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地上化了一道、两道、三道......
“已经十天了。”
他的语气闷闷的,嗓子已经恢复了原样,声音听着带着股冷冷的奶气。目光盯着地面被划出的痕迹,过一会儿又抬眼望向不远处,旋即低下头。
清辞老远就看见卫昭蹲在门口,走近了发现他不知道在地上划拉什么,面色看起来很是不好。
有点像是初见时的模样,她便有些发怵。
清辞弯下腰,声音低低道:“怎么在外面?”
她话刚落,卫昭便倏地站起身,吓得清辞好大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缓过神。
卫昭乍一见到清辞,脸上首先浮现的是惊喜,随后便被懊恼取代。
他每过一会儿就抬头看的,怎么会没看到她呢?
卫昭小心往前走了半步,靠的清辞近了一些,想要问一问怎么这么多天没来,可又怕会让清辞不喜,到最后竟然憋出了一句:“......你十天没来了。”
清辞没觉出话里浓浓的怨气,反倒因为先前瞧见卫昭蹲在门口,直觉他又受了冷待,语气也不好了:“在家这几日有好好养伤吗?”
卫昭乖乖回答:“有的,已经好了大半了,只是还是不敢大动,会、会有些疼。”
卫昭想起那日昏迷时,他一遍遍喊着疼,而清辞不厌其烦地哄他,让他心里被灌满蜜似的甜。
后来又听娘说他若是有个兄长该多好?当时他也顺着去想,是呀,清辞若是自己的兄长该多好?
可这件事他不敢说,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蒋氏很快就发现了清辞,忙将她招呼了进来。
这几日刘秀云来的勤,蒋氏也知晓了清辞去城里做什么,不禁夸奖道:“小辞是个吃苦耐劳的,你这么上进,往后日子定不会差。”
清辞也没有谦虚,蒋氏夸她什么就受着。活脱脱一副腼腆的少年形象。
说话期间,卫昭很乖地坐在一旁,只是很快他就坐不住了。
他养伤这几日,从来没有沾过水,从前也不大在意。可是现下,闻着清辞身上浅浅的皂香味,他便越发觉得浑身难受。
总觉得身上的气味臭的熏人,只得不情不愿地挪动木凳,离着清辞稍远些,再远些。
生怕她闻到。
蒋氏看眼卫昭,忽然起身:“我突然想起来,郎中说昭儿受伤这些天不能沾水,等过几日,伤口结痂了最好洗一洗,正好今日太阳好,娘去烧点水给你洗身子。”
卫昭的身体突然僵硬。
清辞听完蒋氏的话,微俯下身子嗅了嗅。
小男娃的脸色瞬间通红,黑黢黢的眼珠子愣神似的盯着清辞。
清辞道:“是该洗一洗了,身上还有血味呢。”
蒋氏很快就将水烧好了,随后便见她将袖子撸起,招呼道:“昭儿现在还不太能动,娘帮你洗一下。”
卫昭却突然躲进清辞身后,一只手试探似的抓住清辞的衣角,语气低低的,还带着羞意:“娘,我已经是男人了。”
蒋氏便道:“可你自己不能洗,做不了大动作啊......”
卫昭便扯扯指尖捏着的灰色衣角:“你帮帮我吧。”
第15章
今日天气好,日头高高挂着,晒得地面石子发烫。
蒋氏为了避嫌去了屋里,院子里只有清辞与卫昭。
卫昭整个人泡在木桶里,只有脑袋露出水面。
他大抵也是觉得不好意思的,脸蛋红红的。但他自己又动不大了,除了求助清辞外,没有其他办法。
桶里的水波微微荡漾,卫昭有些害羞,坐在里面就没有动过。只一双黑亮的眼睛偷偷望向旁边的清辞,被她察觉视线后,又迅速垂下,只盯着荡漾的波纹看。
清辞则是有些无奈,以及一丝不可言说的尴尬。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只是来看一下卫昭的恢复程度,怎么就变成了帮他沐浴呢?
她明明也是个大姑娘啊,可偏偏这句话又不能说......
只能咬着牙帮卫昭褪了衣裳。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不过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怕什么?
她盯着桶里卫昭露出的脑袋,甚至在想,是不是蒋氏故意等着她来,才提起卫昭要洗身子的,不然要帮早就帮了,何必在她来时再提呢?
想的多了,清辞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是人,也没什么差别。何况卫昭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娃娃,只是帮着脱一脱衣裳,擦擦身体而已。
男人之间不都是这样的吗?
清辞不停地给自己打着气,她到底还是觉得这种行为太过亲密,眼神还是不敢看他。但瞧着卫昭被水烫的通红的脸,就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还是个小孩儿不是吗?
