”
我接过滚热纸杯,立刻贪婪地大喝几口,对机器里的东西我从来不抱希望,可是有些时候这东西真的能救半条贱命。
热饮进肚驱散寒意,我这才把刚才的事慢慢对他讲了。
靳夕一脸的不置信,别说他不信,别人说给我我也不会信,只是亲临现场的是自己,那感觉又是一样。
“不许笑我神经过敏。”我警告他。
“我没有。”他立刻否认。
靳夕送我回去,我惊魂初定,一身冷汗,他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外套披过来。
“谁做你女友可真是福气。”我诚心说。
他脸色大变,然后翻书般变回原样,笑道:“你愿不愿意揽下这福气?”
我低头不语。刚刚被吓得个半死,我没力气再想这种问题。
“嗯?”他催促我。
我慢慢地走,身上仍阵阵发冷。夜风拂动我的长发,微寒,这才想起大惊之下帽子被落在书库里。天可怜我,打死我都不敢再回去取。
“不回答就是默许。”靳夕笑。
我抬了抬头看他,他……我还是不能自寻烦恼。
“你为什么找上了我?”我低低地问他,“这么多的人,你为什么单单挑中了我。”
“老天,只因我……”他面孔涨红。
我促狭地看他,“说下去可好?”
他叹一口气,“怎么会这样。”叹的那么真挚,我真的开始同情他,几乎就要心软。
“走吧。”我说:“天黑了,我已经足够害怕。”
回到寝室楼前,我说:“再见。”
他扬起一道眉,“几时再见?”
我会上他这个圈套?微笑答,“明天上课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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