清辞清了清嗓子,问他:“水温行吗,要不要加点热水?”
卫昭摇头:“日头挺晒得,刚刚好。”他又偷偷瞥了眼清辞,见她视线没看自己,便轻轻地转动了下身子。
他一动还是有些疼的,所以只能慢悠悠地擦着。
清辞见他动作缓慢,便知道他肯定是伤口疼了,长呼出口气,盯着卫昭被烫红的皮肤看了几息,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而后她直接走过去。
“你身上有伤,我来吧。”
卫昭倒是扭捏起来,两根小胳膊虚虚挡在胸前,垂下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害羞似的,快速眨动着。
水珠被他从睫毛眨落,滴在水面上。
清辞伸手进去,荡起更大的波纹,语气挺严肃的:“都是男人,害羞什么,把手放下,我给你擦擦。”
卫昭被迫将手拿下,随后便疼得皱了眉。
清辞扛了几天米,做了几日的粗活,力气变大不少。又见卫昭身上实在脏,没伤的地方便用了些力气,只几下便搓的发红。
她倒是觉得满意。
清辞是那种做起事便要做到满意的性格,她既然已经上了手,就不再矫情得这儿不敢碰那儿不敢碰的,是以她将卫昭洗得干干净净。
连他的头发丝都用皂角搓得香喷喷。
卫昭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娃。
先前他的头发乱糟糟,随意扎在脑顶,现下洗干净了,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脸蛋白嫩嫩,还沾着些正午的日光,很漂亮,像是天上的仙童。
卫昭有些不安又带着羞涩地迎着清辞打量的目光,动都不敢动,被盯得不自在了,便摸一把还湿答答的长发,断续地问道:“还、还脏吗?”
清辞满意地摇摇头,像在欣赏一件由她亲手打造的上好瓷器般:“很干净呢,还香香的。”
卫昭的脸彻底红了,连气都不敢大喘。
蒋氏越发感激清辞,尤其是见到与清辞格外亲近的卫昭时,她便体会到类似欣慰又难过的情绪。
她只听卫昭谈起过清辞一遍,那是卫昭刚刚从人贩手中逃回来时,他没有多说,只告诉她路上遇见好心人了。
此后她便发现卫昭总望着某一个地方发呆。
蒋氏知道自己不算是称职的母亲,她愧对卫昭。可让她去改变现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跟刘秀才生活了几年,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可是她到底还是存着些感情的,总是想着也许某一天他就变好了呢?
只是不知,有没有这一天的到来。但她偏傻傻地等待着。
想到这些,蒋氏难免伤感,看着院内的清辞,便莫名有股温和的情绪拂过内心,她不由感激道:“多亏了你,自从我夫君变了性格后,就没见卫昭再笑过,连我也不亲近了......”
清辞垂下眼,语气淡淡道:“任谁整日被打,都笑不出来。”
蒋氏听出了清辞的话气不好,越发低眉敛目,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个透明人:“是,你说的对,我都知晓,可是我若离开了刘安,便什么都不是了。你是男人,自然不懂。”
清辞抿紧了唇,想着忍一忍,可是瞧见从屋内端着水出来的卫昭,难免压不住气。
她抠着上衣的边角,低着头,生怕让蒋氏瞧见她面上的恼怒,怒其不争。
“只看婶子你愿不愿意罢了。正如您说的,我是男人,可我也知晓,若是娶了妻,就该好好待,没有整日打骂的说法。”
蒋氏叹口气:“你还是个小孩,不懂。这天底下,哪有不打骂女人的男子?你现在还小,这样觉得,等你娶妻了,便懂的了。”
她从小便读女戒,知女规,自然知道女人本就依附男人而活。
是以她尽心尽力服侍夫君,若是夫君恼怒,她也尽数受着。
卫昭这时候到了二人身边,递给了清辞一杯水,便坐在她旁边安安静静。
清辞与蒋氏自然不会当着卫昭的面谈论这些,将话题给转移了。
但清辞的心里,因为蒋氏的话存着股气,便有些怏怏的,话也说不多。
她提出告辞时,蒋氏挽留要她留下吃饭,清辞又拒绝了。
大家的家境都差不多,没谁比谁更好一说。
且蒋氏本就身体虚弱,卫昭又刚刚能下床走动,清辞自然不会留下,让他们为了她张罗午饭。
卫昭见清辞要走,忙起身:“我送你。”
清辞点点头。
两个人并排着往前走,等出了卫昭的家门口,清辞便出声问他:“你有什么打算么?”
卫昭正出神想着方才的事情。
他从没有想过会与清辞有交集,最初只是感激,为了他曾经的猜忌感到愧疚,后来就渐渐变成了依赖。
每每在家中受了委屈,受了累,便想去找清辞。
偶尔也会在心里幻想一下,若是能有个清辞这般的兄长,该有多幸福?
他是万万都不敢想方才的景象的。
就好像......突然又亲近了些,毕竟帮人洗澡这样的行为,在乡下的话,似乎只有父子兄弟才会做。
非得关系好的不行。
这么想着,卫昭便在心里偷偷地乐。
清辞出声时,他没听清,又多问了一遍:“......什么?”
清辞道:“你这次好险,差一点就被打死了。往后不能总这样,刘安越发没人性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总不可能日日守在卫昭身边,且按照常理,刘安是卫昭继父,别人的家事,外人怎能一直插手?
况且蒋氏又是那样一副性子,完全没想过刘安有错处。甚至听她的意思,竟然还觉得有挽回的可能。
这怎么可能!
卫昭的脸色沉了沉,本洋溢欢欣的双眸霎时涌入黑沉,乌压压的,像是暴雨的天。
他的嘴边缓慢地重复了“刘安”两个字。许是那夜被殴打后的恼恨,随着刘安的名字一起涌出,让他没注意,吐露了心扉:“他活不长了。”
清辞本来愁眉苦脸的,被吓到了,眼睛瞬间瞪大了些:“你方才说什么?”
卫昭猛地回神,眼里的恨意迅速褪去。
卫昭的眼神清澈,眸光水亮,脸色显而易见的苍白,让人瞧见便心疼。
他声音低低,提了口气才开口:“我刚才是说,那日是因为我发热,身体没力气,才让他找着机会。平日里,他打我时,我总能挡得住,虽然我身上伤口多,但他也没落着好.....”
他笑了一下,灿烂的笑容慢慢在脸上绽放:“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
过了几日,卫昭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已经能够做些粗活了,但一次性不能做太多,不然会扯破伤口。
清辞帮人抄书也赚了些银钱,虽然并不太多,但粮食起码是能够买得起了。
正巧家里的小鸡也变大不少,许是清辞待它们太好,已经有几只开始下了蛋。
比以往任何一颗蛋都要大。
刘秀云一改往日的态度,宝贝似的叫着那五只鸡,一边跟清辞说着话:“坏事做多了,是会遭报应的。这不前日里,刘秀才从山坡摔下来,跌断了腿,郎中说治不好了,往后要变成瘸子了。”
清辞微微惊讶:“从山坡上摔下来?也不高呀。”
刘秀云也道:“是不高,据说那日他是突然头晕,且郎中诊完脉后,说刘秀才身子不行,太虚了,还要喝药调养,不然容易早死。”
清辞有些想笑,可她没表现出,只矜持着问道:“那他现在在家里养着?”
刘秀云面露厌弃:“没呢,跑到张梅家去了。这事闹的村里都知道了,据说,那刘秀才还扬言要娶了张梅,放在家里,跟蒋氏做平妻呢!”
清辞张大嘴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在没忍住,骂了句:“他怎么这样!”
第16章
刘秀才的事,刘家村的人都知晓了。
村里有些热心肠的人,会在碰到蒋氏时开解一番,大概意思便是:“男人没有不偷/腥的,妻子只要把家里操持好了,外面的屎再香,男人也会回家的。”
也有人会当着蒋氏的面,指责她的不是。说她空有一幅好相貌,却拿不住男人的心。
蒋氏听了,心情自然不会好,将本来就虚垮的身体折磨得越发憔悴。
不过刘秀才不在家,少了些吵闹和打骂。
蒋氏心里虽然不舒坦,但看见卫昭日益养好的身体,也稍稍欣慰。
蒋氏拉过在院里忙碌的卫昭,想握着他的手,只一碰,便被抽出了。卫昭后退半步,不解地看着蒋氏。
蒋氏生出些失落来,只觉得儿子大了,与她生分了。语气就越发温柔,像是要弥补似的:“昭儿,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卫昭站得笔直,回答:“已经大好了。”
“好了就好......娘是想着,改天请孟辞来家里吃顿饭。他来到咱们村住,两家又离着近,理应要去看看的,更何况,你生病这些日子,他帮了许多的忙。”
卫昭点点头:“我晓得。”
卫昭应完便不再说话,见蒋氏发了呆,只交代了一声,便去院子里劈柴了。
蒋氏则是想起卫昭刚出生时,奶呼呼的小娃娃,时常跟在她身后,人虽然小小的,但却有一肚子的话与她说,怎么都说不完似的。
那时候生活的不好,没有地方住,饭也吃不上,只觉得小孩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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